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伺尊位者——这个宫里最大的罪过之一。
薛皇后当即立断,立刻拜倒,“若有人胆敢窥伺皇姐起居,那自然是我治宫不严的罪过,但请陛下和皇姐明鉴,我断不敢行此迕逆事。”
寿康避了她这一礼,对凝儿道:“扶你主子起来。”
薛皇后知道这样的举动太过自轻,但她也深知,寿康如果在去年就已经疑心她窥伺自己起居,那以皇帝多半也已经知道这份疑虑了。如果自己今天说不清楚,那也许很快她就要成为本朝以来第一个废后了。薛皇后道:“说句诛心的话,我已经是皇后了,为何还要窥伺皇姐起居?这于我可有什么好处么?纵然是怕皇姐对我不利,沣儿也是在皇姐跟前儿养着的,我何不轻省些,教沣儿在皇姐面前说我几句好话,为何非要冒着担罪名的风险窥伺呢?”
寿康沉默了一会儿,亲自过去扶起了薛皇后,然后示意宫人们都下去。凝儿有些担心,本是不肯下去的,但薛皇后看了看寿康,还是让她退下。
“我并没有说皇后窥伺我的起居。”寿康轻声道,“其实我浮萍之身,有什么值得窥伺的呢?”
薛皇后心中迅速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不是窥伺长公主,那么不是窥伺帝……这个念头惊得她浑身一凉,几乎又要跪下去。寿康却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微微一笑,竟带着她从没见过的暖意和宽和,“别多心。不过,好弟妹,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就明说了……你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个虽忠心却有些傻的奴才。”
☆、十四
薛皇后出了昌恩宫,左思右想还是打发人去请皇帝得了空来一趟坤德宫。
午膳的时候皇帝到了坤德宫,还没来得及问一句皇后是有什么要紧事,就见薛皇后打发了宫人们出去。皇帝益发不解,笑着问了一句,“皇后今儿是怎么了?”
薛皇后缓缓跪下了,皇帝先是一愣,但之后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并没说话。薛皇后道:“陛下赏我体面,封我为后,我却治下不严,致使身边的人做下辜负圣恩之事,请陛下责罚。”皇帝起身踱了两步,突然说道:“此事你原本的确脱不了干系,但皇姐总念着沣儿,不忍她母亲是废后,故而差了人去查……这事儿你不必管了,孰是孰非朕心里有数。而且既然你现在知道了,那也正好,你身边儿那个凝儿虽然忠心,但未免笨了些,今年小选完了之后你给她指个人家放出去罢,也算是赏她这么多年来对你的忠心了。”
薛皇后对于这事里关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已经明白了,小林子是故意把话念叨给凝儿听的,这种事只要让人知道,那就是凝儿窥伺帝居,如果凝儿再笨一点儿出去说了,那就要再加一条泄禁中语和妄图离间天家姐弟。寿康最开始显然也是疑心薛皇后,所以才会深有敌意,但后来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薛皇后不得而知也不敢再问,只能谢恩并谢皇姐英明。
“陛下,皇姐今儿还说,等傍日她们四个放出去之后,她那儿不想再添人了。”薛皇后起身后,小心翼翼的说起了这件事。皇帝沉默了片刻,随后笑了一下,“皇姐用惯了她们四个,不喜欢换了生人进去也是有的,傍日她们四个,降恩留用就是了。”
皇后心知,这四个这回怕是要在宫里留到老了。她有点儿叹惋,但也不会傻到为了可怜别人而惹皇帝不悦,“是,这是她们四个的福气。”
“她们四个伺候了皇姐十年,如今又要留用,赏赏她们家里罢。另外,再赏她们贵人的分例,以示与其他宫女不同。”
薛皇后答应了一声,又叫了宫人们上来,命他们去昌恩宫传旨。皇帝笑着看她吩咐完毕,“眼看着就要到月中了,皇姐旧疾恐怕未愈,皇后要多照看昌恩宫些才好。”
景容十六年,三月十五……薛皇后当然不会忘了,自先皇后难产而崩之后,每年三月十五前后盯着昌恩宫的举动这项任务就交到了自己手上。寿康说自己浮萍之身没什么好窥伺的,但其实在别人心里不是这样的。薛皇后知道,皇帝一直存着一种妄想,妄想着姐姐能原谅自己的杀戮,他认为如果姐姐三月十五这一天能与平日无异,那就是要原谅他了。而过去两年的这一天里,昌恩宫都是与平日无异的,皇帝想,如果今年还能如此……他就为姐姐重新赐婚。
寿康对于傍日四人的降恩留用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再提裁人的事。
日子就在薛皇后的不安中到了三月十五。
薛皇后怕这天出点儿事,所以特意禀了皇帝,请安时宣了礼部的官员到慈晖宫说荣孝的嫁礼,希望能用这些事岔开寿康的心思。太皇太后深知皇后用心,也是十分赞同,为了防着荣孝要闹,太皇太后事先还特地派人去慈懿宫告诉太后不要让永宁和荣孝离开慈懿宫。太后虽然不服,但想起寿康当日的要挟,也不得不遵旨领命。
其实礼部的官员来了也没太多好说的,不过是念叨一遍嫁妆单子,又说一遍土尔扈特那边的聘礼和婚事准备情况,最后又小心翼翼的提了一句皇帝还没给定送嫁大臣。太后至此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可怎么好呢?雀儿好歹也是郡主,没个送嫁大臣怎么像话?”太皇太后虽然不知道雀儿的真实身份,但也不的确喜欢这个丫头,听见太后这么说便没搭碴儿,只是对那官员道:“陛下可说了什么时候启程了么?”那官员道:“定的是本月二十三。”
“怎么这么匆忙?郡主备嫁,从下旨到启程竟连一个月都不到!”太后更觉不满。太皇太后对她也有不喜,但她毕竟已经是太后了,总不能当着小辈数落她了,便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寿康看了太后一眼,更是觉得奇怪,雀儿是私生女的事自己都已经跟她挑明了,她如何竟还敢如此?不过寿康也不愿意当着这么许多人跟她作对,便也只当没听见。礼部那官员心里也不满起来,就算是太皇太后也只是垂问而已,议论也是议论嫁妆这些细节,万没有议论天子明旨的。太后虽是继母,但天子独尊,议论明旨岂非大不敬?但他位卑,也实在不敢说什么,便只是心里想着这事儿总还是得跟尚书大人和安亲王说明白了,别回头出点儿什么事怪在自己头上。
寿康想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土尔扈特汗王可说过什么么?”礼部官员道:“汗王对一应规矩礼制并无异议。”
“朝上的事儿妇道人家不懂,但既然汗王没说什么,那想必是对现有的都满意了。”
汗王不嫌弃没有送嫁大臣,不嫌弃启程太快,那朝廷自然也没必要再给自己添麻烦了。礼部那官员自然听得明白寿康言下之意。太后对于这个说法自然是不满意的,她刚要说什么,就听寿康又道:“母后疼爱荣孝,给她多添几样嫁妆也就是了。”寿康这话虽然说不上多客气,但总也是挑不出错的。但太后听着却觉得刺耳,“荣孝好歹也是你妹妹,你竟然全不顾手足之情么?”
她这话一出口,太皇太后脸上也是一沉,立刻命那外臣退下,然后才转脸对太后道:“容川是昭穆惠皇后的嫡女,那雀儿不过是养在你那个宫女出身的贤皇后身边的一只鸟儿,也配称是容川的妹妹么?”太皇太后这话说的不客气,太后当时就煞白了脸,薛皇后并一众宫妃在下头也有些不安,但又不敢多嘴,只能是更低下了头。
“雀儿毕竟是要为朝廷远嫁的,朝廷多给她些体面也才是朝廷的体面。”太后面子上过不去,便要抗辩几句。寿康皱皱眉,看了一眼薛皇后,薛皇后也正偷眼看她,于是立刻会意,带了众宫妃起身便要告退。太皇太后却怒道:“走什么?都坐下听着!”薛皇后无法,只得领命。寿康心道不好,忙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身边帮她揉肩,“您别生气。母后也是……”
“我是老了,但我不糊涂!”太皇太后打断了寿康的话,“谁是真的为我孙儿的江山好,谁是要祸害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些人为了尊位,指使自己的奴才勾引主子,排挤六宫,我为了天家脸面不说破也就是了。但不想我这份儿容忍就让人以为我老了,好欺负了?你们都听清楚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就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学了吕后!”
慈晖宫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晚膳的时候便到了坤德宫询问。
薛皇后老老实实地一一答了,皇帝倒也没评论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都知道了。然后便看起书来,并无意就寝。薛皇后心知他是要看着昌恩宫,要知道昌恩宫都无事了才会歇,故而便也不催,只是陪着皇帝坐着。直到二更天,皇后都有些要熬不住了,才见回话的人过来说昌恩宫的那位歇了,灯都熄了。薛皇后看了看皇帝,“陛下也早些休息罢,明儿还要……”
皇帝摆摆手,“再等等。”
薛皇后觉得皇帝有点儿担心过了,都两年了,这两年什么都没发生,以后哪儿还会再有什么?但这样的话她也不敢说,便只好答了声是,然后接着陪坐着。
快到四更天的时候,成维过来说傍日和揽月来了。薛皇后一愣,这两个宫女来做什么,难不成昌恩宫出事儿了?她正胡思乱想着,皇帝已经让傍日二人进来了,“说罢。”
“长公主等众人退下后,命奴婢给她换了织造局今年供上来的雪缎的衣服,然后在寝宫里的佛龛前上了三炷香,跪了大约一刻时辰。”
我并没有说皇后窥伺我的起居。其实我浮萍之身,有什么值得窥伺的呢?
寿康并不是单纯为了裁掉四个宫女位子、给皇后面子才说不必再添人,她只是想传达一个信号,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皇帝却没领会姐姐的用心,他以为她是为了皇后的体面……不,也许皇帝也明白了,但他还是想再看一次……
也许寿康已经准备原谅皇帝,踏踏实实地过自己余下的日子了,但皇帝的回绝让她终于直面了那个现实——她终究是嫁过罪臣的罪妇,终究是皇帝无法放心的那个人……
如果是我,我会对菩萨说什么呢?
薛皇后恍恍惚惚地想。
是了,我会跟菩萨说,你为何受了我的香火却连最后一点儿怜悯也不肯施舍给我?我的命运难道就是让我亲爱之人死绝,血缘至亲相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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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报缅甸于边境再次抢掠的折子一递到兵部,薛昭鸿就赶紧递了牌子请旨入宫。
皇帝看了折子半天没说话,薛昭鸿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陛下看,要不要……”
“朕听说缅甸有一种绿孔雀十分好看?”皇帝忽然问了一句。薛昭鸿一愣,“陛下博闻多识。”皇帝笑了一下,手指抵在下巴上,认真地看着薛昭鸿,“皇姐的恩晖园明年一月就能完工了,到时候朕想送她几只绿孔雀放在园子里玩。爱卿明白了么?”
薛昭鸿称是,“请陛下点一悍将。”皇帝垂下眼捻着自己手边放着的一串儿翡翠念珠,突然笑了一下,“便命循亲王怀烈为大将军,三日后带军前往。”
怀烈是先帝长子,皇帝的大哥,好武且熟读兵法,性格爽朗直率却不像幼弟梓敬那么不着四六儿,一向得皇帝重用。薛昭鸿和这位大王爷也算有点儿交情,知其为人,想了一回觉得正是个好人选,便领旨要告退。但皇帝却没发话让他跪安,“瑶生啊,朕听说两广总督徐定仁的次子去年丧妻了?”
薛昭鸿一愣,两广总督徐定仁也算是名门出身,太后的那个徐家不过是他家的旁枝,如果不是出了太后,那是万万比不上徐定仁家的。但徐家祖籍浙江,又不在京为官,薛昭鸿甚至其父薛策都跟这一家子没什么交情,这家人的事儿自然也就不清楚。乍然听皇帝这么一问,着实只能答一句臣不知道。皇帝笑了笑,叹了一句,“瑶生啊!你这样儿当官儿的也真是了……”他顿了一下,“正好儿,永宁长公主明年年中也就该除服了,回头就指给他罢。”
这话传到寿康那儿的时候,寿康也是一愣。之前不是还说送给缅甸王呢么?怎么又变成徐定仁的次子了?徐定仁的次子一来是丧妻再娶,二来只是个庶子,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长公主的。寿康一时有些不确定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永宁也是先帝的公主,又无什么不赦之罪,这么个嫁法儿实在太轻贱了。
这事儿虽还无旨意,但皇帝议论时并无回避,宫中上下私底下还是传开了,一些内命妇很快也知道了。最先找上寿康的便是和顺三姐妹。
昌宁和荣安都和太后没什么感情,但跟和顺到底是姐妹,又素无过节,感情倒也还好。加上这次和顺虽然是为了永宁找她们,但也是为了彼此着想,所以也就一起来了。
“皇姐,五妹虽然颇有不懂事的地方,但到底是咱们的姐妹……嫁的这样低,也不是咱们的体面……”和顺虽然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但却也不大赞同太后那样护着永宁、荣孝,“徐家那位是要续弦,又是小宗,娶个县君都是高攀了,何况是咱们的亲妹妹呢?”她顿了一下,略一迟疑,“皇姐,还是说……我们有不知道的事儿?五妹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了?”
寿康对皇帝的心思模模糊糊的有个猜测,但又觉得不像,便也不好跟妹妹们多说,便没正面回应,“你们是陛下的亲妹妹,只要你们自己不犯错,什么都妨碍不了你们的体面。此事还无旨意,怎么就一定是真的?堂堂长公主们,为了一点儿风言风语就跑到宫里来,那不成了民间嚼舌根儿的村妇了么?这才叫不是体面呢!”她这一番话说得下头三个妹妹都有些讪讪的。荣安最小,寿康当年一向多惯着她些,她在寿康面前胆子也就大些,当下便道:“皇姐教训的是。但二位姐姐和我也是担心……这……我朝开国以来还没听说过哪位公主、长公主是去给人家做续弦的……那续弦说来虽然也是正室,但真到了原配忌日的时候,在原配灵前执的还不是个侧室礼么?那跟给人家做小有什么区别?而且更别提这徐家老二还是个丫鬟生的……”
寿康只是听说徐家二公子是庶出,并不知道其生母到底是什么身份,故而听荣安这么一说就愣住了,“你说什么丫鬟?”
“姐姐不知道也是有的……这徐家次子是个丫鬟生的,这丫鬟么……说是丫鬟,但其实原本是别人从……那种地方带出来送给徐定仁的……姐姐别瞪我,不是我有意去打探这些阴私之事。只是这徐家本倒也还知道掩着,尤其是自己家女儿做了皇后,更怕这种事叫嚷出去败坏了名声连累女儿……但谁成想这庶子要登青云梯尚主,竟是越过自己的嫡出兄弟了,这家里的下人都觉得新鲜,竟又把这些事翻出来说笑……”
“成了!”寿康越听越是心惊,“奴才们嚼舌头你也跟着听?人家家的私事你也要管?再说,无论此事是不是真的,那都是你先皇嫂的母家,不得胡说……”
昌宁本来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突然道:“皇姐别怪四妹,我也听说了。这事儿的确不成体统,不管是不是真的,永宁都万万不能降于此门了……是,我们都有觉得永宁不是的时候,但好歹是自己家的姐妹,自己在家里怎么说是一回事儿,真让她去做这种人家的继室,不但是姐妹们脸上不好看,而且……也着实有些不忍啊。皇姐,我说句不仁义的话,荣孝是个孤女,要是皇兄真要抬举徐家,那倒不如让荣孝和永宁掉个个儿……那样儿,外人还得说咱们是抬举了荣孝和徐家两边儿呢……”
和顺突然想起一件事儿,脸上先是一红,然后颇有些扭捏地拧着帕子问道:“皇姐……是不是因为当初五妹和薛尚书的事儿……惹恼了皇兄了?”
昌宁和荣安都不知道永宁和薛昭鸿有什么事,一时都齐齐地看向和顺,和顺无法,只好又对两个妹妹说了当日太皇太后问话的事,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