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神色冰冷的似一个陌生人:“云姑娘这话好生奇怪,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追我做什么。”
云翎呆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唤我什么?云……姑娘?”
云舒的话音淡的近乎疏离:“不然呢,该唤你什么?……云霄阁的云家小姐?或者武林剑圣云过尽的云小姐?……还是……我双亲之仇的女儿?”
云翎愣在那,眼见云舒举步又要离去,她一慌,拉住了他的衣袖,他的衣袖被雨淋湿,她的手也被雨淋湿,彼此湿漉漉的挨在一起,冰凉的感觉让她的心有些发慌,她问:“你去哪里。”
“松手。”云舒斜睇她一眼,似是想起什么,眸中陡然染了一层薄薄的恼意,道:“我去哪里都与你无关,你莫要再跟着我,你应该去找你的颜少主才对。”
云翎怔了一怔,须臾反应过来,堵在他身前,道:“哥你误会了,我跟颜惜……”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云舒截住:“误会?方才即便是瞎子也能看见你和他亲热地搂在一处。”他话意依旧冰凉,可亲热这两个字似是从牙缝中蹦出来一般,含着微微的怒气。
“方才……”云翎静默片刻,好半天后道:“你一直在窗外?”
“是。”云舒长袖一甩,眼神冷的似这哗哗落下的雨幕:“方才若不是我现身,你预备怎样?接受他的表白吗?接受他的情意吗?”
“你在窗外……你一直在窗外……”云翎对他的质问恍若未闻,只愣愣出神的念叨着这句话。
她不辩解,云舒怒意更甚,他霍地逼近她,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眼前,道:“怎么,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看你这个样子,似乎真是要接受他的心意,同他夫唱妇随双宿双飞回越潮岛是吗?”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也是,你们自幼便有婚约在身,若不是墨莲的事小王爷横插一脚,你只怕早已是越潮岛的少夫人了。”
他微微倾身,紧紧逼视着她,幽深的眸中似有两簇熊熊的烈焰在灼烧,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以及咄咄逼人的凛冽,俨然跟平日里冷清淡然、高华而澹泊的他判若两人。云翎被他这样的神情惊住,手腕处被他卡住不能动弹,传来剧烈的痛,估计是那里被荆棘利刺刮破的伤口刚巧被他紧捏住,痛的她有些受不住,她挣扎了一下手腕,道:“你放开我。”
她的这句本意是,你碰到我伤口,我很痛。不曾想到了云舒耳里,却又变成了另一番意思。他定定的瞧着她,道:“放开你?好!放开你让你去找那颜少主是吗?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句好,猛然手一松,霍地一甩,“啪”一声水花溅起,云翎措手不及重重跌坐在泥坑里,狼狈之极。
因着这番动静,她怀中的夜明珠从衣襟中跳了出来,被银链子挂住,悬在衣领外,幽幽发着光,那是他曾经送她的礼物,她找巧匠把它穿成了吊坠,日夜挂在颈上,贴身不离,李承序有几次跟她闹着玩,要摸那珠子,她小气吧啦的从不依。
夜明珠的光似一盏小小的灯,莹莹地打在云翎身上,本来黑暗中看不到的狼狈,此刻照映的清晰明朗。
她冒雨前行大半夜,浑身被雨浇的湿漉漉的,比云舒更湿更透,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滴水,冷风一吹,她禁不住打着冷颤,头发乱糟糟的散了下来,其中几缕鬓发凌乱的黏在脸上,水顺着发梢流到苍白的脸颊,又滑向泛白的唇。额头,腮上,下巴上,手腕处都有好些条红色的血痕,一看便知是野外锐利荆棘划出的伤口,最长的一道在右手臂上,从手腕处一直拉到无名指,伤根本没处理过,方才被云舒用力一捏,又开始鲜血淋漓,被雨水一冲,受伤的皮肉都洗刷成了粉红色。至于身上,更是不用看了,除开水,还有泥,黄褐色脏污的泥,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才能将一身藕荷色的衣衫,染成这纯粹的泥色。最惨不忍睹的是鞋子,左脚的还好,虽然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本身的颜色,但好歹还有,不像右脚,鞋没了,袜子也不知道去了哪,光着脚丫,脚掌……就不说了,自然是被沙砾碎片什么的,扎的处处伤口,混了泥,一边流血一边高高肿起,脚趾的指甲盖也磕掉了两个,露出两个血色的小坑,被污浊的泥水掺和进去,辨不清血肉的颜色。
这一路崎岖山道,这一路看不见黑夜的前方,这未知的整整一夜,她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一座村庄到另一座村庄的找,她摔了很多跤,她被冷雨冻的瑟瑟发抖,她被拦路的荆棘割破皮肉,她踏着满脚的伤口,她不停流着血,但那又怎样,谁都不能阻止她,忍着种种痛楚磨难,一步一步,翻山越岭,走到他面前。
云舒静静地瞧着她,幽深如渊的眸里,有什么情绪在急速翻涌。
云翎依旧不堪的坐在泥坑中,仰着头看着对面的男子。半晌,她站起身,缓缓向他伸出手,似是想挽留住他,他没有迎合,她手的姿势便定定地保持在虚无的空中,雨水落入流血的手掌,混成水红色的血水,顺着纤瘦的手腕往下滑,落入曲折的肘间,在肘部转折处,一滴滴坠入地面的水坑内,滴答,滴答,溅起水红色小花。
那样无声沉默的光景里,她深深凝视着他,低沉却坚定说道:“是,我承认我是云翎,是你血亲深仇的女儿云翎……可是,可是我更是你的莲生啊……是那个从小到大,只爱着莲初的莲生;是那个为了莲初可以不顾一切的莲生,是那个……”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陡然倾下身,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刹那,吻她。
他捧着她的脸,将她推在后面的树干上,不顾一切的吻,似要用尽全身力气。不像方才那样淡漠,不像曾经那般温柔,带着狂风骤雨般从未有过的侵略气势,还有一丝暴戾,似在发泄什么,又似要印证什么,她简直快喘不过气来。蓦地她唇上一痛,嘴唇似乎被他咬破,有猩甜的液体滑进唇舌之间,在舌尖上绽出咸甜交加的矛盾感觉,却又透着极致的苦,然而,纵然这样,她亦仍不顾一切的去回吻他,似要将所有的心意,所有的坚定不移都向他倾诉。两个人紧搂在一起,唇齿相依,磕的牙关都有些痛。
须臾,他的吻又移到她颈上,细细密密地宛若夏日的急迫骤雨,带着紊乱的喘息声,她微微扬起下巴,他热热的呼吸掠过她雪白的颈项,不似刚才的掠夺,倒更像是索取,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莲花气息夹杂着潮湿的雨气,混成一股似来至异世的馥郁香气,那是专属于她的温暖与体温,贴在脸上,像是隆冬雪夜里的羽绒,细腻而柔软,有着令人安心的温存。他近乎贪婪的索求着她的温暖,近乎渴望的依赖着她的气息。一如既往的就像那些年,他们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她是他全部的温暖,亦是唯一的温暖。
是了,这一吻,是痛楚,是矛盾,是恐惧,是不安,是绝望,是无奈。
却,又是爱。
绝望而无奈的吻,绝望而无奈的爱,于这淋漓的雨夜里,于这污浊的泥水间,于这深入骨血的世仇之中,于这爱恨交织之中,于这森冷悲凉的宿命中。
抵死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 哇啊啊啊,终于来场哥哥主动的强吻!! 扭转了总是被妹纸强吻的局面有木有!
嗷嗷~ 小七还在奋力码云舒番外,码番外。。。。
☆、云舒番外 《江南一梦》(一)
我是云舒,出身云霄阁。
我有一个古怪的父亲,和一个特殊的妹妹。
我的父亲是武林剑圣云过尽,他立在江湖巅峰的位置,使得一手好剑,却,从不教我。
是的,他从不教我剑。正如他,从不对我笑,从不亲近我。他对我而言,是个太特别的存在,儿时印象里的他,从没有给过我父亲的亲厚感,他喜欢远远的立在一丈之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瞧我。
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偶尔是冷漠,偶尔是排斥,更多的时候,是歉疚。那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看不懂,但我晓得,他是不喜欢我的。
曾经,我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出色,所以不能讨他的欢心。我羡慕小师弟,他是小师叔的儿子,每逢他练剑之时,小师叔便摸着他的头说,我家小子就是有出息!小师弟得了夸赞,得意地讨要奖赏,小师叔便高高兴兴地答应。
那时候我站在一旁,默默瞧着,然后一遍遍更努力的去练剑诀,早上天不亮就起,半夜方睡。然而,就算我练上千遍万遍,练到比小师弟好上很多,也从未得到父亲的一句夸赞。
我心里难受极了,不是因为没有奖赏,我压根不在乎奖赏,我只想看看父亲的笑,我期待他为我笑一次。
但,从没有。我得到的,永远只有冷漠。即便我再好,他也从未正眼瞧过我。
我难过,但,不会讲。
七岁那年,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子,我只是他收养的义子。
这个事情,是我的乳母陈姑姑告诉我的。她说,我的亲生父亲,名叫奚落玉,他是义父的师兄,我的亲生母亲是萧芷茵,义父的师姐。
可惜,他们早已经死了。
所以,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义父不过是念着同门之情收留了我,而我,寄人篱下。
陈姑姑随后陆陆续续告诉了我更多,她是我母亲萧芷茵的贴身丫鬟,说的话,自然是真的。她跟我讲了许多父亲母亲的故事,提起我的父亲奚落玉,她说:“丰神如玉啊,晓得么,这个词就是为你爹爹准备的。”
提起母亲,她啧啧道:“小姐当年可是武林第一的大美人,世人趋之若鹜。嗯,那个什么,哦,倾国倾城,说的就是她。”
她还宝贝似地翻出当年的画卷给我看,发黄的陈年画卷,白衣男子在竹林里抚琴,风姿卓卓,女子在一侧练剑,红衣如火,笑容明艳,似有风吹过,竹子的枝桠簌簌摇曳。
那丹青的意境美极了,我沉浸在画卷里久久不能回神,心里却涌起复杂的感觉。
有欢喜,也有哀伤。
欢喜的是,我的亲生父母原来长着这般模样,我终于知晓他们的模样,但更多的是沉闷与哀伤,他们早早而去,我终究未曾亲眼见过他们一眼。
接下来,我又缠着陈姑姑讲了更多父母的旧事,譬如,父母是什么样的人,父母年少之时有过怎样的经历,再譬如,母亲是如何嫁给父亲的等等。我将对父母的思念之情遗憾之情,用近乎钻牛角尖一般的提问来表达,陈姑姑快被我缠死。
好在,陈姑姑是个有耐心的人,耐心到她对我几年来如一日的关爱,从不烦恼我的刨根问底。
陈姑姑说,娘亲与爹爹是同门师兄妹。其实娘亲原本中意的人不是爹爹,而是义父云过尽,那时候,娘亲与义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不知为何两人大吵了一架,自此一刀两断,娘亲曾为同义父的这段情黯然神伤许久,但爹用真心治好了娘亲的伤,再然后,娘亲嫁给了爹,两人隐居世外,过起了神仙伴侣般的日子。
姑姑说,爹娘新婚的时候,爹亲手雕琢了一根玉簪送给娘亲,样式是娘亲一贯喜爱的石榴花,娘亲时时将它簪在鬓上,中意极了。而一向不喜欢舞文弄墨的娘亲自谱了一首琴曲赠与爹爹,名为《月落玉萧赋》,曲名镶了爹爹与娘亲的名,爹爹如获至宝,日日弹奏。
姑姑说,娘亲怀我的时候,爹爹又欢喜又紧张,虽有丫头小厮伺候着,可爹不假于人手,绝大多数饭菜补品,都是他亲自下厨。娘怀我三个月之前,害喜厉害,每日吐的食物比吃下去的还多,爹爹急的寝食难安,没少研究食谱。
姑姑还说,晚饭后爹爹便要扶着娘亲在那胭脂花丛旁散步,两人一边碎步走,一边说着杂文趣事,待娘乏了,便坐在庭中的秋千上,依靠在爹爹怀里,两人沐在月下,细细商量给肚里的孩子取什么名。爹爹总依着娘,娘说的名,他都说好,最后娘不耐地说,我都取了十几个名了,你倒是说说哪个最好啊。爹爹抚抚娘的发,说,十几个名都留着呗,日后生一个,就用一个,最好生十几个,把好名字都用完,这样就不浪费了。娘又好气又好笑,拿手锤爹爹,爹爹任她锤着,温柔地笑。
陈姑姑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面带憧憬,而我,虽然没见过父母,但姑姑的话却让我觉得,父母活生生的活在我的身边,那些幸福的过往,好像我亲眼见过似的。
姑姑还讲了很多,但对于娘亲与义父情变之后嫁给爹爹的内情,她并不知晓,而我对此事却觉得理所应当。爹爹是那样出色的男子,对娘亲又一往情深,即便没有那些往事的讲述,只这一副画卷,都可以看出端倪,翠竹下抚琴的男子,雪衣墨发,修长的指尖拨动着琴弦,明明是清冷的气质,可投向舞剑女子的眉眼,却如四月微风般温柔。
爹爹是深爱着娘亲的,娘亲嫁给他,必然是幸福的。我这样想。
但马上,我被另一个问题难到——我的父母是为何而死?
陈姑姑答不上来,她也不清楚,只说听说是突发重疾暴病而忘。更蹊跷的是,整个云霄阁好像有着某种特殊的禁忌,那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光明正大的提起奚落玉与萧芷茵这几个字,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小师叔,他酒深了,无意间提起了一些爹爹与娘亲的往事,义父闻后大发雷霆,小师叔被罚得很惨。
自此,阁里对这两人的名字更加忌讳至深。
但我却越发好奇,但因着从未有人给过我正面的答案,我亦从未祭奠过父母的墓地,所以我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希翼,或许这应该被称为不可能的幻想——我幻想着父母并未离去,他们尚在人世,只是隐居到了世间的某一角落,等哪一天,他们就会出现。
是的,他们一定会出现,会带我离开冰冷的义父身边,带我离开这不快乐的年少,给予我真正的双亲温暖。届时娘亲一定会像陈姑姑一样亲昵的拥着我,父亲会像小师叔对待小师弟一样,摸摸我的头,用温和而低沉的嗓音,鼓励我,肯定我——年幼的我,在陈姑姑的陪伴下,于无数日夜中,这样渴盼着父母。
这种幻想,持续到八岁,持续到那一天。我永远不能忘记。
那一日,陈姑姑突然从外头回来,她本是去山中帮我采跌打损伤的草药的,却不知为何半路折了回来,她跌跌撞撞进了我房间,表情慌张,脸色白的吓人,她牢牢抱住了我,陡然流下来泪来,哭道:“我可怜的小姐。。。。。我可怜的姑爷。。。。。他们竟。。。。。。”
然而她的话未说完,义父便出现在房中。他高大的身躯立在门口,光线被遮去了一大半,凌厉的气势极度迫人,他说:“看来,你不适合再做舒儿的乳母了。”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陈姑姑已经被拖走。我预感到大事不好,喊叫着去追陈姑姑,却被一帮下人拽住,直接锁进了房内。
不多时,院子里传来“砰砰砰”的声音,似是钝器砸在身躯之上的闷响,伴随着陈姑姑凄厉的惨叫,一声接一声。
陈姑姑在受刑!
我看不见,却清清楚楚的听见。那一声声击打声像锤在我的胸口,我在房中不住哭喊求情,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我哭到喉咙沙哑,好久以后,四周终于归于平静,天也黑了。守门的家丁离去后,我推开房门,看见几个家丁拽着一个卷着的破席子往后山一丢,然后冷漠走开。我躲在一旁,两腿发软,猜到那席子里是什么,却又不敢确认,颤抖着手去打开席子,一下子蒙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