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既然如此,那小江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女为悅己者容,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大概都少不了这爱美的天性吧。「但,万一表小姐知道了不高兴……」
「放心,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会知道?」盼盼疲惫地打了个呵欠。「请过来帮我把这些珠宝移到墙角。」
「你不喜欢?放这儿很容易遗失的。」小江儿力气挺大的,一个人推一箱,三两下子就叫六只木箱全部靠边站。
「不是不喜欢,是不能喜欢,也用不着。」寅夜潜逃,攜带的东西越少越轻便越好。
「怎么会?虽然爷对你百般疼寵,但你总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开销,留着它可备不时之需呀。」
「你刚刚说什么?」
「留着这些珠宝以备不时之需。」
「不是,意外的开销再往前面一点。」她有必要纠正小江儿的错误观念,免得以訛传訛,让她受不白之冤。
「爷……对你,呃……」小江儿被她这么一问,反倒躊躇了。「是我说错了?」
「嗯哼。」一提起豫顥天她就忍不住上火。「你家主子非但不曾疼寵我,还经常痛责打骂。劳烦你把这个正确的讯息一传十、十传百,请大家告诉大家。」
「是……是这样吗?」小江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爷对你真的不好,那他为何要送你这么多昂贵的宝物?」
「那是因为……」绝不可承认豫顥天是为了补偿她的誣赖,不得已花钱消災,免得她无凭无据还恫吓要到衙门告官。「因为他良心不安,财大气粗,而且爱现。」
小江儿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说的这个人确定是我家主子?」怎么她好像不认得?
除了那个杀千刀的贼星货,还会有谁?盼盼心里狠咒,当着小江儿的面则不好说得太露骨。
「要不是怕破坏你们主仆间的感情,我实在不愿意让你知道,你家这位爷,根本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满嘴仁义道德,却是一肚子坏水,而且呀……嘿,我在说话,你有没有在听?」怎么傻愣愣的,一点也没反应?
「爷。」小江儿连嗓音都发顫了。当盼盼喋喋数落豫顥天时,她就瞟见廊下的人影,拚命挤眼弄眼示意她别再往下说了,哪知她正骂到兴头上,又背对着房门,于是乎就一切为时已晚。
才说曹操曹操就到?盼盼大大地吞了囗冷气,她的正义凜然,疾言厉色,一见到豫顥天就徹底破功了。背地里道人长短,属小人行径,她却表现得了无愧色。
「奴婢先告退了。」小江儿很善解人意地欠身,合上房门,辞出离别楼。
豫顥天甫一进门就瞥见桌上的小布包。他故意忽略她的批评,牵起唇角问:「找着了?在木箱里?」
明知故问,存心让她没脸。盼盼紧抿小嘴,脑子飞快旋转,想找个不用道歉的藉囗。
「找到就好,对我你永远不需要道歉。」他一眼看穿她的心虛,也猜透她的「歹念」。来到身旁,将她抱上床。
人家本来就没打算说那些废话。盼盼玻鹧劬ΓΦ煤眉佟
「万一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也愿意前尘不计,后事不提,一概原谅我?」先敲钉转脚,预防他日后后悔,翻脸不认帐。
说真格的,她自己也没把握,和亚倩她们究竟能不能平平安安逃出杭州城,逃出去以后又当如何另谋生计?漕帮弟子遍布大江南北,若不幸被他给逮了回来,后果恐不堪设想。
「你预备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沉郁的神色,看不出任何表情。
「没……没有啦,我只是比喻而已。」跟他这种人还是不要乱探底比较好,一不小心引火自焚就倒楣透了。
「是和擎天寨的宋靖有关?」他了解盼盼的性情,子虛乌有的事,她不会拿出来瞎说的,她心里有事则瞒不了他。
「宋靖是谁?」日前豫顥天仅提过一次,难怪她记不得。
「裝蒜。」他不自觉地就提高声量,加大力道。「你把随身佩饰的玉鐲都送给他了,敢说不认得他?」
「噢,你指的是那个土匪头子呀。」前因后果犹没弄清楚就气成这样?没风度。「我跟他其实根本还来不及深交,就被你破坏掉了。」
「住口。」
又来了。「你只会对我兇,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赶我走?」她倏地跳离他的怀抱。「去,去找你那温柔美丽的表妹,去叫她陪你——」
「表哥,」朱妍幽灵也似的出现在门口。「你睡了吗?我有重要事情和你商量,议事厅见。」好像料定他一定会到,话一说完就先走了。
她该表现得量窄好妒,或是寬大为怀?于情于理于法,她都没有上述两项「特权」,保特沉默该是最稳当的方式。
豫顥天却没离开的意思,将她拉回怀里,头脸埋进她浓密泛着淡淡花香的发丝里,缠绵地磨蹭着。
盼盼发觉他对自己有股说不上来的依恋和矛盾,宛如迷航的摆渡人,寻到得以停泊的港湾,抑或久经沙场的征人,得到温柔的怀抱;有时又控制不住情绪地暴跳如雷,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方能消心头之怒。
「朱姑娘还在等着你。」察觉到他的意图,盼盼边闪躲边提醒他,希望他要走就赶快走。
「你不介意我去找她?」他浅笑,眼里有勾魂的余波荡漾。
「你找任何女人都不关我的事。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吃醋」这玩意见永远不在她的七情六欲之內。
「如果我娶她呢?你是不是也毫不在乎?」他捏住她下巴,怒燄已攀上他浓浓的肩。
「三妻四妾都随你高兴,我除了逆来顺受,保证不会给你添任何困扰。」大方保嬷螅裁戳⒓聪闲耐返模菒潗澛渎涞那岢睿
「真大方。」他骤然凝目,笑得非常猙狞。陡地扯开她身上的衣衫,让她雪白的身子,完全倚偎在他的胸膛。
盼盼紧咬着下唇,务使自己柔顺地承受他漫捲云湧的风暴。
「看着我。」豫顥天挾着盛怒印上她的唇,逼迫她打开嘴,让他狡猾的舌得以悠游其间,竭尽所能地侵扰她的每一分知觉。
盼盼的眼泪被逼下来了。自进入醉颜楼后,她鲜少在人前垂泪,她学会了独自舐吮伤口,把脆弱的心灵深深埋入没人触摸得到的幽微之处。岂料住进紫宸堡后,豫顥天却总是惹她哭。盼盼不明白这是因为恐惧?委屈?还是另有原因?
舔到一囗咸咸的液体,他讶然抬头。「跟我在一起这么痛苦?」
盼盼努力想把泪水逼回去,反而更教泪珠恍如決堤,似小水注蜿蜒地流向他的胸膛。
豫顥天动容地仰天长叹。「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使你开心?使你不再恨我?」
「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
「原因呢?」
「因为我……我……」因为什么?答案已清楚地泛现脑海,但不能说,永远都不能让他知道。
「因为你已经爱上我了。」他躊躇满志地盯着她的眼脸。「只有爱才能叫一个人行止怪异,痛不欲生。」
「你胡说。」嗅着他狂野的气息,盼盼有好一会儿神情恍惚。「别妄想猜透我的心,那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是留给你的。」
「那是谁?谁占据了它?」他的大掌蓦地覆上她的胸脯,猛力一抓,令盼盼痛到骨子里去。
「会有那么一个人,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我……」
豫顥天不想听,他蛮橫地欺身而上。既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好的,蠶食鯨吞,总有一天她会毫无保留地把一生交付给他。
第七章
豫顥天连着两天没回离别楼,那儿倒是意外来了一个人。
她一来就显现女主人的态势,招呼这招呼那,连小江儿和小云她们都成了她的奴婢,供她一个人使唤。
盼盼由着她去,没必要在这上面和她别苗头闹小家子气,她不是被唬大的,见过的场面多着呢。
「你们退下。」她斥道。
小江儿不敢违逆朱妍,但仍恭谨地望了盼盼一眼,静候她的指示。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她拉下脸,摆出千金小姐的架子。
「退下吧。」盼盼不想让小江儿她们为难,也不愿和这位怀着别样心思前来的不速之客起冲突。
「是。」小江儿面上虽谦敬,心里却是忿忿难平的。这些手底下的人,泰半受过朱妍的鸟气,却是敢怒不敢言。
「这是头春龙井,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的时候,味道最是甘甜香醇,你来试试。」端起小江儿刚泡好的茶碗,朱妍体帖地为盼盼递上一杯。
唔,真的好香,茶入喉以后,还留有甘美的余韻,令人齒颊留香,和她在风軒时用来款待上賓的碧螺春不相上下。
「你以前一定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朱妍双目一迳注视着瓷碗,说话都不抬头,偶尔眼尾轻飞,却是瞟向窗外。
盼盼淡淡地不置可否。朱妍今晚想是算准了豫顥天不在,故意来彰显家势,给她下马威的,她又何必跟着她的嚣张倨傲起舞。
「有话请直说,我没空陪你在这儿喝茶闲聊。」她和亚倩她们约好了,今夜在客棧碰头,一起逃离杭州的。现在已近亥时,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急着等我表哥回来?」她狡诈地一笑。「早得呢,再过十天半个月,他也未必回得来。」豫顥天因济南出了紧急狀況,匆促赶往山东,又经她一番细心筹划,势必得耽搁许久,方能返回紫宸堡。
原以为盼盼定会大失所望地现出哀愁的神色,没想到她却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我表哥?」她小心刺探。
「喜不喜欢他是我的事,不劳你过问。」盼盼一心只想她赶快走,言语间故意激怒她。
朱妍愀然生怒,但转瞬舒眉含笑。换个话题道:「有出息的男人总是侍才傲物,且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变心负情,我表哥也不例外。」
「明知他不好,你还爱他?」这不是很矛盾吗?
「很笨是不是?」她楚楚地苦笑。「是我娘作主将我许配给表哥的。」言下之意,将来紫宸堡的女主人均非她莫属了。
「很符合你的心愿不是吗?」要嫁人就快去嫁,不要在这里罗嗦个不停。烦不烦吶!
「难道你不爱他?」她的目光忽然犀利地一闪。
「我很早就学会冷心冷血,爱这种东西不适我的求生之道。」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寻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不容于俗世的烟花女,若随随便便为个浪荡子感动,到头来只会坑害了自己。世人皆不了解,婊子无情其实是为了自保。
朱妍望住盼盼,思想如被昏黑的天色吞噬去。她怎么可能不爱豫顥天?她一定是在骗人,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拒绝得了他的,否则她也不会陷得这么深。
突闻拍翼的声音,是一只不知打哪儿闯进来的蝙蝠,在房內惊慌地来回盘旋。
盼盼忙打开房门,好让它飞出去。
「丑东西。」朱妍眼神一变,由桌上盆栽摘下一片叶子,「咻」一声,将它打落地面。蝙蝠发狂扭曲,作垂死的挣扎。
太残忍了。盼盼脸色煞白,仓皇转过头,不敢卒睹。
朱妍面上则无丝毫异样的表情。「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哈,对了,你说你不爱我表哥,是不是?」
「我累了,想早点休息。」这女人拥有天仙般的美丽容颜,却是毒蠍心腸,她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
盼盼不管她走不走,已兀自脱下绣鞋,坐到床沿,假意准备就寢。
「我话还没说完哩。」她屁股比她更快,眨眼已先压住盼盼掀起的被褥。「告诉我,我表哥爱你吗?你上回没明确的告诉我。」
「不爱。」这是她要的答案,即使不一定是真的。泥足深陷就是这样,总爱自欺欺人,再聪慧的女人也难以例外。
「真的?」朱妍兴奋地笑开嘴。
心灵空虛的女人真可怕,全神貫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黄泉。佩服佩服!
「那我走了。」她像小孩儿得到了想要的玩具,脚步都轻盈了。
阿弥陀佛,总算可以耳根清净了。
「哦,有件事提醒你,我送你的雪蓮粉别忘了吃,它很珍贵,而且效果显着。」
什么效果?她有说她还没吃吗?朱妍是怎么知道的?
※ ※ ※
新月爬上中天,黑色的湖给照映得冷冷生光。虫声吱吱喳喳响个不停。
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心里竟柔柔牵扯,一种难以言宣的失落感,满满充斥整个胸臆。
她不捨什么呢?锦衣玉食,还是豫顥天?不,她才没爱上他,她是坚强的,从不需要倚靠男人,她有足够的勇气,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她最大的罪过是心太软,脾气太硬,且肩膀太不够力,不然的话,她该把那六箱金银珠宝一併带走的。
一个女人无论长得多漂亮,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母仪天下,要不成了名妓,让天下男人为之神魂顛倒,要不成了才气纵橫的词人,万古留芳……但是,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只有人妻,相夫教子,举案齐眉,享名正言顺的鱼水之欢,又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淒艳的煎熬。
只是,她能成为哪个男人的妻?难呵!
穿过大街拐入小巷,一路上为了提防被熟人撞见,她捡僻壤的小径走。
亥牌时分,她已到达和亚倩她们约定好的永福客棧。
「风姑娘,你终于来了。」亚倩惶急地把手中的纸张收起,过来抓着盼盼的手。
「什么东西呀?」盼盼眼尖,马上瞧见那是一封信。
「是慕容公子写给她的。」亚娟抢着帮她回答。
「让我看看。」逃亡时刻,最好和一干人暂时断绝关系,以免旁生枝节。
「没什么,他只是……」亚倩语气低儂,脸上甜蜜蜜的,一看就知道三魂七魄已经丟了二魂六魄。
盼盼没等她推辞完毕,就一把伸进她怀袖中,把信掏了出来——
亚倩卿卿:
不管你到天涯海角,我也会穿山越嶺,万里跋涉,不畏风吹雨打,千辛万苦地找到你,请你千万等我。
附裕В喝绻魅仗焐谐魄缋剩揖图莩等ソ幽愠龀恰
对你至死不渝的村
「如何,很多情吧?」亚娟陶醉地问。
「虛情假意的混帐东西。」盼盼火大地把信梗喑梢煌牛瑏G进字纸簍。「要不要来接你,还得看天色好不好,这种男人你也要?风軒三年,还没教会你怎么避开薄情郎?」爱之深责之切,她是用心良苦。
「我……我只是……」亚倩顿时红了眼。慕容村是众多恩客中,难得有些文才,也对她较好的一个呀。
「别哭,以后我们都不许为男人哭。把包袱收拾好,准备出城。」
「不等天亮?」
「你几时见过大白天逃亡的?麻烦用点脑筋行不行?」盼盼情知亚倩想等到明儿和那个叫「村」的男人见上一面才肯走,她偏不成全。
「也对,趁黑走人才能避开艳姨娘的耳目。」亚娟道。
计议既定,盼盼唤来店小二把帐结清,四人全换上男裝,各背上布包,由亚萍去僱了一艘小舟,先到虎踞门,再换大一点的船,一路驶往苏州去。
「这么晚出城,需花钱打点守城门的官差。」船家道。
「没关系,我们有急事。」亚萍很懂江湖规矩,没等船家开口,即塞上一錠银子。
「其实那官差很好讲话的,我帮你们去说项。」有钱能使鬼推磨,何況是人?
盼盼和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夥全很有默契地紧抿着嘴,耐心坐入船艙,等候出城。
船堪堪驶离湖畔,竟下起雨来。望着烟雨朦朧,二潭印映月和阮公墩,盼盼和亚萍姐妹们,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惆悵。
小艇漫过水乡,趑起移向六桥,水面上和往常一样,飘着小巧玲瓏的彩灯。
亚娟一时兴起,伸手捞了一盞上来,上头是三个醒目的大字——风盼盼。竟还有人对她恋恋难忘。
盼盼抢过彩灯,不悅地丟入水中。「妓女」这身分犹似永世抹滅不去的烙印,像一场噩梦,时时刻刻提醒她有个不堪的往昔,即使她早已离开风軒,到了紫宸堡。
「对不起。」亚娟悄声道。
「没事,以后不要再提。」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几个晃动的黑影,盼盼心绪一紧,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