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允接过下人递来的热毛巾拭一拭手对正将棋子放回盒内的朱如水后道:“你有心事?”
朱如水诧异地抬起头,“殿下为什么这么问?”
“这盘棋一直到中局,如水你都下得四平八稳,有守有攻,若照此下去,不出意外你我将会下成和局,可是随后你却下了一招臭棋,以你的棋艺,若非想心事怎会下错呢?”
朱如水压下心中隐约的不安,娇笑道:“马有失蹄,人有失手,难道没有心事就不许人家下错?”
“跟你下了这么久的棋,这样的错却还是头一回呢,当真无事?”陈相允犹不放心,待朱如水再次否认后他起身点点头道:“无事就好。”
见其一边说话一边起身仿佛要走。如水诧异地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陈相允取过贴身小厮递来的披风系上后随意道:“我听说意儿这两天经常吐奶,不知现在好些了没,趁现在有空去看看他。”
换了以前,陈相允是绝对不会主动说去来仪阁的,但是现在他居然……如水心中一沉,脸上却是婉转如初的笑容,上前替他整一整衣领道:“看来殿下和姐姐的关系好转了许多呢。”
眉目有那么片刻的迟疑,旋即淡淡道:“意儿是意儿,她是她,如何能相提并论。”他的话令有心试探的如水心下一松,脸上却一改笑意吟吟的模样,忧然道:“妾身总盼着殿下和姐姐能够早日和好,毕竟她是如水的姐姐……”
陈相允握一握她的手慨然道:“你一门心思为她好,她却全然领会不到,人与人尽是不同呢。”
又说了几句后,如水亲自送陈相允至门口方才回身,转过的一瞬间,温柔得体的笑意如被风吹散的浮云,寻不到一丝曾经存在的踪迹。
银屏端了一盅刚炖好的燕窝给坐在椅中一言不发的如水,“公主在烦恼王妃的事吗?其实正如殿下所说,世子归世子,王妃归王妃,他与王妃矛盾这样深,就算有了世子也不会有所改变。“
如水点一点头,不经意地一次回眸令她看到了外面又开始下起的雪,刚刚明明还没有……起身将手伸出窗外,看晶莹剔透的雪落在白玉般的掌心。还未来得及细看,雪已经因为掌心的温度化为水。
“银屏,刚才下棋的时候我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她蜷起手掌任由那点水在掌心蔓延成片。
银屏听得是这么一回事顿时松了口气,“能有什么事啊,公主您别自己吓自己,兴许是因为您近日没休息好,所以才会如此,待会儿奴婢去找太医抓几副安神的药来,保公主喝完后什么事都没有。”
“不,不是这样的。”银屏的话并没有打消朱如水的疑心,顿了顿她忽地道:“金屏那边怎么样了,你近日可有见过她?”
银屏摇一摇头道:“没有,公主是怀疑金屏那边有事?”
“嗯,你们都在我身边,唯独金屏被遣到柴房中就近监视柳妃,柳妃此人看似温和无害,实际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实在是一个难对付的角,否则你想想。如何能令殿下五年如一日的宠爱她。”她心烦地乱地拍一拍桌子道:“若是让她发现金屏是在监视她,恐怕会对金屏不利。”现在想想真是有几分后悔,她从大明宫中带来心腹下人,就数金屏和银屏最靠得住,若金屏有个三长两短,她就等于断了一臂,何况……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也让她不仅仅将金屏视做一个下人。
“那要不奴婢现在去看看?”被她这么一说银屏也担心起来,多年相处,两人早已情同姐妹。
朱拂晓想了想道:“也好,若有别人撞见就说是我遣你来看她在柴房做的怎么样,有没有偷懒。”银屏答应后快步离去,留下朱如水一人在房中忐忑不安。
且说陈相允到了来仪阁后问了陈天意吃得好不好,又亲自抱了抱他,孩子一日大过一日,样子也愈发可爱,又白又胖,憨态可掬,虽则还小但五官已在,竟是极像了陈相允,尤其是那双眼。
起先安静地被他抱着的孩子突然哼叽起来,小小五官皱成了一团,陈相允正不知所以时,手上忽地感到一阵湿热,顿时明白过来,这小子竟是在他怀里撒了泡尿,真是个调皮的家伙。
看着奶娘接过小家伙下去换尿布,不知怎的,陈相允眼前浮现的是那个绝美但倔强的女子。心中百味呈杂竟是理不同个头绪来,只是闷闷地回了书房。
这一年的正月拂晓在坐月子中度过,青青照例不被允许参加宫中宴席,在国王心中,他从不承认她是他的儿媳,而朱如水就成了唯一一个陪陈相允入宫的妃子。
正月十五那天,元宵佳节,拂晓亲自抱了满月的陈天意去见国王,国王的身体真的已经很差了,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抱孩子,只能就着拂晓的手摸摸孩子胖嘟嘟的脸颊。就在他抚摸的时候,熟睡的陈天意突然动了几下睁开眼来,对着国王露出没牙的小嘴笑了起来,使得国王浑浊的眼睛微微一亮,亦跟着笑了起来。
“孤的孙儿……”他呐呐说了一句抬起头对半跪在床前的拂晓道:“你为孤生了一个好孙儿。”
拂晓轻拍着孩子笑笑道:“才这么点大而已哪知道好坏,儿臣听说二殿下的世子五岁就会背千字经了,九岁更是通读四书五经;大殿下的世子虽文采不出众但武艺超群,小小年纪已经打败教习师傅。”
国王费力地仰起头道:“孤老了病了,但还不至于成为老糊涂,光有一身蛮力和一肚子被强塞进去的经史子集有什么用,在孤眼中与庸才又有何异?!孤要的是文武双全、天资聪颖的孙儿。”
拂晓默默无语,良久才道:“儿臣只怕意儿会辜负父王的厚望。”
“不会。”国王断然否决。一直轻而无力的声音在这一刻坚定无移,“因为他有你这个娘亲,孤相信你一定会将他培养的比任何一个人都出色。你虽身为女儿身,但远胜于一般须眉男子,有你教导,意儿一定可以成为孤期望的那一个。”这样的话他连对陈相允这个亲生儿子都没有说过,何以如此看中拂晓,也许……真的只有“眼缘”二字可以解释吧。
陈天意被放在摇蓝中睁着一双乌墨丸的眼珠子在国王和拂晓脸上滴溜溜打转,时不时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里面粉粉的牙肉笑。说来也奇怪,这孩子除了刚生下来那几天哭了几场外,再没哭过。倒是经常笑,就算有时候拉了饿了也只是哼叽两句,两个奶娘直道这孩子好养活,一点也不娇气。
由于他不哭尽笑,样子又长得可爱,惹得见了他的人都欢喜不已,一个个皆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
“儿臣一定会好好教养他,不辜负父王对儿臣一片信任,但是……”她抿一抿唇任由一缕从髻上散落的碎发垂于颊边,带着淡淡的失落与哀伤道:“儿臣怕自己没有这个福份。”
说了这么一阵话,国王很累了,然拂晓这句话却令得他半阖的眼又睁了开来,“为何这样说?你是他生母也是嫡母,由你抚养是天经地意的事,难道相允还会不答应?”
拂晓凄然摇头,“现在有父王在自然不会,但是将来呢?三殿下不喜欢儿臣您是知道的,不论儿臣如何委曲求全都抵不上旁人只言片语。恕儿臣说一句不敬的话,父王您终有龙归大海的那一天,待到那时儿臣就是孤零零一人再没有人会像父王您那样疼儿臣,帮儿臣。”
国王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明白了拂晓这么说的意思,“你说的那个旁人是柳青青?”
拂晓的默不作声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国王大怒,脸上迅速浮起一层异样的潮红,尚未说话先咳了起来,不论怎么抚胸拍背都止不住,直到捂嘴的丝帕上出现一大块红色。
病,已经那么严重了吗?拂晓怔怔地望着垂落于床榻的那抹金黄,唯独那抹金黄是可以保住她的,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趁这抹金黄易主前牢牢抓住。
“孤就知道那女人是个祸害!”国王恨恨地道,言词间是对柳青青的不满以及对陈相允的责怪,这个儿子向来最得他心,只除了那个女人。
在气过之后,国王喘了几口气费力地望着拂晓道:“你想让孤下旨废了那个女人?”
哪怕他病得风吹即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依然是这里的王,在安南没有人可以违背王的旨意。陈相允也不行。
他在试探自己;拂晓敏锐地从字句间捕捉到了这么一点,当下定一定神说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儿臣不敢,何况儿臣这个王妃确实做的不够好,但是儿臣真的舍不下意儿,若有一天这担心成真,意儿……意儿他该怎么办?”说到后面,泪水已是忍不住簌簌而下,此心……并不曾作假。
原先好端端的陈天意听到拂晓的哭声,不知怎的也跟着哭了起来,一张小脸紧紧地皱成一团,裹在衣中的小手不住地动着,竟是哭得极为伤心。拂晓见状赶紧止了哭声,抱起陈天意在怀中轻哄,好一阵子才令他安静下来,但仍偶尔有抽泣声。
“果真是母子连心。”国王低低地说了一句后闭上眼长叹一声道:“孤明白了,让孤想想,想想。”
为了他中意的孙子,一定要阻止这事发生,何况……那样的女人有何资格做安南的王后。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冬逝(2)
第八十三章 冬逝(2)
夜色初上之时,拂晓带着陈天意回到了三王府。一进府等候多时的总管杜松就上来行礼道:“奴才见过王妃娘娘,王爷让奴婢在这里等娘娘,说让娘娘一回府就立刻去书房见他。”
今日的入宫她本来是应该和陈相允一道去的,但她却故意扔下他自己一人入宫,所以早料到回来会有这么一出事所以一些也不意外,当下将陈天意交给随月带回去,自己则随杜松来到了位于王府南侧的书房。
她进去的时候,陈相允正拿着一份折子细阅,根本没发现有人进来,拂晓也不言声径直走到他身后将折子里的内容尽皆收入眼中,是边关刚送来的军务急报,说蛰伏多年的月氏国近期开始蠢蠢欲动。
待合上折子陈相允才发现屋内多了一人,拧眉相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拂晓曼然一步,走到他面前怡然一笑道:“有关系吗?重要的是妾身来了。”
被她这么一提,陈相允立时想起自己叫她来的用意,当下直言质问道:“不是说好了一道入宫见父王吗,怎么王妃独自带了意儿去,也不告诉本王一声。”说到后面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今早之事让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真是想起来就一肚子火。
拂晓笑吟吟地道:“今早妾身等等殿下不来。以为殿下不愿陪妾身进宫或是有事呢,所以就自己去见了父王,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陈相允猛地将折子往案上一甩,发出好大的声响,正当拂晓以为他要发火的时候,爬上眼眸的怒火又被强制压了下去,改以冷笑道:“王妃真是长了一副伶牙俐齿,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怪不得父王那么喜欢你,说吧,这次又在父王面前进了什么谗?”他对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实是深恶痛觉!
“原来妾身在殿下心中就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小人,可真是伤妾身的心呢。”她双手捧心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然眼中那丝笑意却骗不了人。
陈相允状似惊讶地道:“哦?像王妃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人所伤吗?可是大出本王的意料之外啊。”
拂晓无声无息地一笑,待要离去,身后又响起陈相允的声音,“你与父王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些日常琐事罢了。”她头也不回地道,在快出门前顿一顿,回眸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微笑,“总之……妾身不会害殿下的就是了。”
不会害他?这话拿去糊弄三岁小孩还差不多。陈相允对她的话嗤之以鼻,然翌日,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国王下令撤换大批宫中侍卫,许多大王子的心腹皆被或降或削,无一幸免;同日,夺二王子禁军之权。将禁军指挥之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如此一来就等于剪除了二位王子羽翼,令他们一下子没了倚仗。
这样一来,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病重中的国王这是在为三王子铺路,他已经决定了要传位给三王子。原先依附大王子二王子的大臣纷纷倒戈,改换门庭,只为将来能搏一个匡扶之功。
令二位王子更为绝望的是最后一个消息,从西都虎跃营调三千精兵入京,在城外驻守。在这样里面外夹防这下,他们想要逼宫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二位王子惴惴不安难以度日的时候,老国王忽地又下令命大王子代其前往位于西都的通天阁祭天,而这在安南是太子才有的资格;另一方面又命二王子去边关犒军。这一连串的举动令原本明了的局势又一次变得扑朔离迷,老国王心中意的到底是谁,似乎没人能够猜得透,君心难测,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当拂晓辗转从下人口中听到这些事时,只是淡淡一笑,手依然停留在孩子粉嫩的脸颊上,摇蓝上系着一串蓝色的风铃,垂下一根细索。稍稍一动风铃便会发现悦耳的响声。陈天意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根垂在眼前的细索,裹在重重衣物中的小手动啊动,一个劲地想要拨动绳索,嘴里嗯嗯啊啊叫着没人能听懂的话,偶尔让他碰到,听风铃叮铃悦耳便手舞足蹈乐得直笑呵。
“公主都不觉得担心吗?”杨全等了半天都不见拂晓有反应,禁不住追问了一句,若按此趋势下去,国王也许会将大位传给另外二位王子。
拂晓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他一句,“为什么要担心?”缀在落地帷帘上用来安神定心的南海明珠,映着盆中炭火烁烁生辉。
杨全微微愕然,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反应过来,眼皮子微微一跳小声道:“公主认为国王这么做并不是像奴才们想的那样?”
拂晓接过随月递来的雕花玛瑙盏,里面是炖得软绵香甜的银耳羹,她以勺子舀了一点轻吹道:“随月,你脸色怎的这样红,不舒服吗?”
“没有啊。”随月愣了愣,取出随身小镜照了照不好意思地道:“是奴婢今日涂胭脂的时候不甚涂多了些。”
拂晓将吹凉的银耳放入口中慢慢咽下,银耳是入口即化,唯余那股香甜从舌尖一直延伸至喉间,久久不散去。
“胭脂拍得恰到好处可以晕脸提色,但是太过就会招人反感。撤换侍卫收归禁军之权,已经令得三殿下处于风口浪间,若继续这样下去,难保不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凡事不要逼得太急,否则很容易适得其反。”
杨全恍然大悟,“公主的意思是说国王此举只是想分散注意力?”
陈天意看拂晓吃着银耳小嘴不住地咂吧咂吧,馋得口水直流。风铃也不管了,一个劲地朝拂晓伸手“哦哦”要抱。
拂晓怜惜地拭去他嘴角的口水,叫奶娘进来让她抱孩子下去喂奶,抱的时候碰到了风铃,叮铃轻响,碧蓝的风铃像极了晴好时的天空颜色,令拂晓不禁多看了几眼。
“大殿下与二殿下在朝中经营多年,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外,私底下不会少培植自己的势力,万一因为被逼极了而迫使他们铤而走险,对三殿下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父王一定会在完全控制住局势前稳住他们两个。”放下吃了几小口的银耳羹走到落地帷帘前,指尖碰到闪着温润光泽的珍珠,微微发凉。因着不曾出去所以也未刻意梳妆,只用一根红丝绳将垂在背后的头发束起,与殷红的珊瑚耳坠相映成趣。
“所谓祭天;所谓犒军;那都是虚名而已,实权才是最重要的。”她推开窗,鬓发被冷风吹乱些许,目光流泻如沧澜之水,“父王……他是在安排后事了。”
曾几何时,她一心一意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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