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步影瞪了陆青一眼,陆青笑够了,低头继续穿针引线,缝海冬青的软皮头盔。
秦花娘无奈,道:“不说公子,就说顾沅这丫头,不动声色,城府太深。我倒听说那谢秀儿天真烂漫,温柔可亲。”
程莲道:“顾姑娘遇着咱家少主落难,一路送他到钱塘,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想天真也难。”
陆青也忍不住道:“说什么不动声色、城府太深,听着倒像在说咱家公子。巧了,正好一对。”
常步影却道:“那丫头救过咱少主,少主喜欢她,自不必言。可江湖同道都说她为取悦段璋、盗走阵法。只这一条,本楼弟子向来视她为仇人,让她做少主夫人,只怕人心不服。”
秦花娘也点头道:“来日娶进门,江湖人更要耻笑。段家庶子不要的,咱堂堂逍遥楼的少主,却视她如珠如宝。——说实话,我还挺喜欢那丫头,可到底有这层顾虑。”
陆青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怕顾姑娘名声不好。可逍遥楼何时拘泥过名声?更何况名声有何用?逍遥楼如日中天时,声名何其显赫?也不见得拦得住暗箭。若论实用,顾丫头上回在七柳镇贺家庄,破了雾阵,该给记一功。”
霍珍一言不发,听了这话,也只得道:“这丫头确实厉害,上回在大雁岭摆了个鬼打墙,连我也被耍得团团转。咱逍遥楼要称霸武林,正缺一个懂阵法的。”
乐放也道:“且这懂阵法之人,须同咱逍遥楼一心一意,不然,有个差池。”
逍遥楼在阵法上吃过大亏,不能不防。
众人往下想了想,终于没再言语。
等散了会,陆青悄悄问霍珍道:“难道公子是为了收买阿沅姑娘才喜欢她的?”
霍珍道:“我怎么知道?我那海冬青的衣服,你勤快些做。”
说着,霍珍走了。
陆青啧啧笑道:“原来公子这般势利!得空,我得好好向阿沅姑娘说说。”
程莲在陆青背后笑道:“你尽管说去,要是你能动阿沅姑娘,我天天给你做夜宵,随传随到。”
陆青又变脸道:“我看你想害我!我真要去嚼舌头,不怕公子剥我皮、抽我筋呢?”
程莲道:“你明白你还?”
陆青笑道:“我属蝴蝶的!一瞧见娇花似的姑娘,我就犯病!尤其看见这姑娘的眼睛、柳眉、朱唇……”
程莲没往下听,甩袖走了。
只留下陆班主对影自怜,可悲可叹。
番外贰谢家明珠
谢秀儿大清早起来,正要下山去扬州城瞧热闹,被山庄弟子擒住,送去见她大哥谢素。
谢素坐着喝茶,看了自家妹妹半天,道:“你和无忧这对同日出娘胎的,果然是一个性子。”
谢秀儿是谢老爷第二个夫人生的,谢无忧是第三个夫人生的,日子巧了,同一天。
谢大管家还在旁边添油加醋道:“大公子您的心意都白费了。”
谢素叹口气,枉他向外传扬,自家妹子知书达理、武艺出众、擅女红、通治家。
她书是真看过,但都是歪理,本事没有,说嘴第一。
至于武艺,三五招就被庄客拖回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女红就更不提了,说要绣西湖十景,绣得跟池塘似的。
像池塘还抬举她,像洗脚盆差不多。
至于治家,她不存心添乱就阿弥陀佛了。
谢素强打起精神,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谢秀儿伶俐道:“快二十了。”
谢素又道:“你是不打算嫁人了?”
谢秀儿怅怅然道:“哥,这世上的男人,我放眼看去,还不如你呢。别的不说,就说您才貌双全,武功高强,谋略出众……我真要嫁人,这人不能输给大哥。”
谢素气消了一半。
谢管家连忙道:“小姐颇有志向,可惜这样的人不多哇。”
谢素轻轻咳嗽一声,道:“早几年,要给你说逍遥楼的少主,可惜人家看不上你。”
谢秀儿道:“他凭什么看不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难不成将来行走江湖,还要我护着他?我傻呀!女人嫁男人,不就图个遮风挡雨,三餐有饭吃,四季有衣穿,夜里……嗯,夜里的事,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就不说了。”
谢素气得脸都白了,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哥,我说的都是实话。”
谢秀儿低眉顺目,侧身而坐。
门外传来大笑,原来谢无忧刚吃饱早饭,正在外边傍着偷听。
谢素刚消下的火又腾的冒上来了,喝道:“还不滚进来。”
谢无忧连忙进来,先给大哥请了安,才在谢秀儿旁边坐下,好言好语道:“秀儿妹妹,你又惹什么祸了?”
谢秀儿瞧着谢无忧,横声道:“叫我姐!我先出娘胎的!”
谢无忧道:“秀儿姐姐,你有所不知,人家逍遥楼的少主武功精进,深不可测,再加上相貌出众,富得流油,堪为佳婿。”
“当真?”谢秀儿道。
“当真,只可惜人家已有了红颜知己,也不知道你出马,抢得过?抢不过?”谢无忧笑道。
“他都有红颜知己了,我还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你想让你姐给人做妾?”
谢秀儿越说越气,一脚踢在谢无忧的椅子腿上。
谢无忧早防着呢,脚尖往谢秀儿椅脚一勾,将倒不倒的,顺手将桌上的茶碗一扫,茶水直往他姐头上泼去。
谢秀儿起身一躲,桌椅一倒,谢无忧一个燕子翻身,闪了。
两人都站得云淡风轻,只有茶杯碎了一地。
饶是这样,两个看一眼对方,不甘休,又拳脚并用,打了起来!
只见一个劲衣带风,一个红裙翻飞,耍得好看!
谢素长长叹口气,起身走了。
谢大管家也连连摇头,大公子苦哇,照顾家里这群弟妹,呕心沥血,只差鬓间生白发了。
谢无忧、谢秀儿打够了,见大哥也走了,没事人一样,各回各房了。
番外叁琴笛合奏
春,曙为最,夏则夜,有月自不待言。
湖心亭,赵洵抚琴,琴声极好,阿沅吹笛,没吹出动静。
阿沅想了想,没为难自己。
但那一夜,湖边还是传来了美妙的琴笛合奏。青娘、陆青都是知音人,凝听时,赞叹莫名,都暗暗在心道:“原来顾姑娘和公子爷一样精通音律,真是天作之合。”
湖这边,草木依然明瑟,风露依然萦青。
小乙蹲在竹林里吹了半天笛子。
阿沅咬着笛子,靠着赵洵,凝看天上的一轮月升起,清辉落在湖上,一片澄碧。
赵洵问道:“阿沅高兴么?”
阿沅点头。
赵洵道:“下回可以换成琴瑟。”
阿沅拿下笛子,道:“笛还好瞒,瑟怎么弹?”
赵洵道:“对面的小楼,开了窗,咱俩临窗坐着,我抚琴,你弹瑟。至于小乙,就在桌子底下用功好了。旁人走过小楼,抬头一看,定以为是咱俩合奏呢。”
阿沅“嗯”一声,道:“听着就很好。”
小乙听见了,鼓着腮吹笛,笛声愈加幽怨缠绵,听得人心都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旦夕情味
静静白日,止心楼。
赵洵吩咐改了布置,新铺万字藤簟,挂着天蓝冰纱帐子,轻绡屏风上还题着飞白词句,镜台处各式摆件换了家常花样,齐全得像个闺房。阿沅练剑回来,进门一看,原先这房里清雅的书房气一去无踪,现下看着,像小秦淮画舫。赵洵倒不觉得,他闲适地坐在小香炉边上,看着碾细的新香,有袅袅的轻烟,怡然自得。
阿沅问道:“你又想起前世的事了?”
“前世的事?”赵洵道。
“前世做女人的事。”阿沅一本正经道。
赵洵明白过来,笑了笑,道:“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什么缘故?”阿沅问。
赵洵却问道:“这些摆件你喜欢么?”
阿沅看了,玉簪香粉、罗帕团扇,都是无用的小玩意。
她点点头,赵洵自有一番道理,道:“我想着给你平时有许多琐碎的东西摆在这房里,才算住在这里呢。”
阿沅低眉想了想,道:“原是这个意思。”
她拣旁的事问道:“你那字写了么?”
赵洵每日清晨半个时辰,练字至百,作养心定性之用。他道:“还没写呢,等你为我在纸上画红栏格。看你画得横平竖直,我的字也写得好看一些。”
阿沅看看赵洵,他的眉梢、眸子都是笑意,像是自顾自的喜悦。她莞尔,起身走到外间,在书案上轻轻铺了新裁的纸。赵洵走到她身侧,拣了自己用熟的一管细紫毫,沾了融在清水的朱砂红,递给阿沅。阿沅接过,低着头,提笔在纸上细细勾出红格,颜色浸润在纸里,慢慢干了。赵洵跟着落墨,凝神写字,心里像是回到稚年启蒙。
写了半天,赵洵片刻望望阿沅。她倒无一点杂念,方格子画得似剑招一样,一点错都没有。只因她这样仔细,周遭都静了。
他忍不住倾过身,斜过头,往她朱唇上轻轻碰了碰。稍纵即逝的,还不等她回过神,他仍拈着笔,在她定下的方寸之间,缓缓写字。阿沅神色顿了片刻,却没有说什么,仍然静静的,好像那一刹那的亲吻不存在一样,又好像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只要他愿意了。
等小乙掀帘进来,就看见公子和沅姑娘皆穿着家常衣裳,同在一张书案前写着什么,满室静若香炉呼出的云烟,两人站得像一幅画。
他向前禀道:“公子,那个葛巾寻着人了。自他被柴府赶出门后,无处落脚,歇在城外冷铺,跟乞丐做伴呢。”
赵洵听见这话,点点头,问道:“人带回来了罢?”
小乙道:“带回来了,给他换了干净衣裳,在前厅廊下候着。”
字还未写完,但赵洵晓得阿沅不会等,向她道:“这就过去罢?”
阿沅早不画了,搁笔道:“走罢。”
赵洵微微一笑,和阿沅相偕离了止心楼,一路转过石桥小径,从穿堂进了前厅。小乙跟着,走到厅外,吩咐领人进来。
只见一位小厮进门,相貌并不起眼,态度极其恭谨,正是葛巾。
那葛巾进得厅来,抬头就见厅正中一块匾,四个大字道“尚质黜华”,地上两排高背椅,堂中间一对椅,坐着一位公子与一位姑娘,照面都是秀拔出群的人物,他不敢细看,低下头去,上前请了安,便垂手站着。
这时,小乙捧出一个彩匣,递到葛巾眼前,道:“你且认认,像不像你丢的那个彩匣?”
葛巾细细一看,是一个样式不错,但他曾误认了两回,一回在衙门,一回在三笑楼,吃过大亏,只道:“看着像是一个。”
赵洵道:“你不如说说,你的彩匣原先装着什么?又是如何丢失的?你说得仔细了,将来你回乡也好,在本城寻差事也好,我自会安排。”
葛巾心下权衡片刻,方道:“既是贵人见问,小的也不敢隐瞒。那日,我家柴少爷吩咐小的从参行领些人参,送到宝安堂的大夫那制些丸药,说要孝敬老爷,免得老爷成天捉他的短处,骂他不孝。
小的领了人参,不知品相合不合少爷的心意,去请少爷过目。那时,少爷和少夫人正在三笑楼,原是俞大舅听说二人致气,闹得夫妻不和,是而包了雅间摆宴,要给二人当和事佬。
小的进了三笑楼,大堂里热热闹闹,议论纷纷,都在说清早邵九娘被金生色挖心一事。小的光顾着听,脚上没看路,刚要上楼,就和三笑楼的厨子徐大福撞了满怀,手里的东西也落了地。
那徐大福骂了小的几句,小的不与他纠缠,拣了彩匣,就上楼寻少爷去了。我家少爷听说领了人参,就点点头,光顾着听那邵双珠、邵双玉弹唱,津津有味,也不曾开匣验过。
往后,小的就捧着彩匣,将人参送到三笑楼隔壁宝安堂,完了此事。谁知小的刚要走出这条街,那宝安堂伙计就追了出来,将小的硬生生拉回去,请到内堂。小的不明所以,只见内堂,宝安堂的韩老先生将那彩匣给小的看了,那里头哪还有人参?只有一块石头!”
阿沅听到此处,问道:“那日,你和三笑楼的厨子徐大福争执,难道你疑心是他拿石头换了你的人参?”
葛巾答道:“小的那时和徐大福撞着时,没顾上细看,后边想来,他手上拿的也是一个彩匣,小的匆匆忙忙,定是那会被他换了!”
阿沅却道:“依你的意思,那徐大福不在厨房掌勺,却捧着一个装了石头的彩匣,专程换你的人参?”
葛巾一听,涨红了脸,道:“小的说的句句属实,没有一句假话。”
阿沅顿了顿,又问道:“你还曾去过衙门,领那官府告示上的彩匣,这又是为何?”
葛巾忙道:“那官府告示上的彩匣,与小的装着人参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想到,官府口口声声说,若要领去,先得说准了彩匣里装的东西。小的没说中,倒挨了一顿打。”
葛巾讪讪的,小乙向葛巾道:“衙门里那彩匣装的不是人参,你执意要领,不打你打谁?”
葛巾纳罕道:“原来装的不是人参……”
小乙道:“这也奇了,凭空竟有三个彩匣,一个装着人参,一个装着石头,还有一个,竟装着一颗人心。”
葛巾听了吃惊,道:“小的可不曾见着什么人心!小的单单失了人参,就被柴家赶出门去,流落街头,半点好处没有?怎还会沾惹什么人心?”
阿沅道:“自然不是你,请教你,那宝安堂的韩老先生人品如何?”
葛巾想了想,道:“韩老先生是仁德的名医,宝安堂又是老字号,没有用石头换我人参的道理。”
阿沅点头。
小乙则向葛巾道:“依得你说,人参既不是你拿的,徐大福又不肯认,韩老先生也没有嫌疑,衙门也不曾拣着,竟不翼而飞了?”
葛巾垂头道:“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片刻,阿沅又问道:“那席上,邵双珠、邵双玉弹唱助兴,你家少夫人怎么也肯?”
葛巾想了想,道:“俞大舅在三笑楼作东,想必弹唱的也是俞大舅请的,少夫人想必无可奈何。”
阿沅道:“俞谨庵本是要当和事佬,却请了小秦淮的歌妓作陪,也当真别出心裁。”
她又向葛巾问道:“那邵九娘被挖了心,三笑楼一席,五人都和她有些瓜葛,可有谈起这桩命案?”
葛巾道:“小的只是送人参,停留半刻,不曾听见。”
阿沅不得其解,赵洵听了这半晌,道:“既如此,先问到此处罢。”
小乙便领着葛巾退下了。
阿沅道:“此事还要找韩老先生问一问。”
赵洵向阿沅道:“嗯,我让人去问,这会大热天,你也不倦么?”
阿沅摇摇头,道:“凭空竟有三个彩匣,又牵扯了一位韩老先生、一个徐大福,愈发让人不解了。”
赵洵向她笑道:“我有一问,这装着人心的彩匣被送到衙门,可是凶手的本意?”
阿沅想了想,道:“凶手既已嫁祸金生色,何必在衙门缉拿金生色后,又将人心送到衙门?这不是替金生色脱罪么?”
赵洵点头,道:“既不是凶手的本意。那是谁在凶手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心取走,送到衙门?”
阿沅沉吟道:“葛巾几番闹事,惊动衙门,定不是他。而当日与邵九娘相干的众人,恰恰就聚在三笑楼,也不知是谁。按说,凶手挖了邵九娘的心。这心的去处,本该只有凶手晓得。若被送到衙门,凶手该被惊动才是。可这些日子,扬州城却风平浪静得很。”
赵洵道:“想来,这凶手并不晓得邵九娘的心已被送走,更不知道被送到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