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她常常想这个差点成了薛夫人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薛夫人以为她当美若天仙,当如九天上降落凡间的仙女。
但不是。
寿康生得并不算很美,身子也显得瘦弱单薄,大红的礼服穿在身上似乎都能压垮了她。薛夫人看着她看人的时候的眼神,冷漠、漫不经心,仿佛她并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阿猫阿狗。只有在看沣儿的时候,薛夫人才在她眼中看见了属于人的感情和温度。寿康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便微转过脸看,薛夫人被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了。
寿康并不认识薛夫人,故而只是看了一眼便转开了,又对太皇太后笑道:“孙女儿吉利话也说了不少,老祖宗怎么也不赏我个红包儿呢?到底是因为沣儿说的好呢,还是曾孙女儿就比孙女儿好呢?”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多大的人了?还跟你侄女儿争这个么?”沣儿一听,立刻从薛皇后膝上跳下来,惊得寿康直叫我的小祖宗,然后赶紧起来去抱。沣儿把捏在手里玩儿的红包使劲往寿康手里塞,见寿康不解,便道:“给姑姑的,沣儿以后的红包都给姑姑!”
薛皇后拿帕子捂着嘴笑,“这丫头还是跟皇姐好,不如干脆就叫皇姐一声母亲罢。”
太皇太后心中一动,很想说一句沣儿还不快叫,但看看满屋子坐着的宫妃和内外命妇,话都到了舌尖儿了还是咽了下去,只是说了一句,“看来我以后得给这丫头准备两份红包了。”
寿康笑着让沣儿赶紧去谢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便笑道:“了不得了,刚才还说我偏心?我看你那心才真是长偏了,这么快就教着你侄女儿来算计我这老婆子。”
沣儿仰着脸看着太皇太后,甜甜地道:“曾祖母不老,曾祖母是佛菩萨,佛菩萨才不会老呢。”
太皇太后笑着就让身边的宫女把沣儿抱过来,搂着亲了好几下,下头的宫妃命妇见太皇太后高兴都想尽办法说些漂亮话奉承沣儿,又奉承薛皇后有个好女儿、有福气,寿康长公主教导的好。太皇太后笑着听着,然后转脸问坐的靠前些的中年命妇道:“朱家的,你家的小四今年多大了?”
那命妇夫家姓朱,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个被贬了的朱弘的族兄朱弛之妻,朱弘这个族兄是二等公兼翰林院掌院大学士,极有才华也极得帝宠的一个人。朱夫人听太皇太后问,忙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妾身家那个今年五岁了。”太皇太后笑着点点头,“可念书了么?”
这话一出口,诸位命妇看向朱夫人的目光也带了些羡慕,朱夫人也自觉体面,便笑道:“也是才启蒙的,略识得几个字了。”
薛皇后笑道:“谁不知道朱家四公子三岁便读千字文呢?朱夫人也别太谦了。”太皇太后点点头,“正是,我也听说朱家的小四子最聪明不过了。”朱夫人忙又谦虚,“这孩子不过是略有几分小聪明。太皇太后过誉了。”
“要说绍徳也三岁了,过了年也该去书房了罢?”太皇太后问四皇子的生母肃妃,肃妃忙称是。太皇太后道:“我就隐约记得先头皇帝还说起嘛,朱家的,我看你家小四子和绍徳年纪也差不多,便送进来给绍徳做个伴读罢。”
内外命妇看着朱夫人更是又羡慕又嫉妒,朱夫人却是春风满面,忙起身谢恩。先头为着朱弘的事儿,整个朱家在官场上的人都有些不自在,自己家老爷回家的时候也总是郁郁的。如今小四做了皇子伴读大约也是皇帝看重朱家的意思。薛皇后也高兴,她的母亲便是朱家出来的,正是朱弛的亲姑姑,如今朱家得皇恩,她也觉得面上有光彩。肃妃也喜欢,她出身不算低但也不算极高,父亲只是个协办大学士,比之薛、朱俩家差了许多。如今位列四妃且有一子,她已经知足。更何况,如今儿子又得了朱家的公子做伴读,今后哪怕绍徳于政务上无甚建树,但若能跟朱家多亲近些做个风雅王爷那也不错。于是肃妃也忙谢恩。
寿康在一边笑了笑,肃妃看着她也是感激的一笑。朱夫人抓到了这一瞬间,她有些迟疑。
“老爷,我瞧着肃妃娘娘听说让允宁做四皇子的伴读的时候看了寿康长公主,看上去很感激。我猜……是不是这事儿是寿康长公主提议的?”朱夫人回家后跟朱弛提了自己所见。朱弛摆摆手,“不要妄议宫中事,这些话传出去让有心人一说,都是罪过。”
朱弛原本是觉得寿康在耿氏父子的事儿上以社稷为重,又觉得一个女人家孩子、丈夫都没了,十分可敬可怜,所以一直很尊重她。也是因为这个,皇帝之前给她的逾制之礼,比如御前免礼之类的,他都没上奏反对过。但予长公主皇后之礼?且不说不合礼制,就是从伦理上也说不通。那毕竟是姐姐,以皇后之制待姐姐,以姐姐为六宫尊……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老朱家一脉相承的驴脾气导致他当面谏言反对,皇帝的态度让他迷惑。皇帝说,爱卿的忠心,朕一直都知道。
没有训斥,也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后来朱弛听说皇帝称朱弘是强项令,更觉得诡异,便去拜访了薛昭鸿打听圣意到底如何。
薛昭鸿静静地听完了,然后问道:“表哥是听谁说的这些事儿?”朱弛一滞,薛昭鸿便又道:“表哥,无论是泄禁中语还是窥伺帝居,都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罪过,对么?如今皇后娘娘正位中宫,薛家和朱家更要小心,不能给娘娘添麻烦。”
“瑶生,要是以往,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不会再问,但是这回实在不同,你就告诉表哥,陛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薛昭鸿望着窗外一行飞过的大雁,轻声道:“以天下养,令山河同尊。”
“这、这成何体统?”朱弛和朱弘不愧是一家子的堂兄弟,死脑筋都死到一块儿去了。
薛昭鸿倒是也没不耐烦,反而笑了笑,“表哥,民间常说长姐如母,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
是了,令皇后拜长公主、令六宫尊主、令阖宫嫔妃及内外命妇拜长公主……这不是以皇后礼尊长公主,而是以太后礼敬长公主。
这世上有废皇后、皇后失宠,但没有废太后、太后失宠。
肃妃感激寿康当然是有理由的,只是不是朱夫人想象的那个。
皇帝在腊月二十五那天翻了她的牌子,“绍徳也三岁了,过了年就该去三省斋念书了,按规矩得找个伴读,你可有个人选么?”
肃妃入宫多年,当然知道这句问话就跟太皇太后问永宁有没有中意的人一样,只是意思意思。所以她老老实实地道:“妾身身在内宫,哪里知道什么?还请陛下做主。”皇帝笑道:“那也罢了,你放心,朕肯定给绍徳找个好伴读。”肃妃又代绍徳谢了恩,皇帝道:“这还得多亏皇姐提醒,要不朕还真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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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东主有喜,今天下午可能还有,所以视情况可能加更一篇薛昭鸿番外
☆、十一
开春便是景容十九年三月,秀女大阅。又有土尔扈特部汗王携王妃及第四子入京朝见。
寿康从小长在宫里,小时候没少偷偷去看过选秀,对此早就没什么兴趣了。但薛皇后是个谨慎人,总记得当初寿康看自己的那个冰冷的眼神,加上皇帝又无丝毫厌弃寿康之意,便愈发怕得罪了这个皇姐,故而再三邀请寿康一同选阅。
初选的秀女都是梳个辫子,穿个蓝裙子,脂粉也都不能多上,看也不是真要看容貌,而是看举止、出身。寿康是经历过贤皇后独宠六宫,媚惑天子的那段日子的,故而最讨厌那些刻意出挑儿、妖妖道道的,一遇上这样的便要皱眉不悦。薛皇后虽然是皇后,但说到底也是后宫之一,再怎么贤惠也还是希望少一个人来跟自己分皇帝才好,故而看寿康对那些貌美妖娆的皱眉,就立刻让人撂牌子,即使皇帝以后问起来,她也可以说是遵奉长公主之意——当然,皇帝也不会有闲心问这个。
太皇太后也是见过贤皇后祸乱后宫的,故而每每都对选秀,甚至宫女小选都特别在意,常常要一个个亲自看过才放心。这回一开始的时候也过来了,但看了寿康和薛皇后的选择标准,便觉十分满意,勉励了两句便回去了。后来皇帝去坤德宫的时候也称赞了皇后,“老祖宗都跟朕说了,你很会看人。”薛皇后一来是为了谦虚,二来也是终于逮着了个机会可以试探一下皇帝对寿康的态度,便道:“还说多亏有皇姐掌眼。”
皇帝含笑点头,“正是,皇后要尊重皇姐,多听听皇姐的意思。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薛皇后岂还再有不明白的?当下便表态说会多求教于皇姐。皇帝自然是满意的,“还有一事,土尔扈特部的汗王请朕为他的第四子赐婚,朕决意将荣孝郡主赐给他。皇后指几个引教宫女,让她们好好教教荣孝,她先前的那几个引教十分不得力。”
土尔扈特部地处遥远,这一去只怕是再无回转之日。不过薛皇后一来怒荣孝当日踢了自己哥哥,二来厌她没规矩,自然是不会心疼的。当下很痛快地答应了。
“皇兄,臣弟也没求过您什么,就这一回,您就把雀儿赏了我罢,我是真的喜欢她。”虽然赐婚的圣旨还没下,但梓敬已经从舍不得荣孝远嫁的太后那儿得了消息,这日便借着回禀接待土尔扈特部汗王一家的差事的机会,递了牌子进宫。他说了一大通,最后以这句话作为总结。
皇帝低着头翻着手里的折子,淡淡地问了一句:“说完了?”
如果皇帝大发雷霆,那也算是梓敬料得到的反应,但皇帝这么冷静,梓敬反而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当下只是愣愣地答了一句说完了。
“好,那现在你听着。荣孝是郡主,享了天下人供给她的这么些荣华富贵,就该为天下人尽些责任。土尔扈特部一向不是个让朝廷省心的,这回愿意求娶一人大约也是为了表个忠心。朕非但不是要亏待荣孝,相反,朕是以社稷托之,是抬举她呢。你要是真喜欢她,就成全她做个文成公主罢。”皇帝摆摆手,“这次大阅,朕已让皇姐再给你挑一个好侧妃,总能比那个雀儿强。”
梓敬在正经事上一向脑子转的慢一点儿,于是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皇兄说了什么,立刻抗辩道:“文成公主好歹是个公主,雀儿只是个郡主,怎能托之以社稷?”
皇帝似乎很惊讶梓敬能说出这么一句逻辑不通的话,“所以文成公主嫁的松赞干布是土蕃王,荣孝嫁的是土尔扈特部汗王的第四子。”他不等梓敬再辩驳便道:“行了,回去办好你的差事,皇姐和皇后必然会给你挑个懂事的侧妃。”
梓敬灵光一闪,说出了一句能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话,“那当初皇兄将皇姐赐婚给耿氏,也是为了成全她做个文成公主么?”
皇帝只觉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疼得五脏六肺都要翻滚起来了。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抓起手边一件儿什么东西便冲梓敬砸了过去,“你放肆!”
“陛下!”
这日薛皇后本是邀了寿康一起来跟皇帝说梓敬的侧妃的事,结果刚到门口就看见皇帝不知为了什么勃然大怒,竟拿了那羊脂玉的童子抱鱼镇尺砸梓敬。梓敬听见自己姐姐的声音回头看时,寿康才发现他额头上竟被砸出血来,当下吓得也不管皇帝是否叫进了,就扶着傍日的手疾步过去,抽出帕子给梓敬擦。梓敬被这么一砸也是吓了一跳,然后才觉得疼,继而又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再看见被自己说的人正站在面前,一时又顾不得疼了,只觉得讪讪的。寿康不知这哥俩是为了什么,但又怕事关朝政,便也不好问,只是问梓敬疼不疼,又让人去传太医。
“传什么太医?这样的混账东西,给他看病都是糟蹋了药!”皇帝怒道。
梓敬知道是自己说了浑话,故而虽然疼也不敢再多说了。但寿康不知原委,益发以为是梓敬差事没办好,当下忍不住像当年护着幼弟一样,对皇帝嗔道:“梓敬还小呢,纵然有办的不是的地方,陛下也不该这样……”
皇帝见寿康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向着紫荆,一时气得眼前发黑,身子一晃差点背过气去。薛皇后和成维吓了一跳,赶紧要扶皇帝,却被皇帝推开了。
寿康见状也是吃了一惊,她虽然疼幼弟,但到底皇帝才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下便责问梓敬道:“你到底干什么了?怎么把陛下气成这样?”
听姐姐此时还是向着自己,皇帝脸上也回过些颜色来,但又怕自己这个弟弟嘴上没把门儿的,真说了出来惹姐姐伤心,便抢先道:“哼!以为自己翅子硬了,竟要抗旨!”
寿康听了也有些不满,但还是把帕子递给了梓敬,让他捂着伤口,“君君臣臣,这世上岂有做臣子的不遵命而行的道理呢?”梓敬哪儿敢吭声?偷看了皇帝一眼,便低下头做认罪状。皇帝又哼了一声,但看他额上似乎还在流血,毕竟有些不落忍,便瞪了成维一眼,“有点儿眼力劲儿!还不给安亲王传太医去?”
不多时太医过来上过药,说没什么事了,皇帝就让退下,然后对寿康道:“皇姐和皇后怎么过来了?”
寿康看了薛皇后一眼,薛皇后便会意,“户部侍郎之女王氏和扬州知府之女张氏都是淑德有礼,端庄得体的闺秀,都可为五王爷侧妃,不知陛下更看重谁?”说着就把二人的选阅单子递了上去,上头都写明了父母何人、籍贯何处、年龄几何。皇帝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兴趣,只是一心要让梓敬对雀儿死心,便道:“那就都指给安亲王为侧妃。”
梓敬没反对。他认为,他喜欢雀儿和皇兄给他指侧妃之间不存在矛盾。梓敬也知道,求皇帝是没什么用了,便只好改变方向,对寿康道:“皇姐,弟弟真的喜欢雀儿,谁不能嫁土尔扈特呢?也不是就非她不可的。”寿康还不知道梓敬的脾气么?当下便柔声道:“皇姐给你挑的那个王氏,心灵手巧。你不是喜欢风筝么?这个王氏啊,什么蝴蝶儿啊金鱼儿啊,什么都会,等抬进府了,年年春天都让她陪着你放风筝,好不好?还有那个张氏,她做的女红好,那老虎就跟活的似的,好像真要跳出来咬人了一样。”
皇帝忍不住看了薛皇后一眼,心说,如今选秀女还比扎风筝?薛皇后轻声道:“大抵是皇姐诓安亲王的。”
梓敬听说王氏会扎风筝顿时起了兴趣,“还有这份儿能耐?”寿康笑道:“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呢?你还喜欢什么,告诉姐姐,如果王氏和张氏不会,姐姐也好让人从小选里给你挑个会的做侍妾。好不好?”梓敬笑道:“会扎风筝还不够么?到底是姐姐疼我。”但说到这儿又略一犹豫,“可雀儿……”
“雀儿是很好,但总得有人去给土尔扈特部的小王做王妃罢?你想想,雀儿是个郡主,但无母家,到底是身份低了些,到时候就算指给你也不过是个侍妾的身份,但如果指给土尔扈特部汗王四子呢?那就是正妃。哪个女子不喜欢做主母而喜欢做主母的奴婢呢?如今你二人情热,她自然是舍不得你,愿意做这个侍妾,但来日一旦这个热乎劲儿过去了,她再想起来今日之事,是不是要怪你?到时候,爱侣变怨侣,还不如今日作别,来日回想起来还是段乐事。”寿康语重心长地劝道,“而且你皇兄决定派雀儿去土尔扈特也是为你好,他是盼着你早早收回心思来为他分忧,别总是这样痴迷儿女情长。你当知道他的苦心,不该气他。”
皇帝听寿康满口都是向着自己说的,心里高兴,只是脸上并不表示。梓敬是个孩子脾气,听寿康这样说觉得颇有道理,加上对雀儿又并不是真的情深似海,故而想了一回也就放下了,老老实实地跟皇帝请罪,“刚才是臣弟犯浑气着皇兄了,请皇兄责罚。”皇帝哼了一声,“你知道是自己犯浑就好,这次就罢了,再有一回就自己去宗人府领板子罢!”说罢又看着梓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