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又道:“世人善忘,四世以后,何人去祭祀呢?”
“这倒将我问住了!”
“可见百年,也只是片刻了。”阿沅道。
赵洵沉吟,道,“当此片刻,我认得你,你认得我,我就心足了。”
阿沅低头不语,往阵法册子上,提笔标了题注,道,武林十二门派破阵图。
夏去秋来,十月将至。
霍珍、乐放等人,夏初前往西北赛蓝城,现已归来扬州,一行人马,风尘仆仆,进了筱园,不曾歇息,向公子回禀。
花厅内,众人落座,公子问老门主骨灰坛一事,乐放等人面上皆有难色。
赵洵问道:“不曾寻着?”
霍珍等沉默不语,赵洵向秦花娘道:“花娘,你说。”
秦花娘道:
“此事说来话长,七月初,我与霍珍等人快马加鞭,赶到赛蓝城,城内萧条无比,人口迁走大半,只留下些老弱病残。
城门有几个铺子,还开着门做生意,我等上前,问昔日热闹无比的赛蓝城,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那掌柜看我们打扮装束,晓得是外来人,便将来龙去脉告之。原来此城,自五年前起,每逢月圆时候,即有一名婴儿失踪,听说是被妖物所食。
这妖物就住在城外二十里黄沙土堡里,那土堡外还竖着一个大碑,刻着迷津古阵四个字,凡追击妖物的本城百姓,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阿沅听见迷津古阵四字,迟疑道:
“这阵法只在月圆之夜,开启阵门,寻常时候,不进不出。若是活人进去,熬上一个月,才能逃出升天。若没有饮食,不能生还。花娘口中妖物,长年住在迷津古阵,想必是以婴儿为食,方得以维持。”
乐放等愈发沉默,霍珍长叹一口气,道:
“沅姑娘说得不错,适时,赛蓝城恰有一户人家,刚诞下婴儿,因家贫,无力迁走,家中上下惶惶不安。我等为查明此事,于七月十五,月圆之夜,便守在此处人家,等候妖物前来。
半夜三更时分,果然有一黑影,身法奇快无比,我围拢上去,在院中与其打了个照面……”
霍珍忽而不言语,秦花娘道:
“我与乐放也亲眼见了此人……”
秦花娘脸色,惊疑不定。
赵洵道:“此人是谁?”
众人皆低头不答,半晌,还是秦花娘道:
“我等一时疏忽,这人已抢走婴儿,逃出城去了,我等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急忙追了上去,追到了城外黄沙土堡。
当夜,本是天朗月明,不远处却是风沙遮眼,我等不敢贸进,查探片刻,只见一个古碑坍塌,半块陷在沙里,半块斜斜残立,折子火一照,果然刻着迷津古阵四个大字。”
乐放道:
“若进去,就是送死,我等只能退回赛蓝城,回想一夜所见,又惊又疑,计议了三天,想出一个法子,买下本城所有铁物,熔织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铁网,布在迷津古阵出口。我三人候了足足一个月,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时,那人果然出来,我等急忙收拢铁网,方才一举擒得。”
霍珍道:
“我等将此人藏在马车,赶回扬州。此人不饮不食,一日消瘦过一日,渐渐如干尸一般,却还有呼吸之气。我等欲与他交谈,他却不通人言,目中无光,神识已毁。”
赵洵道:“此人现在何处?”
霍珍道:“属下在练武场搭起青布帐篷,派弟子守候。”
赵洵起身,众人跟随。
筱园,练武场。
赵洵踏入帐中,只见当中一个床塌,躺着一具活死人,头上套住黑布,铁丝缚住身躯,动弹不得。
霍珍忽而下令,命本楼弟子退出五丈外,帐中只有护法人等。
赵洵迈步上前,抬起手来,看见活死人手上所戴玉扳指,迟疑片刻,轻轻取下黑布罩,一见真容,五雷轰顶。
小乙常年拜祭过此人画像,骤然见着,疑道:“老门主?”
赵洵脸色铁青,半晌,问道:“赛蓝城主在何处?”
霍珍连忙上前禀道:“我等擒得宋望天,审了数十天,终于吐出真相。”
赵洵咬牙道:“怎么说?”
霍珍道:“五年前,神医朱通已参破不死药配方,逍遥楼攻破之时,一群狐党擒住老门主,送至赛蓝城,以老门主试不死药。
谁想老门主服下后,七窍流血,神智已失,手脚却敏捷如初,无意中逃到城外迷津古阵。宋望天既闯不进古阵,又拿不下老门主,毫无法子,渐渐连赛蓝城也荒芜了。”
赵洵低头看着塌上之人,静无声息,是生是死?
秦花娘压低声儿道:
“公子,老门主早已往生极乐,此人不过一具躯壳,且犯下人命无数,我等本欲将其烧化,只是不曾禀过公子,不敢自作主张,当下,还请公子决断。”
公子身虽立定,却似摇摇欲坠,挥手道:“你们先退下罢。”
众人只得退下。
次日,公子下令,往绍兴城,请鬼婆峰少主郁英。
三日快马,郁英迈进筱园,来见赵洵。
赵洵请他往校武场察看,郁英初不晓得缘故,待进入帐中,诊看过,十分惊骇。
公子缓缓将来龙去脉告之,问有无救治之法。
郁英举棋不定,忽而割破掌中血,滴在活死人唇上,那活死人挣扎欲醒,郁英连忙用帕子捂住其口鼻,方又昏睡沉寂。
郁英叹息道:“此物非人非鬼,留在世上,当要害人。”
赵洵脸色发白,不再言语。
至夜,长露泠泠,公子在庭院立着,手中多一枚玉扳指,反复摩挲。阿沅坐在房内,望着烛火,也陪了一夜。
天明,阿沅走到庭院,轻轻唤了一声“洵儿”。
赵洵面容憔悴,阿沅为他系上披风。
他缓缓道:“阿沅,让他们备下炭火木柴罢。”
阿沅手略一顿,“嗯”了一声。
当日,筱园校武场上,柴火木炭堆高了,众人将活死人抬至其上,火油作引,烈火焚之,凄厉在目,烧了半日,化成灰烬。
赵洵亲自收拢,装进小坛,送往白马寺供奉。
当晚,梅如故道观看星,只见天魔星已成,光芒鼎盛,汇于中天。
至十一月,凡武林与天下门同气连枝的十二门派,皆遭逍遥楼破去阵法,门主或死或伤,弟子四散江湖,江湖局势倾覆,洛阳天下门如临大敌。
作者有话要说:
☆、尚谈因果
转眼是腊月,清晨降雪,白霜皑皑,筱园各处生了炭火,暖气透过纸窗,逼散寒冷。
阿沅因近来常常发梦魇,早起了,对镜梳妆。
赵洵问道:“半夜阿沅又醒了?”
“昨夜,你可曾听见怪鸟哀鸣,盘旋不去?”阿沅凝眉问道。
赵洵道:“今晚我守着你,那怪鸟不敢再来。”
阿沅点头,但她神思恍惚,有惹病之兆,午时未过,又昏昏睡去。
是夜,天色骤降,流雪逐风,天地白茫茫一片。
公子锦衣狐裘,握数支利箭,挟弓立在雪中。等了两三个时辰,雪愈下愈大,天寒地冻,他不曾稍移脚步,静静望向天际。
忽而,见一片黑影高高掠过,栖于止心楼重檐中,霎时不见了踪迹,却仍能听见一声声长唳,哀戚莫名,令人心惊胆颤。
市井谣言,说逍遥楼害了众多门派的人命,杀戮太重,此鸟乃冤魂戾鬼所化,扰人心神来了……
此刻风雪茫茫,夜色又深,无人能辨那怪鸟在何处,更不知其来去的方向。
赵洵缓缓几步,取出一支大镝,搭在弓上,只听一声破空,射向飞檐。
此镝是一道响箭,那怪鸟被惊动,骤然掠向高空,赵洵又射出一支小镝,箭响处,同那怪鸟坠了下来,轰然跌在庭中。
公子无心细看,踏雪而去。
次日清早,庭中一片喧哗,小侍们议论纷纷。
原来那鸟生得十分巨大,似枭似鹰,两翅张开,足有一丈长。
小乙问公子,如何处置。
赵洵道:“此鸟也属罕见,用空匣装着,送到山上埋了罢。”
小乙领命去了。
此夜之后,阿沅不再发作梦靥。
却说逍遥楼与天下门结下宿怨,既破去天下门附庸诸派的阵法,却迟迟不曾进攻天下门,江湖不免风声鹤唳。
将近腊月之时,忽然传出确信,说逍遥楼悬赏一万两白银,要天下门门主段枭的人头。
此信一出,那见钱眼开之辈,那不怕死之辈,都拥入洛阳,伺机而动。
天下门受此胁迫,上下无不愤慨,却碍于筱园远在扬州,兼之扫垢山庄也在彼处,若贸然前往寻仇,大动干戈,不能不惊动谢家。
谢家向来秉持中庸之道,既不会出手相助,亦不会容忍外人在扬州放肆。
是而,天下门的大队人马,不敢前来生事。
转眼到了正月,天下门段家祭祖,传来消息,说有杀手伏于雪中,伺机而动,竟一剑贯穿段枭胸膛!杀手当场被擒获,割首示众,段枭送医救治,生死不明。
又过了数日,江湖又有传闻,说段枭毫发无损。
天下门元宵夜宴,段枭不曾现身。
那杀手也有朋党、亲眷,一口咬定已杀了段枭,要逍遥楼付花红银子。
但筱园未见首级,没有白送万两白银的道理。
谁知赵洵吩咐,送出白银万两。
此外,逍遥楼告示天下,悬赏白银十万两、珠宝百箱、绸缎百箱、骏马千匹、牛羊无数,要见段枭人头。
此言一出,江湖震动。
而逍遥楼此举,已是倾其所有,霎时招致洛阳城刺杀不断。
又,筱园将天下门破阵之法,告之武林,杀手如入无人之境。
数月来,天下门疲于应付,但未有发丧之事。
次年春,桃花盛放之时,恍然一年已过,虽境况变迁,但城北影园,仍有无数游人踏春、赏花,记取明媚春色。
市河,双桥边,戴蛮酒家门口,海棠依然可赏。
飘瓦和尚前来沽酒,戴蛮请上小楼说话,问道:“宗师,如此血雨腥风,可乎?”
宗师笑道:“酒来!莫谈杀伐事。”
戴蛮摇头,还要罗嗦。
宗师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和尚这就往筱园走一趟!只是戴兄不赐酒,难道让和尚空手前往?”
戴蛮嘿然一声,抬酒去了。
飘瓦抹了抹自个儿的光头,又抚了抚自个儿的颈项,叹道:“哎呀呀,和尚竟要到虎狼窝里说因果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出来!”
……
自戴蛮酒家出来,飘瓦提着两坛好酒,念着阿弥陀佛,摇摇摆摆来到筱园,请求通传。
小乙见是和尚来了,放进门来。
却说公子正在槐荫书斋,看阿沅给瓶胆换清水,插上几枝桃花,红艳欲滴。
飘瓦穿廊过院,到了书斋外,看庭院里紫丁香开得好,撷了一枝,插在领子上,那香气就时时扑在鼻尖了。
赵洵见和尚来了,吩咐上茶,飘瓦落座,喝了几巡茶,寒暄道:“近来,江湖热闹得很。”
赵洵微微一笑,道:“惊动宗师了。”
飘瓦笑而不语,看窗下阿沅不曾清减,气色好得很,道:“难得檀越睡得好。”
阿沅笑道:“有何难得?”
和尚道:“小僧记得往日,檀越杀了一只老虎,还会半夜坐在佛堂,细问我佛前因,问着问着,人就像顽石一样,惘然无声了。”
阿沅如不曾听见,默然不语。
赵洵神色不喜,问道:“宗师此番前来是?”
飘瓦道:“我听闻逍遥楼有十万两白银,珠宝、绸缎、骏马、牛羊无数。”
小乙多嘴道:“难道高僧又来打秋风?”
飘瓦笑道:“知我者小乙也!”
小乙道:“寻常数目,自然可以给的,但这些银子是花红悬赏,怎么能给和尚?”
飘瓦道:“诸位都是善心人,可曾听闻今春雪水消融,化作洪水,浸得黄河沿岸村镇田地,如汪洋一般,数千灾民背井离乡,沿街乞讨。”
赵洵不置可否,飘瓦又道:“春时就如此了,到了夏日,风雷阵雨,更不知洪水要涨到几丈,又要淹坏多少庄户。公子素有远见,想必可以估算。”
飘瓦话头一顿,道:“小僧此番前来,就是要向檀越讨这花红悬赏,买下三年米粮,以待今夏赈济百姓,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小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忿忿道:“和尚好大的布施,好大的口气。”
宗师毫不觉羞愧,道:“天下门门主,既还有五百只羊的寿数,檀越又何必强求?反倒是黄河沿岸百姓的性命,都在公子一念之间,望公子三思……”
赵洵神色如常,态度已凭空冷淡几分。
阿沅听到此处,怕和尚的性命葬送,道:“飘瓦,你回去罢。”
宗师看看阿沅,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将出门时,小乙将两坛酒塞回和尚怀中,道:“我可不敢再放和尚进来了,只怕连累我呢。”
飘瓦自言自语道:“此案玄之又玄,凡人如何参破天机呢?”
小乙可不管天机不天机,连忙赶走和尚,阖上大门。
飘瓦一笑,洒然迈步,大袖飘飘,沿街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春雨烟柳
沉香作庭燎,奈此今年何。
赵洵应梅如故之请,往社稷坛看星。
梅如故讲论星宿,爱吟尚书,赵洵听听罢了。
老先生仰首,指着北方凶星,道:“今年大不好,无数苍生将要流离失所。老道想起往年洪灾,灾民行乞,涌在城外,个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十分可怜。”
赵洵置身事外,道:“此乃朝廷事。”
梅如故道:“朝廷大不济。”
赵洵不再言语。
是夜,不欢而散。
又一日,春雨纷纷。
赵洵说要到园子散散,阿沅起身做伴。
两人逛园子,一前一后,缓缓踏过湖石,时而停驻,时而低语,抛却俗事。
片刻歇息,赵洵坐在敞轩说话,阿沅细细听着,看嫩柳、海棠、亭台、小楼,细细拂过春雨,落在湖面,他像坐在一幅画里,而他说话的样子,永恒记在她心里。
“阿沅不曾听我说话?”赵洵笑道。
“我听见了,你在说孟子。”阿沅道。
“我说到哪一段了?”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阿沅信口而出,回过神,自觉有些失言。
赵洵略一顿,道:“若我不愿布施灾民,算不算率兽食人?”
他锦衣玉食,粮草供养骏马,旁人却要三餐不济,性命不保。依孟子之言,是率兽食人。
阿沅默然无声,他太过仁柔,不然,不会问她的意思。
赵洵道:“看来,世上没有双全的法子。”
阿沅平淡道:“我有一柄古定剑,段枭寿宴在即,我有意前往洛阳贺……”
赵洵忽然倾过身,堵住阿沅的嘴,亲热无比,令阿沅满脸通红。
他稍一退,笑道:
“三元不会算账,怎么当家呢?”
“我算账尚可。”阿沅定神道。
“那怎么算差了呢?饶是我送出悬赏银子,赈济灾民,三元也不必亲自去洛阳。十万两银子虽多,三年五年,筱园还赚得。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向谁买你回来?”
他说着说着,又道:“难道哪里有贩人的?我不贪多,只要两个阿沅,一个捶肩,一个捶腿,闲来谈天,倦时说笑,岂非清福无边?”
阿沅听了想笑,又轻叹道:
“你心里已有了打算。”
此刻春雨溶溶,随风斜斜,赵洵一片澄静道:“人命倏忽即散,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阿沅听了,默然点头。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