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从何说起?”阿沅问道。
柴少夫人道:“我家那位久浸烟花,十分不堪,但见了我仍要让三分,这是何理?妹妹不晓得,这就是一个勇字。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又所谓他不仁,我不义。你不必管他什么面子里子,先灭了他的威风,万事可谈。”
阿沅道:“如何灭他的威风?”
柴少夫人道:“这在一个武字,你打服了他,他哪里还敢生事!”
阿沅笑着点头,道:“可惜我不曾学武。”
“这无妨,我教你几招,已够闺房之用。”柴少夫人道。
说着,柴少夫人扶着阿沅起身,手把手教她几招,不外乎锁喉、错筋、碎骨。
阿沅照柴少夫人的意思,她来锁喉。
阿沅不分轻重,用力极紧,扣住柴少夫人的脖子,柴少夫人脸色惨白,起掌来打,阿沅一招握着她手腕,错了筋,柴少夫人痛得叫出声儿来,飞腿要踢,阿沅提起脚尖踢在她踝上,差点碎了柴少夫人的腿骨。
阿沅几招试出柴少夫人的高低,松了手。
柴少夫人半天缓过来,连忙叮嘱道:“妹妹在武学上天赋异禀!只是万万轻些,不然怕是要守活寡。”
阿沅忍俊不禁,又道:“今日家中摆宴,底下人忙忙乱乱,姐姐先回席中稍坐,我到后边瞧瞧。”
柴少夫人点头,笑道:“难为你过生日也不得闲。”
阿沅送柴少夫人几步,这才折去看赵洵那边的情形。
却说前院里,赵洵摆宴请那些掌柜的,因都是逍遥楼的长辈,敬酒不能不喝,他敬了一巡,长辈都笑道:“洵儿出息了,也晓得找媳妇了。”
赵洵笑着又敬了一巡,醉了大半,才想起正经事,拉起柴少爷,说要请他看新买的斗鸡,长颈乌喙,能飞上屋顶啄谷粒吃。
柴少爷纨绔之辈,最好这些玩乐功夫,听了心动。
赵洵引他到了一处花厅,厅里放了四五个笼子,果然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飞禽大将。
柴少爷看了这只,又看那只,看得入兴,将斗鸡放出笼子。
赵洵悄悄退出房来,阖上门,上了锁。
柴少爷没回过神,那些斗鸡不相容,起了狂兴,满屋子飞腾,利爪下搏生死的,吓得柴少爷要避,使劲拽门,却拽不开,只好使出拳脚功夫,与飞禽打了起来!
赵洵倚着门,望着天,算着柴少爷的功夫,能抵挡几时。
此时,阿沅正寻过来了,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赵洵脸色红红的,道:“阿沅往里边看看就知道。”
阿沅透过槅子门往里看,只见一位年轻公子和斗鸡打得正欢。
她问道:“那些斗鸡的爪子上绑什么了?”
赵洵笑道:“这你也看清了!那些刀片,我特意让小乙涂了黑漆呢。”
阿沅看赵洵一眼,多年不见,他也算是坏到骨子里了。
至于房里的人,想必是柴少爷,几斤几两,一目了然。
阿沅道:“再不放他一条生路,要是割着脖子,血溅五步不好玩。”
赵洵听话,撤了锁头,拉着阿沅避到了边上。
须臾,只见柴少爷奔出门来,一身褴褛不说,后背还被一只斗鸡扑翅抓着,鬼哭狼嚎!
赵洵事不关己,笑着对阿沅道:“听说黄掌柜还养了一些珍禽,你瞧见没有?”
“瞧见了。”阿沅道。
“我也去瞧瞧。”赵洵道,牵着阿沅要走。
阿沅只能跟着他,又折回那亭子。
她坐在石凳上,向赵洵道:“柴少夫人的武艺,也很寻常。”
赵洵站着喂鹦鹉,道:“武艺虽寻常,但未必不是他们杀的人,我还有一个试探法子。”
“什么法子?”阿沅问道。
赵洵招手道:“你过来。”
阿沅走近了,赵洵醉语道:“这十几只鹦鹉,我要挑一只回去做媳妇,你看哪一只好?”
阿沅皱着眉头,赵洵又道:“你觉得这只雪鹦鹉怎么样?若化作女儿家,大抵爱穿素白的衣裳。”
阿沅听明白,想着再不治他,天天拿她取乐。
她一出手,掐住他脉息下力。
赵洵不怕疼,一只手揽紧阿沅,靠在她肩上,道:“何必救了又要杀了?不累么?”
阿沅不松手,赵洵也不松手。
他果然喝醉了。
阿沅稍稍让他。
赵洵得寸进尺,双手抱住阿沅,头枕着她,闻她身上的气息。
他正快活,谁晓得小乙寻了过来,
赵洵悄悄向他摆手,小乙隔得远,没看见,近了只瞧见公子爷和沅姑娘搂搂抱抱,他连忙背过身去,抬高声道:“陆青班的戏开锣了,黄掌柜请公子过去。”
阿沅挣开赵洵,走了。
赵洵心上闷闷的,走过小乙时,黑云压城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彩漆心匣
听韵楼上,围着帏屏,放下筠帘,摆放桌席,女眷们笑语坐着看戏。
阿沅随黄夫人坐当中一席,有人上来,捧着戏折子请点戏,黄夫人点了一出,又向阿沅道:“你做大生日,也该点一出。”
阿沅随意点了一出,黄夫人瞧着,笑道:“原是《长生殿》,在天愿作比翼鸟。”
阿沅也不言语,她好静,听韵楼热闹,都是说话的客人,她出神了。
楼下,赵洵与各位掌柜做应酬功夫,也点了戏,又问了阿沅点的,心里有数,吩咐道:“不唱《密誓》,唱《重圆》那一折。”
稍迟,戏台班子逐一演上几出戏,有《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
陆青坐在一旁,冷眼看戏,一出出听过,脸上紧绷绷的。
院本草草,连戏的本旨义味都不通,更不指望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了。
他针扎火烧一般闹心。
赵洵瞧在眼里,缓缓喝茶,微微一笑。
小乙在旁笑道:“陆大哥若看不过眼,上去唱一出就是了。”
陆青道:“我已金盆洗手。”
他口上如此说,眼睛却直勾勾瞪着台上,叹气不迭。
台上那位假陆青,演了文戏演武戏,翻腾跳跃,打得好看,搏得台下许多喝彩之声。
赵洵不动声色,拣了一粒桃仁,随手往戏台上一弹,正打中那假陆青的腿,差点没摔下台来,幸亏他机敏,提了一口气,堪堪站住,脚却已软了,忙忙收场。
赵洵回头,向陆青低声道:“下一出《长生殿》,他演不了,你去罢。”
陆青忍无可忍,起身离席,救场去了。
良久,那戏台上忽然遮起黑幔,霹雳一声,露出一月,五色云气,轻纱幔之。
陆青扮相一新,迈出步来,行行度桥,隐隐穿楼,出声一唱。
他字字咬嚼吞吐,大不相同,意色眼目,更是尽情刻画。
台下看戏诸人,皆是惊奇。
赵洵回头看一眼楼上,隔帘也不知阿沅听得高兴么?
陆青唱了半天,有一句道“漫回思不胜黯然”。
楼上的阿沅淡淡的,黄夫人瞧在眼里,正合了台上一位贴旦唱的“只怕无情种”。
台下众人都屏息听着,但听一曲一词,皆讲究关节,妙入情理。
整出戏唱完,黄掌柜让人打赏四锭元宝、一匹彩缎,又留住台上陆青,道:“这出戏与之前几出比,气色大异,这是何故?”
陆青道:“座中主人精鉴赏,不敢草草。”
黄掌柜不解其意,赵洵点头微笑。
台上又换一出戏,赵洵有些倦了,悄悄离席。
小乙跟着他,两人穿过一个夹巷,回一个偏厅歇着,百无聊赖。
小乙道:“我去喊沅姑娘过来。”
赵洵卧在榻上,懒懒道:“你喊得动她才好。”
小乙想着将功赎罪,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去了,回到听韵楼下,吩咐一个小丫头上去传话。
楼上阿沅坐着陪黄夫人说一些闲话,问到她门第师承、父母何在。阿沅答不上来,这时,正巧小丫环上来,道:“公子说要去盐商俞谨庵家。”
阿沅正好向黄夫人辞了,起了身,下了楼。小乙正等着,引着阿沅去了偏厅,说等着备马车。
到了偏厅,阿沅进去,赵洵闭眼躺着,生病了一样。
阿沅坐在榻边,看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赵洵不说话,酒越发上来,脸色酡红,跟上了新妆的女孩儿似的。
阿沅又问他几句话,他都不答。
阿沅没办法,坐在一边,心里背经文,半柱香时辰,背到第十二品,志意和雅,能至菩提。
赵洵终于忍耐不住,道:“我中暑了。”
阿沅问道:“那你想喝茶么?”
赵洵“嗯”了一声。
阿沅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赵洵坐起身来,喝了一口,又躺回去了,道:“我睡会,醒醒酒。”
偏厅外一架粉团蔷薇,风一吹,花瓣摇散,吹到锦榻上来。阿沅随手拣着,在小方几上摆着,摆了九娘二字。她沉思着,又有一阵凉风,将花瓣吹散了,落在赵洵头上。
赵洵幽幽道:“阿沅,花瓣压得我头疼。”
阿沅摇摇头,将他头上的花瓣逐一拣在手里,洒到外边,阖上小窗,道:“你头疼是因为喝太多酒。”
赵洵道:“难得高兴。”
他闻见阿沅身上的脂粉香气,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阿沅道。
“你不乏么?见了半天的人。”赵洵问。
阿沅道:“不乏。”
赵洵道:“你喝酒没有?”
“喝了一巡。”阿沅道。
赵洵胳膊枕着头,闲闲问道:“七夕去绍兴看灯么?”
阿沅道:“再说罢。”
赵洵道:“不去看,可惜了,一生几度七夕?又有几度会在绍兴看灯呢?”
他说的是良辰美景,不可再来。
赵洵看她冷冷的,又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只知道闷出病来。”
阿沅听他教训人,道:“你倒是什么都懂。”
赵洵道:“尚可。”
阿沅看他不像要去俞家的样子,起身要走。
厅外,陆青抹了脸、换了衣裳,寻过来,刚要迈进门,被身后一人喊住,道:“陆班主。”
陆青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年轻男子站着,白净面皮,身段风流,原是那位假陆青。
陆青冷冷道:“阁下认错人。”
那年轻男子道:“天下除了陆班主,谁能唱出这等声韵?”
陆青闻言,道:“你才是陆班主,我不是。”
那年轻男子闻言,连忙作揖赔礼道:“在下冯小山,因生计艰难,这才借了陆班主的名头,得罪之处,百死难赎。”
陆青道:“百死难赎?这等便宜话,你也就随口说说罢了。”
冯小山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道:“求陆班主放冯某一条生路。”
寻常人行走江湖,被冒了名头、偷了技艺,哪有不怒的?
冯小山寻思,若陆青拆了他的台,他的戏班子上上下下几十口,吃饭都难。
不想陆青却撒手道:“我的本事在我手上,不因你学了就减损了,何况各人有各人的修行,偶尔相逢,一笑泯之,各奔前程去罢!”
冯小山得了这句,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陆爷成全。”
陆青道:“我成全不了你,你那戏,火候差着呢!”
冯小山听了,道:“求陆爷赏饭吃。”
陆青瞪眼,道:“不赏不赏,自己琢磨去!”
冯小山跪着不肯起来,陆青头疼,道:“我有亲手写的院本三大箱,笔笔勾勒,都是苦心,给你也成,但若不向你讲清关目、情理、筋节,你拿了也是白拿!”
冯小山见机,道:“小山愿推掉戏约,赔了各家的定银,随陆班主闭关,专心学艺。”
陆青笑道:“你为了学戏,也很肯下本钱!可惜我不教徒弟,你去罢,别缠着了。”
冯小山爬起身来,心里想起江湖传闻,陆班主因见了不平之事,为人出头,连戏都不唱了。他计上心来,道:“听闻陆爷侠骨柔肠,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陆青纳罕。
冯小山怕人听见,上前,附耳低声道:“我前几日,在方师爷家唱戏,到他书房候赏时,听他家小厮说了一件奇事。”
陆青看冯小山鬼鬼祟祟,道:“什么奇事?”
“衙门里的奇事,”冯小山一顿,道:“听闻扬州城美人桥下,死了一个被掏心的邵九娘。”
陆青道:“是有这一桩事。”
冯小山道:“次日午时,有人将一个彩漆拜匣,托一个乞儿放在衙门口。衙门公差开了匣,上街寻送东西的人,寻不着,门口的乞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青问道:“那拜匣里装着什么?”
冯小山压低声道:“人心。”
“谁的心?”陆青吃惊,问道。
冯小山道:“听闻杜知府让衙门仵作捧着那心,放进邵九娘的尸首里,大小相合,心脉切断处也相合,认准了,是邵九娘的心。”
陆青听了,不发一言。
偏厅内,阿沅听了,十分诧异。
赵洵坐起身来,朝门外道:“陆青,让冯小山进来说话。”
冯小山不提防厅里有人,吃了一惊,怕泄露消息,得罪官府。
他刚要走,陆青拽着他,笑道:“你不是要学艺?怯什么!陆爷护着你呢!”
说着,陆青拖着冯小山,进了厅里。
厅里,冯小山看见赵洵,认作这家的少东,又看他旁边坐的阿沅,不敢细看,开口给两人请了安。
赵洵道:“你说什么彩漆拜匣,有人送到衙门,装着邵九娘的心?”
冯小山看一眼陆青,陆青瞪他一眼,他不敢瞒,道:“是,小的听得真真的。”
阿沅沉思半晌,金生色那时已被捉到衙门去了,谁给衙门送的心?而送心又是何意?
威吓官府?还是助官府破案?
若是如此,那热乎乎的心,用荷叶包了也好,草纸包了也好,为何要用一个彩漆拜匣装着?
官府又为何瞒着不提?
此时,冯小山道:“那彩漆拜匣,官府也曾画出图形来,贴在城门等处,只说是失物,谁丢了,来认领,却不提装着心肝的事。”
阿沅听到这句,想起一事。
阿沅想到的,赵洵也想到的,但他看看天色,却吩咐陆青道:“时辰还早,先回筱园,叫众人都到演武场,松散松散筋骨。”
陆青心里一叹。
上回,少主让他去杭州盗金线锁子甲,也叫大伙到演武场松散筋骨来着。
他输得颜面尽失,腰椎还差点落下病症来。
筱园,陆青传了话,众人都来。
赵洵兴致颇佳,回房更衣,换一套云锦暗纹的箭衣,穿一双锦靴,勒着嵌玉抹额,风神俊逸。
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醉得起豪兴了。
却说演武场上,日头照着尘沙,远远摆着十余架靶子,另有统箭手百余人,只在旁边候着。
霍珍、常步影、程莲、秦花娘、乐放、陆青,还有许多逍遥楼大教头,换了劲装,都来比箭。
他们听闻此番是要去知府衙门,盗一个装过人心的彩漆拜匣。
当真妙不可言!
高台上搭了凉棚,赵洵坐一把交椅,阿沅坐在一旁,桌上摆一些瓜果茶水。
赵洵向众人道:“这回两局,头一局比试一百支箭,输了的,另有第二局。”
说着,统箭手们上前,给大教头们送上弓箭来。
霍珍、秦花娘等人,艺高、胆大,笑道:“不如输了,瞧瞧第二局的花样。”
陆青却在心里求神拜佛,万万不可再输了。
他搭上箭,挽满弓,身后统箭手按老规矩,在众教头肘上放一碗清水。
众人身姿英挺,松弦放箭,一箭出去,底下人又搭上来第二箭、第三箭。
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