苏珞狠狠咬了下嘴唇,垂着头老老实实走到云珣面前。
韩致远没弄明白云珣是怎么个意思。要说他看上苏珞了吧,明显是在整她;要说讨厌她吧,依云珣的性子,拉出去打一顿,再不许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是他的路子,没见过他处置个人这么墨迹的。
韩致远走到云珣旁边坐了,就听云珣口气不善说道:“太后千秋和万寿节就快到了,你既帮了二哥的忙,也帮爷出个主意吧,爷正犯愁送什么好呢。”
苏珞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了,原来她无意间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夺嫡大战中参了一脚,而且好死不死帮了二皇子一把,自然触了云珣霉头。
这一届的皇室斗争她很早就听说了,讲起来很简单:自永安四年敦孝皇后崩逝后,后位十余年来一直悬空。当今圣上妃嫔无数,最为尊崇的有三位,分别是温敏皇贵妃、德贵妃和宜贵妃。其中温敏皇贵妃育有两子,长子云昕,今上亲封睿亲王,年二十,为皇长子;六皇子云珣,据传深得帝心,圣上不惜为其违反“皇子除太子外,年满十岁者一律封亲王”的祖制,在其刚出生时便封为怡亲王。宜贵妃只有一个公主,德贵妃也有一个儿子,二皇子云黎,封号是安亲王。
当今圣上的六个儿子里,三皇子、四皇子于幼年病死,五皇子是一个宫婢生的,身份卑贱且无得力外戚,无力争储,因而大皇子和二皇子自出生起就注定是死对头。
苏珞膝盖一软又要跪下,今日之前她竟不知自己患有一种名叫“见到权贵不跪会死”的病。膝盖刚刚下弯,头顶传来云珣漫不经心的声音,“爷不用你跪,也别跟爷说什么你不知道你不会,瞎话蒙别人去。你当爷不知道,去年万寿节苏弘盛送的那架‘江山胜迹’是你的主意?”
这种感觉无异于当众被人扒光了衣裳,羞耻愤怒无奈悲哀一起涌上苏珞心头,她鼻子一酸,眼泪包都包不住,咚的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云珣眉头不自禁蹙了起来。
韩致远惊得张口结舌,手指点着苏珞难以置信:“那幅江山胜迹摆屏是她绣的?!”
云珣的嫌弃几乎脱口而出:“你也太瞧得起她了,就她这蠢样能有那副本事!十几个绣娘日夜赶工,绣了三个多月才得了那么一幅。主意是她出的。”
韩致远又是一叹:“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已是了不得了,难得她生得又这样好……”
不待说完,就听苏珞重重一声叩头,“奴家自知身份卑微,但到底是官家闺阁女儿,幼承庭训女诫开蒙,非勾栏伎子,恳请世子爷不要妄论我的容貌禀性。”
云珣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声调口气却越发古怪,像是斥责,又有点变味,“哪儿那么多事,你有多金贵?旁人半点说不得?别说你,就是宫里的娘娘、公主致远也说得。”云珣手指拨弄着茶几上苏珞刚刚用过的五彩瓷茶碗,讥讽道:“出门还要把茶碗茶叶带上,你比爷还贵重呢。”
苏珞死死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头垂的更低。
韩致远刚才被苏珞顶了一下,面上多少有些过不去,但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也就没说什么。这会儿听云珣越说越难听,忍不住劝道:“行了,时辰不早了,赶紧说正事吧。”
云珣哼了一声才停住了,耷拉着眼皮瞅着苏珞,手指仍然若有若无拨弄苏珞的茶碗,“给爷好好想,什么时候想出来什么时候放你回家,要是想不出来好的,爷就把苏弘盛叫过来跟你一块想!”
苏珞毕恭毕敬叩了个头,“是。不知王爷希望寿礼出彩还是不出彩。”
“出彩如何?不出彩又如何?”
“若不想出彩,多花点银子买个心意呈上去即可。只是圣上尚俭,且去年西南三省遭了灾,圣心不悦,花费不超过一万五千两为宜。”
云珣嗯了声,眼睛渐渐眯起,“然后呢。”
“出彩也容易。听闻太后为了京中难民的事日夜忧心,王爷若能以太后孙子的身份,代替太后护送所有难民返乡,为太后修积功德,想必不仅太后、圣上,就是朝中大臣也会对王爷赞不绝口。这一趟一来一回两个月时间足矣,当然,若王爷能在太后寿筵前一天归京是最好。”
云珣眼中光芒大盛,一臂拄着椅子扶手,身子大幅度前倾,“万寿节呢!”
“万寿节要容易些。取万州长寿乡无疆玉料一块雕成水桶状,用黄金做成十五块生姜,十五块生姜形状大小具体参照我朝‘一京十四布政使司’地图,犬万寿无疆一统江山之意’。”
“好!”韩致远猛地一拍茶几,“这份礼保管能挣个头彩!”
云珣面上透出笑来,思索片刻,发现个小问题:“无疆玉是什么?你那里可有?”
苏珞恭敬回禀:“回王爷的话,无疆玉是玉种中的一个冷门,品质一般,产量极少,知道的人不多,恰好臣女手里有几块极好的。如果王爷有需要,臣女现在就可以让家人送来。”
云珣心情大好,翘起二郎腿,面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算你有点用处,明日把玉料送到爷府上吧,价钱你尽可放心,爷不会亏待你。”
“多谢王爷,”苏珞又是一叩首,“臣女告退。”
云珣斜眼瞅着苏珞,绷着声音说:“爷让你走了吗,找个地儿坐下,陪爷说会儿话。你说说,你还会什么,会鼓瑟吗?”
苏珞垂着头,心里残存的那一簇小火苗全然被浇灭,火星都不剩。
这一回苏珞没有卑躬屈膝谢恩,而是直接两手撑地形容极不雅地站起身,中途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趴地上。
见苏珞狼狈至此,云珣拿着扇子的手握紧了,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待苏珞站稳,与他正面相对之时,云珣又在她额头和下巴处发现两处伤痕。额头处不过是磕红了,既没流血也没破皮,没有大碍。但下巴处却有数道红痕,还有凝固的血丝,云珣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苏珞只觉得失望至极,目光冷淡看着云珣,眼睛里全是冰刀子,声音更是冰冷至极:“怡亲王,我既不是你的幕僚,也不是你的奴婢,我是户部侍郎的嫡女,身份卑微却不轻贱!凭你是谁也不能任意欺辱我!”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韩致远站起身当和事老,“这个,苏小姐……”
苏珞却不理他,上前一步逼近云珣,冷声道:“我自知曾对王爷大不敬,使王爷气难平,为了让王爷消气,我甘愿一头碰死在王爷面前,只求王爷恕我家人无罪。”
云珣整个人都绷紧了,似乎从未遇到比这复杂的情景,亏他刚才还夸苏珞聪明,此时看来她简直比猪还蠢。
他什么时候说生她气了?以死抵罪又从何说起?她这是在威胁他,还是折损他面子?!
云珣想怒喝一声却不敢,不,是不愿意。苏珞那模样活像只母狮子,好像只要他轻轻点一下头,她真的就会碰死在他面前似的。但除了怒喝云珣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只好闭紧嘴巴不说话,两眼死死盯着苏珞,心里想着若是她真的犯了傻病,自己也能及时救下来。
人被逼到了绝境,死亡便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事,尤其是对于苏珞这种死过一次的人。她从容走到云珣身旁,端起茶几上配套的蝶恋花硬彩瓷茶壶和茶碗,随手扔到地上,这套价值不菲的茶具当即摔得粉碎。
“臣女告退。”苏珞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看了云珣一眼,转身走了。
看着苏珞背影,韩致远暗暗乍舌,小声嘀咕:“不过轻慢了她,这小丫头性子真烈。”
云珣淡淡看了一眼地面上的碎渣,默默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
离开祥泰阁,苏珞回到玩具店,重新净面梳妆,把几个丫鬟叫到面前挨个敲打一遍,严令她们不许将今天的事漏出去半个字。离开玩具店的时候,苏珞已恢复常态,满面欢欢喜喜,似乎什么糟心事也没发生过。
回到家后,先去给范老夫人请安,恰好张夫人也在。苏珞满面小女儿娇态,嘻嘻哈哈逗趣卖宝,直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快用晚饭的时候苏弘盛回来了,苏江楷、苏江瑞也散学了,一家人说了会话,用了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
回到自己的房间,苏珞再撑不住,躲在屋里断断续续哭了一个时辰,边哭边给董琳、杜成鹏写信。
自此一年多的时间里,苏珞都没出过苏家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写的女主还像个人,渐渐就不像了……
☆、第八章
再说云珣那一头。他带着一马车玩具回到王府,不到五日功夫便将玩具送了个干净。但凡京城里有些脸面的王公侯爵,家中的小孩都收到了云珣的礼物。一时之间云珣声名好了不少,自然质疑的声音也很多。
这一日,睿亲王云昕给太后请安时,请求太后允许他以孙子的身份,替太后护送难民返乡。太后非常高兴,称赞他温良孝悌仁而下士,当即应允。此事传到皇帝耳中,又是一番大肆褒奖,遂定于三日后启程。
同一日,云珣进宫给温敏皇贵妃请安,温敏皇贵妃问起玩具的事,“你莫不是看上苏家的四丫头了?”
云珣满面不屑,答:“除非儿子眼瞎了。儿子就是闲来无事逗她玩玩,和逗猫逗狗没什么区别,那丫头还不如我府上的丫鬟有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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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永安十九年夏。
京城外城门口五里亭,一稚龄少女头绾双鬟,云鬟垂两耳,站在亭外踮起脚尖极目张望。正是盛夏六月,烈日炎炎似火烧,不一会儿女孩儿额上便冒出细密汗珠。
“小姐,进屋歇会儿吧,今儿日头这样大,中了暑气夜里又要难受了。”樱桃用丝帕拭去苏珞面上汗珠,温言细语劝道。
进京大道上烟尘滚滚,来来往往恁许多人,却就是没有她想见的。苏珞蹙着眉头又看了一会,愤愤一跺脚,扭身进了屋。
秦汉时制三十里一传,十里一亭。到了庆朝,当今圣上永安帝设立驿站,又在驿站路上约每十里设置一亭,每五里有一短亭,用于百姓郊游驻足和分别相送。
各地长、短亭形貌各异,偏远村落古朴沉静,繁都胜地或繁华纷奢,或气派不凡。其中京城城外五十里内的长短亭,均附有休憩用的小房子。
苏珞满面焦灼进了屋,就见三兄苏江瑞正和长兄苏江楷咬耳朵,见她来了,苏江楷用手肘捅捅苏江瑞,示意他别说了。苏江瑞不仅不停,反而起身走到苏珞面前,质问她:“娘说杜家的三小子曾向你提亲,你不答应,可如今你这幅抓耳挠腮的模样又是为何?莫不是想早点嫁……”
不等苏江瑞说完,苏珞已经踮起脚恶狠狠戳上他的腮帮子。
苏江瑞十四岁,因为喜欢舞刀弄棒,比年满十七的苏江楷矮不了多少。他见苏珞两条小短腿蹬地拔高怪累的,好心弯下腰方便她进行人身攻击,“你看你,又踮脚,脸都累瘦了……”
苏珞的包子脸顿时鼓起平时两个大,她挥起小拳头重重打了苏江瑞肩头一下,苏江瑞毛事没有,倒把她自己打疼了。苏珞这个悔恨交加啊,举起受到重创的拳头,眼含热泪向父亲告状:“爹,你看三哥啊……”至于罪状则有苏父自行拟定。
苏弘盛严肃脸:“阿瑞不许胡说。”
淡淡看了苏江瑞一眼,再次教育道:“鹏哥儿如今已经长大了,哪里会看得上你妹妹。”
苏江楷大笑,苏江瑞边笑边拍巴掌,苏珞脸颊鼓得浑圆,一双眼里含着错愕,眼珠黑得发亮,活脱脱像一只小松鼠。
父子三人笑得更大声了。
几个随侍一旁的贴身丫鬟、小厮也忍不住悄悄笑,正热闹,派出去接人的小厮回来了,回禀称杜布政及其嫡三子快到了,现已在三里外。苏珞欢天喜地,不再和苏江瑞斗嘴,欢欢喜喜跑去亭外等人。
苏弘盛抚着短短胡须呵呵笑,快步朝外走,苏江楷紧随其后,苏江瑞眉头皱起,不情愿似的跟上。
“杜伯伯~!鹏哥哥!!!”苏珞不顾烟尘,嗷的一嗓子冲上去。
杜成鹏于数丈外勒住马,先杜望一步下了马,看着苏珞满眼是笑。他也不急于迎上前,而是后错半步紧跟杜望身后。此时苏珞已冲到近前,她拉着杜成鹏袖子,如同打了鸡血,一个劲儿蹦跶不停,口里兴奋嚷着“鹏哥哥我有好多话和你说!!!”嚷完又重重扯了他袖子一下,才向杜望深深一福,“杜伯伯我好想你哦~真的好想好想~”
杜望体态微丰,又是大暑天,难免浑身臭汗。他拿出手帕子擦了擦手心汗腻,才笑着去摸苏珞的头顶,“珞儿长高了不少。”
此时苏家父子三人已行至近前,苏弘盛拱起手满面堆笑:“子辰兄。”
杜望哈哈大笑,还了礼,杜成鹏、苏江楷等又相互见礼。
苏江瑞抬起眼,双目直视杜成鹏,打量他片刻,皱起眉心生不悦。苏江瑞心中暗想,这种瘦如白鸡身材矮小之辈,也配向珞儿提亲?呸!
苏江楷向杜望长揖至地,礼毕转向杜成鹏。见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一双眼睛朗若明星,含笑眼波下暗藏锐利,一看便不是池中物,不由心生惺惺相惜之感。拱手笑道:“舍妹在家中经常提及杜兄,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杜成鹏眉眼间俱是笑意,抱拳道:“听阿珞说,苏兄年长小弟两岁,以后小弟就叫你苏大哥可好?”
两人又谦让几句,终于将称呼定下,苏江楷又介绍苏江瑞给杜成鹏认识。苏江瑞方才不怀善意的目光瞎子都看得出来,杜成鹏又如何不知,只是仍装作不知晓,向苏江瑞抱拳行礼,称之为“苏三哥。”
苏江瑞拱起手,眼睛却眯着看向苏珞。苏珞自见到杜成鹏,便尾巴似的跟在他旁边,接收到苏江瑞严厉目光,她两只眼睛弯成月牙,蹦跳着回归苏江瑞身旁。
苏江瑞面色稍霁,露了丝笑模样说:“杜三哥大我一岁,叫我名字就好。小妹前几年承蒙杜三哥一家照顾,小弟感激非常。这次杜伯伯和杜三哥来京城,一定要让我们尽地主之谊,聊表心意才行。”
杜望急于面圣述职,不敢耽搁太久,只寒暄几句,便带领几个长随疾驰而去。苏弘盛亦是告的事假,亲自带着杜成鹏回府,拜见了老太太,又交代张夫人妥善安置,便匆匆回部里上班了。
范老夫人笑呵呵细打量杜成鹏,见他稳重沉静,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虽是第一次见,却喜欢得不行,笑着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家中及学业上的事。
杜成鹏始终面带微笑,话语恭谨谦逊,语速不急不缓,既不张扬跋扈,亦无丝毫不耐烦。范老夫人接连问了几件小事,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苏弘盛近几年连年外任,范老夫人与其聚少离多,却并不影响范老夫人对其为官情形的了解。她深知在明州期间,杜望对苏弘盛照拂有加,也知道苏珞七岁那年,杜家曾为杜成鹏上门提亲。这会子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杜成鹏,又略略考验几分,范老夫人对这门亲事更加满意了。
又闲聊了半刻钟,范老夫人顾念杜成鹏日夜赶路而来,外头虽不显,内里恐怕疲乏不堪,便道自己乏了,让他去厢房歇息。杜成鹏又行了个长揖方告退,由张夫人和苏珞带路去厢房了。
供杜家父子暂住的厢房早已收拾停当,苏成鹏接受范老夫人检验的功夫,他的小厮儿已经将行李安置妥当。张夫人将杜成鹏带到住处,简单嘱咐几句便同苏珞一起离开,直到晚上苏弘盛和杜望一同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才又在饭厅见着。
晚饭后,离睡觉时辰尚早,苏家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