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半晌问答,赵洵也不纠缠,只咐咐常步影送客,贺大起身拱拱手,便大步退出厅去。
却说程莲在廊下一座亭子备下酒席,派人去请飘瓦和尚,来人回报,却说飘瓦和尚不见了踪迹。少主的酒席,也敢失约?程莲纳罕,只得亲自去寻,走到庙门口,正迎面遇见和尚与丫头。
原来阿沅与飘瓦往贺家走了一趟。
不过是白水溪对岸,一座大庄院,砌着高墙,围种着些柳树桃花,却也齐整。至于那吊死人的石门,的确有些高悬。一个妇人要吊死在那处,没有个椅儿凳儿踩踏,不合常理。阿沅再思及三年前,那叶寡妇穿的是一双新鞋,那门首周围有些积水泥沙,更兼夜雨潇潇,没有不脏鞋的道理。
其后,阿沅又与和尚越墙潜进贺家,往贺家庄上前前后后地寻那崔家姐弟,却遍寻不获。
和尚与阿沅,解不开此谜,只得离开贺家。
此时,程莲几步迎上去,开口请二人赴宴。
和尚笑道:“还有这一顿白食!和尚却忘得一干二净!”
程莲含笑不语,阿沅却心不在焉,还道:“那崔家姐弟不见踪影,该去月塘镇上走一趟。”
“这官路都封死了,怎么去?”和尚贪吃,不肯答应。
“还有一条山道。”阿沅道。
“山道有虎呀。”和尚咋舌。
“那更该去瞧一眼,若是崔家姐弟被虎叼了去,和尚也忍心?”阿沅反问道。
和尚摇摇头,向那程莲道:“看来你家公子的东道,和尚是去不了了,还劳你回禀一声。”
程莲却是个有计较的,若是白白放走和尚,只怕公子怪他做事疲软!他拦住和尚道:“高僧不晓得我家公子的脾气,若就这样走了,小人可吃不了兜着走!还请高僧大发慈悲,移步向我家公子说一声,片刻功夫却可救小人逃出苦海哩!”
和尚一听也发了善心,阿沅却不管和尚,要先走一步。
和尚已劝道:“若要彻查此事,月塘镇自然是要去的,此外那白水村叶寡妇家也该亲自去瞧一瞧。若是能向逍遥楼借些人马,寻人或是查案,岂非事半功倍?”
阿沅想着有些道理,心中却有些无奈。
和尚似是察觉什么,口念佛号道:“贪嗔痴三戒,檀越又犯了痴戒?”
阿沅也不答话,随和尚迈进庙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记者:赵公子,您当年被阿沅姑娘背在背上,跑了几十里地,是什么感受。
赵洵:当时,没什么感受,嗯,一定要说的话,孔武有力。
记者:当时没感受,那后面呢?
赵洵:后面,经常想起来,她杀人的样子很酷,电到我了。
记者:您的品味挺奇葩的。
赵洵:唉,你懂什么,这叫做命中注定。
☆、明月心照
程莲领着二人在厅外,阿沅立在门外,飘瓦进门周旋去了。约摸一盏茶时候,飘瓦走出来,手上捏着个皱巴巴的纸团儿,递给阿沅。阿沅不解,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月塘镇”三字,正是数十里外崔寡妇家。
“这有何用?”阿沅道。
“赵公子落落大方,一听和尚的疑难,也不推诿,吩咐霍珍大侠与和尚同行。”飘瓦道。
阿沅思及霍珍在万竹岭一带打猎经年,去月塘镇的山道即便有虎,也无碍。她点头,和尚却又道:“白水村在白水溪头,两岸都是悬崖绝壁,素来没有小道可走,那官道又被泥沙阻了,除坐船去,别无他途。”
“那便坐船去。”阿沅道。
“可白水溪流暴涨,浪头一个高似一个,浑浑浊浊的,若没有老道的船家操舟。”和尚一脸为难。
“请船家便是,和尚又不缺银子。”阿沅微微笑道。
飘瓦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光头,狡黠笑道:“寺里拮据多时,哪有这许多银子?多亏赵公子体谅,已吩咐下人去七柳镇请几位船家,那买舟的银钱,自然在他。和尚抓阄,拈着月塘镇,便与霍珍走小道往那镇上打探打探。檀越便坐船去白水村叶寡妇家,查查三年前,那白水村中可有什么异事?”
阿沅听着,还算妥当,只是问道:“你与谁抓阄?”
和尚笑而不答,此时,那霍珍已大步迈出门来。和尚只向阿沅道:“我与霍大侠先行一步,你等着那船家来便可去了。”说着,他又从袖底递了一锭五十两纹银给阿沅,道:“去那村里,一日三餐也有些花销,你可省着点使费。凡事机灵些,有些眼色,吃白食是上计。”
阿沅将银子接过,收好了,望着飘瓦与霍珍讲谈出门去了。
不多时,那程莲出门,请道:“那船家备船也还有些时候,我家公子请姑娘进屋稍坐。”
阿沅迟疑片刻,迈步进门。厅内熏炉撤了,余香已住,程莲领着阿沅进了左偏厅,绕过屏风,一张锦榻,一个小桌几,空无一人。
程莲道:“姑娘稍坐。”
阿沅也不客气,踩上脚凳,坐在锦榻下首。拂窗的白栀子,枝头透过香气,扑面而来。阿沅手边碰着小桌几下一册旧书,拣起,是淡心堂的苏公词集。书头露出青玉镂竹枝的笺子,翻开正是定风波一首。阿沅并不细看,合上那书,放在榻边百宝柜上。
稍迟,又进来几个侍者,轮番捧着盘牒上来。程莲经手摆上桌几,布好两副杯盏。只见这十来道素菜做得清雅可人,调味颇佳,勾人食欲,都是阿沅不曾见过的花样。
程莲淡笑着退了下去,阿沅闻着一阵衣香,片刻,赵洵已进来,往锦榻上首坐下。
赵洵随意道:“你也饿了罢?”
不等阿沅答话,赵洵瞧着桌上,已抬手将一碟鸡汤煨香菇拌八宝,放在阿沅面前。曾几何时,两人逃命到长安城外,坐在野村草垛下歇息,三餐不济,只就着一瓢井水,啃些硌牙的烧饼,却不想隔墙飘来老鸡炖蘑菇。那时阿沅抬头片刻,虽不曾开口,寒酸模样,想必已被赵洵悉数瞧在眼里。
阿沅不喜,也不客气,胡乱吃些菜,垫饱肚子,便放下碗筷,静坐不语。
赵洵亦不曾多用,已吩咐随侍撤下那桌几,不多时,换了一炉甘松沉香。良久,两人相对无言,至近至远,那等冲淡平和,却还不如往日携手逃命之时。
片刻,赵洵道:“你姓甚名谁?师门何处?”
阿沅却反问道:“我听闻沈冲被人割下头颅,悬在扬州城头。想必,是你的手笔?”
赵洵闲闲道:“世间之事,福怨消长。他领了他的罚,我亦得偿所愿,何乐不为?”
阿沅并不言语。
赵洵道:“纵你不答,我也已晓得。”
阿沅望向赵洵,赵洵冷冷一笑,道:“你那剑法,出自武陵神机门,我已查过了,五年前,神机门一位弟子曾盗走一卷阵法,那阵法,便是我逍遥楼的九重八卦阵。”
阿沅面上没有波澜,但心底也晓得迟早有这么一天。
赵洵并不凌厉,缓缓道:“听闻盗阵的是一个女子,因亲事被师妹所夺,心有不甘,便带着阵法往洛阳,向她心上人献媚去了。至于她那心上人,虽系出名门,却久居下位。若非她倾力相助,不能崭露头角。照此说来,他该万分感激才是,为何不将她迎娶进门?”
阿沅不言语,赵洵却还罗罗嗦嗦,道:“江湖传闻,那女子奔赴洛阳的时节,是在初春数月,若我没记错的话,”他熟视阿沅,道:“那时节她正与我逃亡千里,形影不离。为何有闲暇在洛阳,与人争风吃醋?”
阿沅眸光微变,她置身事外经年,似已忘了前因后果,此刻蓦然勾起,不禁惘然。
她侧过脸去,望向庭院。
赵洵道:“鸿鹄不与羌鹫为伍,我瞧她行事目中无人,散漫不羁惯了。那段璋,不过汲汲营营之辈。”他忽而微微一笑,问道,“她又为何作茧自缠?”
阿沅乍听得这话,有些意外。
她似又立在武陵湖边的雪下,有一轮明月清光,自竹梢照进她心里。
可赵洵眼中看阿沅,还是那般冷冷清清,心事如秋日飞蓬一般,也不知落在何处?
他无可奈何,却也不愿惊扰,忽而就没有了言语。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
良久,静默得只剩一炉沉香,一窗风雨。
此时,随侍的程莲站在屏风外,他手上抓着一个纸团儿,悄悄展开,看觑一眼,纸上竟还是写着“月塘镇”。他倒没想到,公子与和尚抓个阄还用计,也不怕有失身份?还有那和尚也憨!公子请他先拈,他便先拈,请他与霍珍同去,留下身边那丫头,他也不驳,笑嘻嘻就去了。
程莲愈发不解,眼角瞥见公子与那姑娘对坐消磨,流光飞纵,更不知公子用心何在了?
小乙叫了船家,候在白水溪市井码头,此时回来禀报。
程莲将那纸团儿展与他看,小乙素来明敏,脸带笑意,低声道:“那月塘镇乏味得很,白水村却是芍药云烟,换作你是公子,与心上人出游挑哪一处?”
程莲恍然大悟,小乙笑而不语,向公子回话去了。
外头雨大了,却还要出门坐船。赵洵听说备好了船,便下了榻,穿一件鹤翎蓑衣,戴垂纱竹笠。阿沅看赵洵打扮得像个女孩儿似的,眼中不免有嘲弄之意。
小乙也给阿沅送来一件油青蓑衣,阿沅并不推辞,披着倒也严实。她系紧领子束带,亦戴上竹笠。程莲瞥眼瞧自家公子与丫头并立,身段一般的弱不禁风,倒像一对金兰姐妹,不禁笑出声来。
赵洵不悦,看他一眼。程莲肃然,眼观鼻,鼻观心。
一行人冒雨出门,也不打正门走,径从后门转过几道街巷,到了市井码头。果然溪水涨得如汪洋一般,码头柱子几乎淹没不见,还是岸边一棵柳树拴着一艘三丈长的船,不大不小,遮着乌蓬。岸边立着两个大汉,一个叫李娄子,一个叫潘三,瞧着不像良善之辈。只因船家难请,小乙问遍镇里,也只有他俩胆子大些,肯驾舟出镇。
此时,赵洵与阿沅上了船,拣着乌蓬内坐下,小乙站在船头,程莲留守庙中,只送到码头。
那李娄子站在船头撑蒿,潘三则跳上船尾。两人荡开船去,驶进河心。一路只见那船在风浪里出没,转眼再看,两岸尽是雨洗的青山峭壁,深幽难测。那两个船家得空,不时向彼此使着眼色。原来,这二人本是镇上有名的无赖,见个少年来买舟,也不计金银,出手端的阔绰,一早便留了心。等客人上了船,又见少年不过是带两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家出门,心上不禁更喜。
此时,小乙瞧着船头的四五块石头,问道:“船家,这石头是什么用处?”
潘三笑道:“小哥不是水上人家,不晓得风大浪大,要用石头镇船哩!”那李娄子也笑道:“你看这水道狭窄,急流滔滔的,这船上却只有五个人,怎压得住风浪?”
小乙听着有理,不再细问。风雨瓢泼,他虽有武功傍身,也还须扶着乌蓬方才稳当。那李娄子与潘三倒是一对行家,站在船上如履平地,驾着船儿似箭一般。
雨打乌蓬,一阵阵急响,赵洵随意散坐,也不在意。倒是阿沅瞧着那几块石头,十分刺眼。赵洵晓得缘故,忽而道:“你心疑的毛病,似又犯了。”
曾经追兵无数,风声鹤唳,日夜不安,阿沅与他难免落下些病根。
阿沅凝视河面浊流,也肯微微一笑,哂道:“你等着看一场好戏罢!”
赵洵看着她侧脸那笑意,明光艳艳的,好似谁也不曾被她放在眼里,又好似江湖之大,她来去自如,一人可往。赵洵看得通透,心里却道,这也不能怪她。谁若在少年时有她那等本事,难免也会有那等孤傲。
作者有话要说: 聪明人之间很少误会,省事,难怪大家都喜欢聪明人。
☆、一舟可渡
且说那艘船在河上浮浮沉沉,山谷水道迂回,忽而船头碰着硬石。
阿沅往外一瞧,只见船停在一处绝壁下,水帘嘀嗒打在乌篷。
那李娄子抛了缆绳扣子,拴住一处石柱,朝小乙道:“前头暗樵最多,先得瞧瞧水势。”
潘三亦道:“小兄弟,你不妨也瞧瞧,那一处处水里打着旋儿呢!”
小乙瞧了一眼,河面上漩涡四起,李娄子笑道:“若不是走惯的行家里手,没有不翻船的!”
潘三从腰上取下一个葫芦,拔塞仰头灌了一大口,又道:“走了这一会船,我也有些口渴,
小兄弟也渴了罢,我们船家还有些茶水招呼。”
说着,那李娄子也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递给小乙,道:“小兄弟,请你家小姐们也解解渴?”
小乙也有些伶俐,推辞不喝。
李娄子也不强逼,只笑道:“请小兄弟到舱里坐着,这船头窄小,我还要活动筋骨,好撑船哩。”
小乙点点头,弯腰进了船舱,在阿沅旁边坐下。
那李娄子笑道:“这毡帘放下,还可挡挡风。”
说着李娄子和潘三将乌篷两头的帘儿都遮上了,密密实实。一时间,篷内几乎不见光,暗得很。
小乙心知有些古怪,可公子和阿沅姑娘都不言语,他也只得默不作声。
半天,他鼻间似闻见一阵清香,阿沅姑娘忽而微微一笑,掐开他的嘴,送进一丸药,沁得他舌尖冰凉。
但这药似乎慢了一步,小乙晕晕陶陶,只能歪着脑袋半梦半醒。
他听见阿沅姑娘朝他公子低声道:“你既教他学剑,为何不教他江湖诡道?”
他家公子道:“你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也不懂,顺其自然便可。”
阿沅摇摇头,没再说话,手却一直按着斗篷下的剑。
半柱香时辰,只听见乌篷外那李娄子笑道:“潘三,费这功夫,人都晕了罢!我瞧那小兄弟身上的包袱沉甸甸,再将那两个丫头送到扬州城里的窖子里,也是份好价钱!”
“不如咱哥俩先受用一番?”潘三笑道。
“这是自然,那后生怎么处置?”李娄子问道。
“照往常一样,剖开肚子,填石头扔进河中!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两个无赖大笑,不多时,潘三抽出靴子里的尖刀,掀开毡帘。小乙迷迷瞪瞪看见一线天光,心中想道,那镇船的石头原是这么个处置之法!也不知害了多少船客!但潘三的笑容还未收起,已被一把抖出鞘的长剑,划在他脖子上。而另一头,李娄子才掀起毡帘,已被赵洵起身点住穴道。
阿沅比着那剑,逼着潘三站到船头,微微一笑道:“船家好手段!”
那剑不稳,在潘三的脖颈划出浅浅的一道血痕,血珠儿顺着那锋利的剑刃,摇摇欲坠。潘三瞪着那血滴,才晓得那是他的血!他惊惧起来,嘴唇哆嗦着。
赵洵望着阿沅,此番情景,如此熟识,他微微笑道:“你吓坏他们了。”
“是么?”阿沅眼睛眨也不眨,站定不动。
潘三气若游丝地哀求道:“女侠饶命!此去水道二里……都是暗礁!若没我等效力,恐怕……”
若杀了这二人,可没人撑船送到白水村。
“你的意思是,不杀你们,让你们送我们到白水村?”阿沅问道。
“小的们……不收……客倌的船钱。”李娄子站着不动,却还颤声叫道。
“白送到岸?”阿沅问道。
“白送。”潘三连忙答话。
“可你们杀了很多人,都用你们手上的尖刀,剖开了肚子,挖出了五脏,塞进了石头,再抛进河里,喂了鱼虾鳖属。”阿沅平静道来,仿佛那潘三与李娄子是在她眼前杀人一般。
赵洵晓得阿沅的脾气,就好似此时山间的云霭,阴沉得很。
他隔岸观火,微笑起来。
小乙迷迷瞪瞪,还晓得喃喃道:“姑娘若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