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尚香见过王妃。”
她行礼的姿势不是很规整,但看得出来是没学过,而不是故意挑衅。
“姑娘不必多礼,姑娘是王爷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
王爷将她带上京来,是想替她许个人家,只是尚香出身低微,所以在身份上,还要好好费一番功夫。陶越轩的性子,果决的时候虽然果决,但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却又优柔寡断的过了头。就这一点,青蕴很不喜欢,一个男人自当是要有良心与担当,但是有时候若有担当过了头,总会为他的妻室带来困扰。
王爷一早出门,便是去为尚香的事情请封,她不能住客栈,但是青蕴亦不希望她在王府住太久。她扪心自问,若她与陶越轩曾经朝夕相对,而那朝夕相对的时候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自然有生死与共的嫌隙。若她是那个女子,必定也会动心。
尚香微微一笑,嘴里说着岂敢,心里却想着自然。青蕴在尚香的神色中瞧出了一丝倨傲的意思,其实初见季侧妃的时候,她的防范之心都不算太重,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见到尚香之后,她就认定这女子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
“姑娘快坐吧。你的家事王爷已经与我说了。”
“王爷一定又说我是个可怜人,其实哪里可怜呢,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而尚香的父母不过是提前经历罢了。”
她微微勾起唇角,神色清冷凛冽,而青蕴不过淡淡瞧她一眼,又说:“王爷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会替你寻一个如意郎君,就必定不会食言。”
她记得王爷曾说,尚香父母双亡,却医术了得。这女子翻过年就已经十八,却一直没有许人。但她看这女子的眼神,已经略显粗糙的双手,猜她大概不会有什么复杂身世,但是有没有复杂心事却不好说。
尚香听完她的话后脸色明显变了一下,表现的这样明显,青蕴心想,自己大抵是高估了她的战斗力。
“民女的父亲去世还未足三年,按习俗,民女还要替父亲守一年的孝。”
倒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青蕴的笑容更加亲切。本来以为摆脱了青家嫁到王府,可以过一段安生日子;却没想到王府的情势依旧复杂。这个时候她倒是有些感激青府的人了,若不是她们处处给她使绊子,她大概也不会能这么快适应王府的境况。陶越轩待她好是好,只是像这种后院的事,这种女人之间不可言说的心思,男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这样啊,王爷倒是没有同我说起过。”
“民女并未向王爷提起此事。”
尚香回答的倒老实。
青蕴又垂下眼,吹了吹侍女刚端上来的茶,又说:“姑娘的东西都带来了吧。”
“民女家境贫寒,一穷二白,随身携带的只有几本书跟一些换洗衣裳。”
“那好,想来姑娘一路颠簸也累了,我就先让人领姑娘回去歇着。这四个婢女,春华,秋实,夏露,冬雪是伺候姑娘的。”她说着,四个人便齐齐的上前道:“尚姑娘好。”
尚香看着垂头的几个人,略皱了皱眉,又对青蕴说:“恐怕要辜负王妃好意,民女出身寒微,从来就没被人伺候过。”
“你是府里的贵客,若是事事亲力亲为,王爷到时候是要怪罪我的。”
尚香听了却不为所动。
“何况。”青蕴又徐徐的开了口。“到时候王爷替你求了封赏也好,还是成了亲也罢,你的夫君总不会是白身;难道到了那时,尚香姑娘依旧也要亲力亲为?与其到时候再改,不如现在就把这习惯改过来吧。”
这话似乎触到了尚香某根敏感的神经,她陷入遐思,与其也不如最初那么坚定,想了一会儿,她才说:“那我只要一个,就这个吧。”
她指着的那个婢女,是春华。也是这里面看着最不起眼,最不聪明的一个。
“依你。春华,去见过你的新主子。”
新主子这话,让尚香听了有些飘飘然,于是也就对青蕴笑了笑。但青蕴不喜欢她的笑容,若说季侧妃每次见她,眼神里面有算计与试探,那尚香的眼神里,就只有淡漠与敌意。
陶越轩到了晚间才回来,他先是去见了万妈妈,却并未去见尚香。只是差人给她送了一些金银。
他进房的时候青蕴正在描眉,陶越轩便笑她:“这个时候描眉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王爷要回来了,女为悦己者容。”
陶越轩微笑,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镯子来。那镯子玉质温润,在灯光下发出极温和的光晕。
“总觉得你手上空荡荡的,带上这个,肯定好看。”
“那你替我带上吧。”
青蕴倒也不跟他客气。陶越轩对她笑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分外温柔。
“王爷怎么没去瞧尚香。”
“去了也没什么话说。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
陶越轩很是坦然的答道。她看他神情,很是平淡自然,便晓得陶越轩是不把尚香看在眼里的。
“那王爷今天……”
“母后想见她。”
陶越轩言简意赅的说。
“只是今儿尚香姑娘告诉我说她孝期未过。”
“她的事自有我安排,你不必太操心。”
好像认识陶越轩以来,他总是在替她做决定,也总是尽力亲力亲为。青蕴听了,忐忑的点点头,又说:“明日三朝回门,给他们的礼我已经备好了。”
不言叔伯婶娘,只叫一句他们。
“听说我小叔子很会读书。”
青蕴红了脸,道:“谁是你小叔子。”过了会又说:“青志远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我觉得,一味的让他在家里听先生念书也不是那么回事。总要多出去交际交际的好。”
“若论读书人交际的地方,不是青楼,就是国子监。”
青志远倒是在国子监待过几天,不过在大太太的阻拦下,没过几天也就会了府。现在青志远是二房的人了,又大夫人在,青大老爷就是想管,怕也管不了。
“王爷去过青楼。”
他看着青蕴佯作镇定自然,便伸出手捏捏她的下巴,说:“我不喜欢那地方。”
“那就是去过了。”
她别过头,过了会儿见陶越轩没有说话,以为自己太过放肆,就嗫嚅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却见陶越轩正瞧着她本来放在桌上才写好的礼单子。发现青蕴看他,就笑着说:“只去过一次,看了看就回来了。你别多心。”又说:“这礼备的太薄。”
青蕴想到青府上下,神色也变得灰暗。
“她们不值当。”
“正因为不值当,才要送厚厚的礼。”
青蕴不明所以的看着陶越轩。
“傻丫头,你亲近的人看你过得好,会替你高兴,不亲近你的人看你过得好,必定要嫉妒。反正已经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不如明日备上厚厚的礼,把那些人的妒火烧得更旺些。”陶越轩意气风发的说。
“王爷这样,可真不像王爷的性子了。”竟然像是个孩子一般。
“走吧,出去转转。”
陶越轩不置可否,只是一把抓住青蕴,天寒地冻,月光却那样好,倒是不能辜负这美景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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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身边积年的嬷嬷问太后为什么要见一个民间女子,太后却道:“一个能把人起死回生的医女,必定医术了得。”
看似顾左右而言他,但那嬷嬷细细咂摸,便有些明白皇太后的意思。
“娘娘是怀疑……”
“是与不是,得等明日见了她才能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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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回门(上)
翌日一早,王府里便忙活开了。这头一件大事,便是王爷要与王妃娘娘三朝回门。王爷看重娘娘,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因而府里的下人们也是格外的尽心,生怕是哪里准备的不周到,惹得王爷一阵骂。
这第二桩嘛,便是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了;太后娘娘要召救了王爷性命的女子进宫说话。因为王妃要回门,所以尚香进宫的事情,自然是万妈妈鞍前马后的安排。
王府里青府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马车上,青蕴絮絮说着青府的事,又跟王爷说:“志远是个好孩子,迎远哥哥跟大嫂性子也不坏。”却不愿意再说其他。
虽然青蕴很少提及她从前在青府的日子,但是自幼失了双亲,那种日子必定是难过的。他不过是打小就没有父亲照拂,母后即使贵为太后也不能太护着他,年纪轻轻地就去从军,边关苦寒,虽然三军将士敬他是天家子,最初的时候也因此在暗地里瞧不起他,说他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草包。那时候唯有季将军照顾他,季将军铁骨铮铮的汉子,唯一的遗憾不过是家里再无男丁,所以季将军几乎是把他做自己亲生子般教习照料。
他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青蕴,便觉得这个女子眼睛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苦与孤独。他太熟悉那种孤独,因为知道只有自己一个,因为知道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帮不了自己,因此而觉得彷徨寒冷。
到了青府,青蕴的手习惯性的缩了一下,他于是重又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的说:“你是回娘家,就当是凯旋归故土,我不会让你锦衣夜行。”
青蕴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她神色既不安,又坚强。
一家人走在门口等她,王妃是超品,若真讲究起规矩来,就连青蕴的祖母都要对着这个孙女请安行礼。然而老夫人在见着青蕴的那一瞬间刚要跪拜,就被青蕴扶了起来。
“祖母对孙女行礼,是在折孙女的福。”
“这是规矩,怎么敢不遵从。”
“祖母不必太讲究,她还年轻,当不起。”
陶越轩在一边说道。他这声祖母叫的自然,老太太脸上的神色开始动容,又道:“见过王爷。”
“祖母实在是太客气了。我与青蕴都是您的孙辈,她当不起的礼,我自然也当不起。”
青重在一边看着,嫉妒的要紧。
本来今天她是不想来的,可是祖母千叮万嘱,她不想弗了祖母的意,也不想让母亲难做,再万般不情愿也只好来了。本来她还想着青蕴嫁过去可能与王爷夫妇不睦,却没想到王爷既然这么护着她。
从小,青蕴就比她强。从她来青府的第一天起,所有人都说三小姐漂亮的跟天仙似的,她长相又好,衣裳又多,对于女红刺绣也十分擅长。在青蕴没来之前,她是府里众星捧月的娇小姐,谁都宠她让她夸她,在青蕴来了之后,她的地位分毫没有被撼动,但是她知道这只是因为青蕴没爹没娘,而不是因为她哪里强过青蕴。她不喜欢这种胜之不武的感觉。更何况她打小在面上处处比青蕴高一头,等成了亲,却莫名其妙矮了青蕴不止一点。
青蕴看青重的目光亦是五味杂陈,凭良心说,她除了特别厌恶大太太之外,对别的人倒是没什么特殊的感觉。青蕴对青重的评价就三个字,小孩子。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那时候自己是气急了,所以非要等青重出嫁她才嫁,大太太不是想让青重嫁得好吗,为了青重嫁得好,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赔进去就在所不惜,她就偏不让她遂这个愿。不过也确实是自己心不够狠,手不够黑,董凌也算是良配,青重嫁他,不亏。
大太太看着像是比之前苍老了一些。其实她就不明白了,娶了一个不错的儿媳,女儿虽是低嫁,但董凌好歹算是个饱学之士,以后升值空间大大的,何必这么想不开。但她哪里知道,有些人若是拥有的多了,不但不满足,反而想要更多。
“伯母。”
青蕴扶着祖母走到她面前,颌首点头。大太太看了自己婆婆一眼,又看了看青蕴,很是不甘心的行礼跪拜。这一次,青蕴没有拦。也就是这时候,青府所有的人都给她跟陶越轩行礼,老夫人亦要弯腰,被她制止了。
本来该是一家人,若不是凉透了心,她也不会这么不讲情面。长辈跪晚辈,她怕折福,但是对于那些为老不尊的人,她不怕。
这些虚礼过后,男子去了一处,女子妇人又去了一处。三太太是个水泼不进的,笑嘻嘻的就上来跟青蕴说话。
“王爷一定待三姑娘好,瞧三姑娘这气色,可比出嫁之前好多了。”
这话一说,又冷了场。什么叫比出嫁之前好多了,是说青家苛待她吗?老太太首当其冲的不高兴,再次就是大太太。
三太太却像是没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一般,依旧自顾自的说。青蕴笑而不语,最终还是老太太听不下去,问了青重一句:“姑爷待会儿来不来?”
“他说下了朝就过来。”
大夫人看了青重一眼,想到青重三朝回门那天,脸上没有特别的喜气,但看上去倒不是很悲伤,又想到如今青蕴已经是王妃娘娘了。当时与唐家的局是做的那样的好,明明她女儿是能嫁给唐家即将青云直上的小子,而这个孤女永远只能是她女儿的陪衬。
“正好王爷还未见过二姐夫。”
有什么好见,不过是想炫耀自己嫁得佳婿罢了。青重腹诽。
“求老夫人给我做主!”
这青家,怎么总有人吵着嚷着要别人给自己做主。但再一细听,却是大嫂沈明月的声音。她声音沙哑,远不如之前婉转清脆。记得之前大嫂虽然与大哥不算琴瑟和谐,但至少举案齐眉。
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射向大太太的目光瞬间冰冷如霜。自己这才出嫁三天,大夫人就把大嫂折腾成这个样子,还好大太太想让大哥兼祧两房的计划没有实现,不然到时候大哥替二房娶得那门媳妇,岂不是要被大太太这个隔房的“伯娘”给折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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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康宫袅袅余烟,太后不是很喜欢点香。但若有时候宫人信手,她也不会抗拒。因为先皇是爱用香料的。先皇是风雅之士,她却是将门虎女,才嫁给先皇的时候,夫妻二人,总有许多话说不上。不像是先皇之前过世的那位皇后,世代簪缨,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又是先帝的发妻,那情分自然是她不能比的。
先帝啊先帝,有时候她宁愿自己只是宫中的一个普通嫔妃,带大了别人的孩子,还要将帝位拱手让人。就连娶的妻子,也只是一个子爵家的孤女。
跪在她脚下的这个女子,很好看。长眉入鬓,身量颀长,只可惜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不过比起她那王妃儿媳妇,这位姑娘确实算是漂亮,因为她眼睛里有东西,不像她那儿媳妇,美则美矣,全无灵魂。
“你叫尚香?”
原来这世人敬仰的太后声音也是这般苍老。尚香出神的想着,知道身后的宫人喊道:“尚姑娘。”
她这才反应过来太后是在问她话,于是便道:“回太后娘娘话,民女尚香。”
太后贴身的嬷嬷给宫人们使了个眼色,在这寂静中,宫人渐渐退散,直到大殿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人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道:“不对,你应该姓孙,你叫孙安。”
尚香的心里打了个寒噤,这么多年来父亲带着她隐姓埋名,恍恍惚惚她记得父亲曾经是一名御医。但是为什么后来父亲改了名字,甚至改了姓氏,她就不晓得了。反正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忘记她曾经姓孙。
“娘娘大抵是觉得民女像娘娘的哪个故人吧。民女真的姓尚,单名一个香字。”
大殿里又是良久良久的沉默。
“想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她爹是病死的。她爹医术高超,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曾服食过烈性的毒药,虽然侥幸捡回一条性命,身体里却一直余毒未清。她一直以为爹爹是学黄帝尝百草,适才遭此不测。
尚香终于抬起头来。
这位太后有着跟王爷相似的眉眼。在尚家村住的久了,她却从未见过比王爷更优秀好看的男子,后来知道了他是贵人,便私心想着,即使自己不能嫁做正妻,嫁他做妾也是甘愿。却不料王爷非要将她嫁给旁人。她只思慕王爷一人,她曾被他的容颜所蛊惑,后来却爱上他的杀伐决断。进京的路上,王爷杀了数不胜数的人,也带着他跟常笑避过许多险境,直到后来伪帝被废,回京的路才变得畅通无阻。从那个时候,她心里就暗暗许诺,自己一定要伴随在这个男人身边,不说长相厮守,却必是要生死相依的。
后来才发现自己是痴心妄想。
☆、三朝回门(中)
寒冬腊月的,青蕴大嫂沈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