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生,你本该是朕的姐夫……可惜……朕知道,这两年皇姐心里总是苦,朕希望明天,哪怕只有明天,她能高兴……”
薛昭鸿脸色一变,突然跪下了,“陛下,臣有幸得陛下赏识在平叛中获封将军,如今又做到兵部尚书,陛下隆恩,臣粉身碎骨难报十中之一。故而,陛下有命臣本当万死不辞,但臣只愿为天子做一效死之忠臣,而不愿为天家做一嬖幸之弄臣。臣唯此微末一愿,求陛下恩准。”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爱卿起来罢……是朕错了……世事如梦幻泡影,一旦过去再不可追……”
薛昭鸿是那个领着十万人将定西王迫至穷途末路、自尽身亡,甫一归朝便官拜兵部尚书的国之栋梁、天子重臣,焉能行嬖幸之事,在来日史书上留下污点?
作者有话要说:
☆、六
八月初二,天清气朗,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成维一大早上起来就带齐了皇帝、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赏赐以及各宫各府的寿礼赶去景明园。
谢过赏,又赏了成维和跟着过来的小太监们,寿康便去佛堂念经,留下傍日和抱月整理寿礼。成维在一边看着,面上似乎有些忧色。傍日二人看过了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赏,便去看慈懿宫的。太后的赏自然是不会越过皇帝和太皇太后的例的,这也没什么问题,但……傍日有些迟疑地问成维:“公公,永宁长公主刚回宫,想必私房不多,这回……是太后的赏里有她送长公主的那份儿么?”
“我正要为这个跟二位姑娘讨个主意。”成维从袖管里拿出一份礼单递给了傍日,抱月凑过去看,见正是永宁的礼单,上头写着‘玉瓶一只’。傍日顿时涨红了脸,“这……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单送一只瓶子的……这岂不是……”岂不是讽刺我们长公主形单影只么?抱月赶紧截口道:“这是哪个不知规矩的东西拟的单子?永宁长公主为母守孝不理俗务,他们就敢这样糊弄主子?”傍日听她这样说,虽然仍是气呼呼的,但也就不再多说了。成维也有点儿惊讶,他此番前来,宫里许多主子都明着暗着让自己宫里的奴婢到他面前告了永宁主仆一状,颇有些要让他去渲染一番的意思,但此时抱月将错归在了永宁的奴才的头上,他自然也不好说永宁如何,当下便叹了口气道:“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个雀儿?其实永宁长公主的私房也不算少,每年年节该有的皇……贤皇后和永宁长公主的赏赐,先皇后和皇贵妃从没少过,贤皇后崩了之后,这些东西也都陆续被送回宫里了,但那个雀儿……哎……要说这雀儿身上邪性的还不止这个呢。”说着,成维便将昨天皇帝要内务府轰雀儿出宫的原委说了,“谁成想,内务府的人到了慈懿宫和太后禀报此事的时候,永宁长公主就跪下跟太后哭诉,说自己母女当年在福佑寺如何受内务府送去的宫人的冷待,雀儿如何尽心尽力服侍贤皇后,又说贤皇后当年已经收了雀儿为义女,所以她们一向便如姐妹一样,直说得太后心软,带了她们和内务府的人去见陛下,说贤皇后的义女便是她的义女,要陛下不但不能赶雀儿出宫,还该封其为郡主,予以厚赏……陛下又不好太拗了太后,便同意下旨封那雀儿做了荣孝郡主……”
傍日气得脸上煞白,她和抱月、揽星、怀辰虽然是皇家世仆之家出身,做的也是寿康的奴婢,但好歹也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且父兄也有有顶戴的,放在民间也算是好出身了。这个雀儿不过是个孤女,父母不详,如今获封郡主,那岂不是要她们这些人跪她,在她面前称奴才么?抱月也是脸色一变,但还是强笑道:“雀……郡主好福气,成公公刚才怎么忘了告诉长公主一声?这样的大喜事,长公主岂能不赏呢?”说着就又拉了拉傍日的袖子,“姐姐,咱们是不是先拟个单子,呈给长公主瞧过了也好请成公公带回宫去。”
傍日此时脸上也回过颜色来,对成维福了福身,“成公公且喝杯茶歇歇脚,奴婢这就去禀了长公主。”
这时,抱月也从小宫女手里拿过了一个荷包塞到成维手里,又让人上茶,然后对成维道:“成公公,只是不知这位新郡主是如何安置的呢?毕竟……宫里还从没住过一位郡主呢……”
“太后命内务府比着几位长公主未嫁时住在宫里的人手安排了奴才,仍在慈懿宫和永宁长公主住在一起。”
“这……永宁长公主跟着太后住慈懿宫本是正常的,但郡主和长公主一起住……毕竟是两位主子,住在一起挤了些罢?太皇太后也没说什么么?”
抱月问这些本来是难免要被斥责一句多嘴的,但成维正等着她问呢,所以自然不会说她,“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虽然圣明,但毕竟年纪大了,精神头儿不如从前,许多事也就不过问了……再说,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后,这世上哪儿有祖母……嗨……”
这世上哪儿有祖母挑唆自己孙子和自己儿媳妇作对的呢?
一个‘孝’字,大过天。
抱月突然意识到成维嘴里虽没说永宁二人一字不是,但实则字字句句都是在说她们不好,而且如今看来说什么是要讨主意,分明是要特别让她们注意永宁的礼单……抱月心中疑惑,若说是宫中人不满这二人,托了成维来告状,那以成维在宫中多年养成的谨慎,怎么会如此尽心?她这样想着,嘴上却笑道:“先头成公公没把永宁长公主的礼单拿出来,又说是要跟我姐妹讨个主意,不知您说的是什么主意?”
成维笑着一拍脑门儿,“瞧我糊涂,正经事儿没说。是这样,陛下闲下来恐怕是要问各宫各府进了什么寿礼的,这……这一只玉瓶,恐怕让陛下知道了不好,但做奴才的又不敢欺君……所以想请月姑娘出个主意……”
正说到这儿,就见傍日拿着个单子回来了,她将单子递给了成维,“公公,这是长公主赏新郡主的。长公主还说,她不知道什么一只玉瓶,永宁长公主的寿礼是玉瓶一对,只是有一只在奴才装箱的时候被弄坏了。”
一对玉瓶虽然也太薄了,但说出去总是比一只好听多了。成维心知这事儿算是被寿康揭过去了,心中叹了声可惜,但也只好笑着答了句是。
送走了成维一行人,抱月便将傍日拖到一边儿,小声说了自己的疑惑,傍日也觉得奇怪,二人嘀咕了一阵均觉得八成是宫里的哪位主子被得罪狠了,花了大价钱买了成维来说这些。
但傍日二人这就是冤枉成维了,成维的确是冲着告状来的,但他告状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这个故事,就要说说昨天在御花园里的事了。
成维奉命带薛昭鸿去昭仁宫拜见他的皇贵妃妹妹薛氏时经过御花园,却见那雀儿正拉了永宁在花园里看花。成维早已经让人通知了各宫,薛昭鸿要经过何处,为的就是不冲撞了贵人,哪儿想到竟还是遇上了永宁。没奈何,成维只好和薛昭鸿一起拜永宁长公主。
也是他们命不好,正好赶上内务府的人扑过来抓雀儿,永宁自然是拦着不许,并喝问他们是奉了谁的命。内务府的人有皇命在身,岂会怕她一个不得圣心的长公主?遂便祭出了皇帝的名头。那雀儿却撒起泼来,她是知道成维是皇帝的人的,当下便冲过去踢了成维一脚,“是不是你这个狗奴才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成维一时不防,竟让她一脚踢翻在地。成维御前伺候十八年,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当下气得直哆嗦。薛昭鸿虽然顾及永宁在,不敢抬头,但也十分震惊于宫中竟有这样的刁奴,连总管太监都说踢就踢……继而便有些担心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女,心道,待会儿可得和妹子说了,让沣儿离这没溜儿的姑姑远些……奴才是这样,主子能好到哪儿去?
内务府的人见雀儿撒泼,赶紧就让两个粗使太监过去抓她。却不料那雀儿学过些拳脚,竟将那两个太监也打倒了,然后冲到了薛昭鸿跟前儿,趁着薛昭鸿琢磨‘让沣儿离永宁远点儿’这件事的这么个档儿,又一脚踹到了他肩上,这回薛昭鸿可急了,他是朝廷命官、皇帝还做太子的时候的伴读,还是明皇贵妃的亲哥哥,雀儿一个奴婢踢了他,他能忍气吞声?
薛昭鸿当时双手一撑地就跳起来给了雀儿一巴掌。
后来太后让皇帝封了雀儿做郡主的时候,还说薛昭鸿以下犯上,要治罪,只是皇帝以一句‘后宫干政非祖训’为由打发了。
而这样的事成维为什么不说呢?一是因为自己被踢的事太丢人,二是,他和皇帝、梓敬等人对寿康待薛昭鸿的心的看法不同。他认为寿康未必就对薛昭鸿能有多少情分,那毕竟是带她的丈夫儿子赴死的人。而且,以寿康的脾气,她如果知道前朝命官受辱于后宫妇人,必然怒不可遏要立时回宫,到时候皇帝问起是怎么回事,那自己告状的事就曝光了……
不过没关系,寿康长公主再怎么顾及陛下和皇家的体面,也会记住她三十寿辰的时候,这个送了‘一只玉瓶’的好妹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七
寿康是八月十三回的宫,按例,各宫皆当前来请安。
沣儿离开母亲快一个月了,自然十分想念,明皇贵妃等人刚落座,她便急不可耐地给各宫妃母问安,然后扑到皇贵妃怀里要抱。
“沣儿一见了妃母就不要姑姑了么?”寿康笑着问道。沣儿赖在皇贵妃怀里,讨好地冲寿康笑笑,“要姑姑的,但是沣儿都一个月没要妃母了……”寿康让她说得一笑,又对明皇贵妃道:“你养的好女儿,多孝顺啊!”看她高兴,一众妃嫔也忙在心里打草稿想着如何花样翻新的夸沣儿,这时皇贵妃却将沣儿交给乳母抱着,然后带着些泪光又跪下了,“妾身见长公主这样疼沣儿也就放心了……妾身有罪,求长公主贬妾身入冷宫罢……”
寿康一愣,“这是怎么了?什么罪不罪的?”
皇贵妃便将之前自己哥哥冒犯荣孝公主的事儿说了,然后哭道:“哥哥失礼,以下犯上,妾身自知难辞其咎,请长公主降罪。”
寿康气得脸色铁青,但还是记着让乳母们抱了几个小公主下去玩,然后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你起来,堂堂皇贵妃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哭成这样!陛下既然没降罪,那薛尚书便是没罪的,他都无罪,你请的又是哪门子的罪?”明皇贵妃身边的宫女赶紧扶了皇贵妃起来,寿康忍耐了一下,看了一眼下头坐着的众人,突然问了一句,“荣孝郡主还没来谢过赏罢?”
这话是接着明皇贵妃的事说的,这样一来就谁都不敢说话了。寿康叹了口气,“罢了,荣孝郡主既然是贤皇后义女,那陪着永宁长公主一起守孝也是她的孝心。”
宫妃们一听这话就知道寿康这是要息事宁人,均觉得奇怪,永宁也就罢了,那是先帝的公主,但荣孝郡主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教训一下怎么了?寿康并不是不厌恶荣孝,但荣孝郡主是太后亲自开口讨的封,如果寿康这时候罚她,那就太不给太后面子了。但如果不置一词,寿康也怕天子重臣心寒,她迟疑了片刻,“中秋家宴,戴孝出席恐怕不妥。”明皇贵妃闻言忙道:“是,那妾身便命人将席面抬去慈懿宫。”
皇贵妃此时也明白过来,荣孝再无礼粗鄙也是太后要封的人,寿康可以不喜欢她,但为了天家脸面却绝不能罚她。皇贵妃暗自咬牙,这事儿没完,我哥哥堂堂兵部尚书,岂能让这个奴婢白踢了?
寿康还记得自己还是公主的时候,有时候会去三省斋看弟弟读书,也是因此她有机会见到了大自己两岁、被赐婚于自己的太子伴读薛昭鸿。
顺宁十三年,九岁的寿康公主被指婚给当朝丞相薛策嫡长子薛昭鸿,待公主年满十五即行完婚。三年后,先帝宾天,薛策成为第一辅弼大臣。薛昭鸿则奉圣旨入军营历练。
从顺宁十三年到景容二年,整整五年里,寿康都认为自己会在十五岁那年成为薛夫人,安静地过完一生。
但命运就是在她十四岁这一年改变的。定西王耿顺携世子入京,于大朝上求皇帝将寿康长公主指婚给世子耿鹗。朝上一片死寂,最终皇帝未下决断。
“请陛下将我指婚给耿鹗罢……妇人之流微末之身,若能于社稷有利,区区婚姻之事算什么呢?”寿康当时恳求皇帝赐婚时是这么说的。小皇帝扶起姐姐,“姐姐心存社稷,朕向姐姐保证,只要耿鹗无叛意,那无论耿顺做了什么,朕都留他一命。君无戏言,朕,必不负姐姐。”
指婚的圣旨下了之后,寿康在皇帝的安排下,在御花园见了薛昭鸿一次。
“我本以为……天命难测,臣唯有祝长公主平安康乐。”
寿康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薛大人……祝薛大人此生事事顺遂,功成名就……”
如果这就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薛昭鸿……如果皇帝那句‘朕必不负姐姐’是真的……
薛策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直隶老家匆匆赶到京城,让薛昭鸿代他递了牌子求见皇帝。
“这逆子以下犯上,冲撞了荣孝郡主。陛下饶他不死,实在是天恩浩荡,老臣一家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万一。”薛策已届耳顺,两个月前上奏请求皇帝许他告老,如今刚回老家过了没两天舒服日子就又折腾回来,心里对那个荣孝郡主已经是恼怒之极。皇帝看着自己这位白发苍苍的昔日辅弼重臣伏在地上谢恩,心中也是恼恨荣孝,“薛老大人快请起,那日御花园中也是误会,瑶生又不是有心的,您不必如此。”成维听了皇帝的话早已经过去搀扶薛策,薛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陛下隆恩,但做臣子的不能不知道本份。”
皇帝命人给薛家父子看座,“薛家是开国功勋之后,代代忠良,瑶生也是朕的股肱之臣,朕赏都来不及呢。”
薛家作为开国功勋之后,不但没被历代皇帝猜忌诛杀,反而代代官宦,屡出重臣,自然不是一般人家。薛昭鸿在听说雀儿被封为荣孝郡主之后,便想办法和妹妹通了气,自己先请了回罪,又让妹妹在陛下跟前再三跪谢天恩,最后再请了父亲来京向天子请罪谢恩。明皇贵妃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寿康面前哭诉请罪甚至说出要贬入冷宫,一是要告状,二则是要让寿康恼起来,以备日后算总账。她并不怕寿康怨恨自己哥哥,她看得出,在寿康心里再没有什么比皇帝的江山稳固、群臣归心更重要的了,而且即使寿康真的怨恨薛昭鸿,她也还有沣儿,寿康那么疼沣儿,可能让沣儿有一个罪妃生母么?
薛氏父子又是谢恩。皇帝迟疑了一下,道:“老大人也很久没见过皇贵妃和三公主了,瑶生,你陪着你父亲去昭仁宫看看罢。”
薛氏父子跟着小太监走了,皇帝翻了两本奏折,到底有些烦闷,便让成维去传了寿康来御书房。
凡后宫中人,即使皇后也不得轻易来御书房,但既然是皇帝下旨,那为仪制上几乎处处逾礼的寿康长公主破例倒也不是使不得。寿康虽不愿意做这个破例的,但更不敢抗旨,便只好跟着成维来了。
“姐姐……已经知道雀儿的事儿了罢?”皇帝不等寿康行礼便一把扶助了她,又让人设座,待寿康坐下方才问道。寿康低着头,“是,荣孝郡主果然是有福气的。”
皇帝想了一会儿,冷笑道:“她的福气只怕不是所有人的福气。”寿康想起刚才成维说薛氏父子刚从御书房往昭仁宫去了,便猜得薛策是来谢罪加告状的,“适龄的宗室女不多,先头土尔扈特部汗王携王妃来京朝见的时候,王妃说他们的第四子今年也十九了,明年秀女大阅,想请陛下赏他个妻子。”
皇帝一愣,随即拊掌笑道:“正是,反正为义母守孝也用不了二十七个月。”他顿了一下,“永宁也不小了,等到除服再挑人恐怕就要晚了,姐姐有没有看中的?”
寿康沉默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