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喉口发出一声低吟,展翅飞走。
万里无云的晴空。
蓝得让人不敢直视的晴空。
天空,很晴朗。
瀑布飞泻犹如水帘凌空。
苍翠显绿的山色。
和煦的暖阳。
艾以坐在小船上随口哼着曲子,等着鱼儿上钩。
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她害怕地抓紧船缘,没多久,夏琮崴从水里探出头来,将手上不算小的鱼丢上小船之后,又潜了下去。
她撇撇嘴,抱怨道:“真是的……鱼都被赶跑了,这样我怎么钓得到?”
又一条鱼被丢上小船,夏琮崴再次从水里探出头来,恰巧听见他的嘟囔,他打趣地回道:“这样啊……可是我记得不管我有没有下水抓鱼,某个人好像一直都没钓到鱼,啊……还是我记错了?”
艾以尴尬地笑着,没办法反驳他的话,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钓不到鱼,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最后总是由夏琮崴亲自下水抓鱼,否则当天他们只有单吃青菜了。
这些天来,她因为脚伤哪儿也去不了,每天过着不是睡饱吃就是吃饱睡的悠闲日子,闲着没事或是无聊时,她会拉着他陪她下下棋,有时他会将她放在小船上让她钓钓鱼,虽然到目前为止她是一条鱼也没钓到过,而他则会去弄些山肴野蔌的来打发晚餐,两人就这样在这与世无争的山林里过了一段平静的时间,日子很平淡,但舒适闲逸。
夏琮崴抓住船缘撑起身子,大脚一跨便从水里起身坐到小船上,身上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到艾以身上。
她无奈地用袖子擦掉溅到脸上的水,“大哥,你起身的时候就不能够小力一点吗?现在是冬天,水很冰。”
闻言,夏琮崴开始甩动他那毛发旺盛的头,故意将残留的水珠用力甩了甩,冰冷的水珠让闪躲不及的艾以哇哇大叫,他得意地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她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挽起衣袖伸手捞起水便往他身上泼去,可惜夏琮崴早已习惯这种冰冷的温度。
见一点用也没有,她赌气地嘟起嘴来。
“男孩子不要动不动就嘟起嘴来,不好看。”他收回笑容叮咛着。
其实不是不好看,只是如此的容貌再做出这样的表情动作,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女孩,所以他想他得好好纠正他这个恶习,不然会养成习惯。
夏琮崴在心里这样说服着自己,可是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每当艾以不自觉地露出类似女孩儿的媚态时,他的心里总会不由自主地被牵动一下,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度发生,不如直接制止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艾以闻言缩回嘟起的嘴唇抿了抿,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会注意的。”
平时在艾府,除了艾老爷会叮咛她这些事之外,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她的这些举动,所以她也忘了去注意这些举动看在外人眼里会有什么想法。
光着上身的夏琮崴直接在小船上躺了下来,闭上双眼享受着冬阳的温暖。
“大哥,你不冷吗?”艾以将视线落到水面上定住,小脸微红。
虽说平时在艾府早已看惯裸着上身工作的男人,可是每当看见夏琮崴这个样子,她总会觉得羞窘,她告诉自己,因为他是她看过的男人中身材最为壮硕的关系。
“不冷。”他回道。
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夏琮崴睁开眼睛看向艾以。
她只是默默地望着水面,不发一语。
“你会冷的话,我们就回树屋上去吧!”
他坐起身来,抓起放在一旁的木桨,朝向岸边划去。
她松了口气,她只希望他快点穿上衣服。
“好,恢复得还不错,看样子再过几天就能取下固定的板子,但还是要记得不能够随便走动。”夏琮崴正在替艾以换药。
“知道了。”闻言,她高兴得差点不顾脚伤跳了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只能够擦拭身体,以往在艾府,她每日都会浸在水里好好的沐浴一番。否则总觉得不够干净,终于,板子能拆了。
“今天早上我进城去时,顺便从书肆带了些让你无聊时可以看的书回来,等会儿拿给你。”奇怪,他今天看起来心情特别好,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谢谢大哥。”这只熊真的什么都好,除了那头杂乱无章的头发和不修边幅的大胡子,这两点让她怎么看怎么碍眼。
夏琮崴将固定木板的布条绑上最后一个结,拍拍艾以的腿,起身,“我去拿书。”
“没关系,晚点再拿就好。”她拉住他的衣袖,脱口问出:“大哥,为什么我从没看过你剃胡子?还有你头发留那么长也不见你梳起来,遮着眼睛不难过吗?”
夏琮崴愣了愣,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不瞒你说,我在发愿。”
“发愿?你许了什么愿?”有听过拿头发发愿的,胡子倒是第一次听到。
“……”他只是噤声不语,犹豫着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从没有人问过他。
他自嘲地笑了下。不是没有,是他将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除非必要,他不与人接触,所以没有人有机会问他,他也从未回答过。
其实他也知道,他需要一个听众,一个能让他倾诉、能帮助他、鼓励他走出那段过去的听众。但是他害怕,害怕没有人愿意接受,害怕别人指着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我……说错话了吗?”
夏琮崴摇摇头,扯了一下嘴角,“故事有点长,你想听吗?”
他看起来很痛苦。
痛苦?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怎么可能会知道?
但,她就是知道。
“……如果这会让你感到难过的话,就别说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所认识的他虽然不多话,却给人一种淡淡的温柔与爽朗,眼前的他,让她觉得不安。
夏琮崴只是在艾以面前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再闭上双眼。
他不知道选择告诉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正确的,也许说了,换来的是他意料中的指责厌恶,但是不说,也许他这辈子再不会有任何机会说了;毕竟,能在深山里捡到一个人不是常见的事,而且还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
这么多年了,他累了,一个人撑到现在,他真的累了。就像将溺死之人眼前出现的浮木,这少年的出现对他来说就如同那根浮木,让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抓住不放。
夏琮崴将双手紧握,缓缓地睁开眼睛,望向窗外,目光定在远方,他的思绪回到遥远的过去,遥远的北方,娓娓道来:“我有两个娘亲,一个亲娘,一个二娘。记忆中,我娘常对我诉说她有多么恨二娘,恨她夺走了父亲所有的注意、所有的爱与关怀。我娘也恨我,每当她谈到这件事时就会打我,口中念着……我是杂种,我不该生下来……我不懂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他欲言又止,深深的叹了口气,“后来,她自缢了,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暴躁、易怒,没有人敢轻易接近我,但二娘依然疼我、对我好。我很矛盾,我娘要我恨她,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讨厌她,有时甚至会有她才是我亲娘的错觉。”
他的头压得低低的,那黑暗的童年历历在目,依旧清晰可见,如影随形。
艾以知道,他其实只是想有个人陪,他只是……很寂寞。
“你爹呢?”他难道也不关心他吗?
“也许是受到我娘的影响,我不太亲近他,就算见了面也几乎没有对话,他可能也因此不知道该如何跟我相处吧!”夏琮崴有点自嘲地笑了笑。
“我娘死前曾留下遗言给我,她说她活得很痛苦,而这痛苦的源头就是我二娘,所以要我替她报仇,我那时还小,不懂得如何分辨对错,只知照着遗言所说的去做。在某个下大雨的晚上,我故意跑到湖边躲了起来,我知道二娘会到湖边来找我,本想趁她不注意时推她入湖的,但那时的我年纪太小、力气不够,结果只是将她推倒,她的头撞到了一旁的大石块,从此昏迷不醒,我爹不管找了多少大夫都医不好她。我一天一天长大,她却昏睡依旧,我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紧握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我想弥补这个过错,所以在我十岁那年离家学医。”
夏琮崴停了下来,低下头,等待着他预期中应该出现的指责。
“然后呢?”艾以伸出手轻轻覆住他颤抖的手。
他惊讶地抬头,瞧见艾以眼中的那抹温柔,他渐渐停止了颤抖,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在自认医术已达炉火纯青之时,我自信满满地回去了,我以为我可以医好她,但是事实告诉我,我……还是一个废物,我逃了,逃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回去,我不敢……直到今天我没再踏进家门一步。可是不管我走到哪里、接触到什么样的人,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像是指责、怒骂,我害怕看见那些人的目光,所以我总是尽可能地远离人群。”
艾以的温度透过手心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身体,温暖了他失温已久的心。
也许他寂寞了太久,早已忘了如何去关心别人,也或许,他从来不知道要怎么做。
“你来的这些天,我真的很快乐,这种确切活着的真实感已经离我很远、很远,远到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感觉。”
艾以很心疼他,从小她样样不缺,包括家人的爱,而他呢?
“害怕看见而遮蔽自己的双眼,事情依然存在不是吗?这样逃避什么事都解决不了,你该做的是重新去面对这件事情,而不是在远处发愿希望她能够醒来。”她苦口婆心地劝告他。
艾以的话一针见血地刺进他心里,他心虚地开始回避他的视线。
“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就算时间重来也不见得能避免这件事情发生,如果她真的再不醒,你也已经尽力了,其他的就交给上天来决定吧!”
夏琮崴知道,他一直希望能有人来拉他一把。
他闭上双眼,双手紧握着,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艾以整夜难眠。
自听完夏琮崴的故事之后,不知为何让她无法入眠。
艾以侧过身子,用单手撑着头,怕不小心吵醒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他前额的头发,露出如同孩童般熟睡的脸庞,她专注地端详着眼前的睡脸。
他紧皱深锁着的眉头看在她眼里只觉得碍眼,她伸出手指想要轻轻地将它抚平,支撑着她头的另一只手却因此打滑。
嗯?
热热的、软软的东西堵住了她的唇。
什么东西?
她抬头定睛一看,天啊!她不小心……吻到他……
怦怦……
可是……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怦怦……
她的脸开始微微发烫。
怦怦……
她的心脏好像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怦怦……
好奇怪的感觉,她生病了吗?
当他诉说着他的过去时,她的心跟着莫名地疼。她很想抱着他、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希望他不要再因此而痛苦,可是她没有,也不能。
怦怦……
她再次低头轻轻吻了他。
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第三章
冬天浸在天然的温泉里可谓人生一大享受,艾以全身舒畅地哼着歌,边想着。
那天过后,谁也没有再提起夏琮崴那天所说的事,就这么相安无事又过了一段日子,现在她的脚虽然已经能够走动,但还是不能站立太久。
这天晚上,夏琮崴一听到他说想要沐浴,立刻二话不说抱着他跳下树屋,一路跑到这儿来。知道他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他也识相地离开,给他半个时辰,等时间到再来接他。其实他并没有走远,一直徘徊在附近,守着他。
“呀——”艾以一个没留意,脚下一滑,沈入水里,幸好水深只达胸口,她挣扎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咳,差点没吓死……”她拂去贴在脸上的湿漉头发,拍拍胸口要自己镇定。
还好没事,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淹死的话,真的会丢脸丢回扬州。
夏琮崴在不远处听到叫声,以为艾以出事了,赶忙跑了过来。见艾以背对着他喃喃自语着,他才松了口气,为了以防万一,他跃上一旁较为隐密的树,暗中守着。
她浑然不觉附近有人正看着她,等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才缓缓上岸。
夏琮崴看着艾以背对着自己走上岸,拿起放在一旁大石上的衣服穿上,目光却只停留在那如同陶瓷般细腻白皙且看来吹弹可破的背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着男人的背看到忘我,又想起不久前他所作的一个梦,梦里这少年红着脸低头吻了他……
艾以穿好衣服,回过身来在原本放着衣服的大石上坐下,等着他在约定好的时间出现。
半晌,夏琮崴才从恍神中醒来,跃下树。
见他从前方树上跃下,她愣了愣。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她忍不住开口问他。难不成他一直都在?
“你跌进水里之后。”他回答,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艾以雪白的颈项上。
好细的颈子。
“那……你看到什么了?”她微怒地问道,他说过他会离开的。
看到什么?他脑海中浮现一片白皙无瑕的背。
“什么都没有,我在闭目养神。”他撒了个谎,是他答应走远在先,总不能自掌嘴巴,况且,他也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失了信用。
“真的?”她眼睛半眯,有些怀疑地问道。
“真的。”他故作冷静地回答,手心还是因为紧张开始冒汗。
艾以眉心微皱,侧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看他也不像是会说谎的人,终究还是相信了他的说法。
可惜她失策了,平常他不会,这次就是说了。
夏琮崴低头闪避他的注视,这才注意到他的脚在微微颤抖。
“真该死,我都忘了你还不能站太久。”
他抱起他,迅速地从温泉处跑回瀑布旁,跃上树屋。
艾以不解地问:“你怎么跑那么快?”
“让你早点休息。”尤其在像刚刚站了那么久之后。
又休息?她自从脚受伤之后,哪天不是在休息?都快成废人了。
“我不要。”她抗议。
“听话。”他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
“不要。”
“听话。”
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好,可是我有条件。”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仿佛受伤该休息却闹别扭的人不是她。
“什么条件?”夏琮崴叹了口气,不懂眼前这是什么情况,但他还是退让了一步,问道。
“让我帮你把额前头发梳起。”她指着那盖住他大半张脸的头发。
“……”
“……不行也没关系。”她有些丧气地说着。
她以为自从那天他将事情说出口之后,他的内心或多或少会有些许改变,原来还是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夏琮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站着,时间久到若不是看见他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的拳头,她会以为他已经站着睡着了。
“你就当我没说过吧!”艾以尴尬地笑着挥挥手,见他还是没反应,她欲开口再说下去时,听见了他的回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了确定,开口再问:“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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