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说了这么半天口不应心的假话,为的就是这一句,“太子不安不过是为了徐家旧事,一来恐怕是担心陛下来日迁怒,二来怕也是担忧无外家支持,朝臣心生他念,最终成为众矢之的。臣以为,这第二点是最要紧,最可怕的。但要如何消除……此乃朝政,臣女流之辈不敢妄议。”
“姐姐今儿都说了这么多了,该不该议也都议了,不如就一次都说完了罢。”皇帝似乎笑了一下。
寿康抿了抿嘴唇,心知来日成败皆在此一举了,便益发斟酌起言辞,“臣斗胆了。臣以为,太子之所以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无外乎是因为其他皇子内有位高之母,外有有势之外家,独无超然之身份。而太子恰恰相反,太子有超然之身份,却即无生母在世,也无外家可做支援。故而……既然不能给太子一个外家了,不如就给其他皇子添一个对头……”
寿康心中忐忑,她何尝不知道这个说辞的疏漏?何尝不知道这有可能被皇帝认为是要引起他们父子之间新矛盾的计划?
皇帝皱了皱眉,但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姐姐说的真好,冲着这个,朕也该饶和顺一条命。不过,姐姐,朕今儿如了你的意,也希望你记住,朕和太子都是你的骨肉至亲,也只有朕和太子才是你的骨肉至亲。”
“骨肉至亲必会相互照顾,但如果谋算骨肉,那也是不睦之罪,当决不待时。”
作者有话要说:不睦就是第一卷里提到过的十恶第八
决不待时也就是传说中的这罪大到可以随时砍了,不用等秋后
虽然今天东主是哭哭啼啼的放了两章,并且为了满足自己‘存稿箱里每天有三章存稿’的强迫症,在后台‘不得不’加写一章……
但东主真的非常感谢各位客官的厚爱,如果不是有各位客官,东主不要说日更……这个坑可能都早已经扔掉了……
☆、十七
次日,皇帝下旨晋封陈妃为和贵妃,以薛昭鸿为册封使,择吉日行册封礼。又有旨,命李宣怀庶兄嫡女为和贵妃所出皇五子绍安侧妃,命朱弛庶女为肃贵妃所出四皇子绍徳侧妃。再命薛昭鸿庶女为太子侧妃。
这两份旨意发下去,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陈妃。
陈妃初入宫时封嫔,后来生了两个儿子才熬到妃位,如今在这个位子上眼看着都有十年了,本是想着儿子如有些本事博圣恩,自己活着能混个贵妃最好,即使不成,熬到死,八成儿也能有个贵妃的追封。如此,虽然一辈子没给家里增过什么光彩,但也没拖累过父兄,算是对得起家里了。
但她没想到,真到了封贵妃的这一天了,她却只是觉得怕极了。
其实按理说,贵妃这个位分上还有一个肃贵妃,所以就算她封上去了,也不算是独尊,不算太出挑儿,只要自己小心些,还是能有好日子过的。但坏就坏在这个册封使上了。
薛昭鸿是什么人?天子宠臣,朝廷大员,先皇后的亲哥哥,人谓‘去天尺五,唯有薛朱’。这样的人,就算做皇贵妃、皇后的册封使都是足够的。做一个贵妃册封使?那是寒碜薛昭鸿呢,还是捧杀陈妃呢?陈妃自问,必然是后者。
“妾拜见长公主,拜见贵妃娘娘。”陈妃接了旨,便立刻往肃贵妃宫里去,要表白心迹。结果却听说肃贵妃早就去寿康长公主那儿奉承了,陈妃没奈何,也只好到了昌恩宫。
寿康看了看陈妃,心里明白,她这番‘富贵’都是拜自己所赐,便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故而态度格外和蔼,“陈妃晋封在即,我还未贺你,你倒先过来了,快坐罢。怀辰,给陈妃娘娘上茶。”
陈妃并不知道寿康和皇帝那番谈话,所以见寿康如此态度,心里更是打鼓,忙小心翼翼地谢恩,然后斜着身子坐了,唯恐有一丝懈怠,便让人说上一句,‘才得幸便轻狂起来,在长公主宫中无礼’,“妾得天恩,有幸晋位,本该唯有感念陛下恩德,从此更勤谨奉上。但……妾德薄,恐难当此尊位。故而,心中十分不安,总怕来日一个不慎,辜负圣恩,更有伤陛下识人之明。”
寿康侧过脸,眯起眼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你很好,在宫中这么多年一向安守本份,又为陛下诞育两位皇子,晋封也是迟早的事儿。不必有什么不安。”
肃贵妃今日显然心情不错,笑眯眯地道:“陈妹妹别这么自谦,如今晋封在即是大喜事,该高兴呢。只是我不知道妹妹今儿过来,所以没带着贺礼,待会儿回去我再让她们给妹妹送到宫里去。妹妹可别怪我疏忽才好。”陈妃勉强一笑,“贵妃姐姐客气了。”
寿康听了肃贵妃的话却显然也想起来了什么,转脸对怀辰道:“让人把给陈妃的贺礼拿上来。”
陈妃闻言忙起身谢恩,“劳长公主费心,这是我的罪过了。”寿康不以为然地一笑,“这都是该当的,有什么费不费心?”她这边话音才落,怀辰便带人捧了贺礼上来,陈妃让宫女接了,然后又说了一遍谢长公主赏,才坐下了。
“陈妹妹还是这样小心。”肃贵妃有些感叹地道,“宫中如果人人如此,那也就没有那么许多事端了。”寿康看看她,猜她八成儿是在说端嫔,“自作孽不可活。谁也不必可怜谁。”
从寿康的私心来讲,端嫔被降位、禁足,她都是乐于见到的。一来,她不喜欢端嫔的不安份,二来,只有端嫔倒了,肃贵妃才能算是失去了屏障,不得不跳起来争一把。
而肃贵妃又何尝不知道端嫔倒下之后自己的命运?她本来担忧得夜难安枕,但当听说陈妃晋位,且册封使是薛昭鸿之后,她却放心了。
肃贵妃晋位时的册封使是个二品官儿,这也是贵妃册封使的一般标准。而陈妃的晋位却惊动了薛昭鸿,这种安排在陈妃眼里是捧杀,但在别的朝臣眼中却是抬举,是用意深远。肃贵妃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端嫔倒了,立刻就来了个陈妃。只要陈妃不倒,她就能继续高枕无忧。
肃贵妃挺同情这位老姐妹的,但总体来说,还是庆幸自身得以保全,“长公主说的是,不守规矩,不安本分,的确该罚。”
“不过话说回来,端嫔入侍少说也有十四五年了,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儿?她原先虽也胆子大些,但总不至于如此呢罢?”寿康对于此事仍有疑虑,面对肃贵妃也不再掩饰,就直问了。肃贵妃想起这事儿差点让自己和绍徳成为众矢之的,还觉得心有余悸,“这事儿的确有些怪。不晓得长公主还记不记得废贵妃徐氏?”肃贵妃瞄见寿康脸色突变,心中暗喜,“废贵妃徐氏蒙陛下和太子恩典,自冷宫出,接入东宫。本是不该再出来兴风作浪了。但没想到,她不思天恩,老实了两年之后,大概觉得没什么事儿了,那日竟离开东宫到了御花园,碰上了端嫔,又聊了几句。也不知她具体说了什么,反正端嫔和她分开之后就去煲汤,然后就送到御书房……接下来,陛下就废了她的妃位,还训斥了七皇子。”
“废贵妃……后来呢?”寿康的直觉告诉她,皇帝绝不是那种会再次宽恕徐氏的活菩萨。
肃贵妃虽然和徐氏没什么交情,但总体来讲也没什么仇怨,现在想起来徐氏的下场,甚至多少还有些同情怜悯,“陛下听说废贵妃出了东宫,惹事生非之后,勃然大怒,就……就命人……钉死了徐氏。”她拿帕子掩着嘴,试图遮挡一下脸上的不忍之色。
寿康听见‘钉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看了肃贵妃一会儿,又看了看有些畏惧之色的陈妃,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钉死?什么意思?”
肃贵妃显然觉得这事儿说出来难听,便轻声劝道:“长公主是尊贵人,这样的……这样的事儿污秽,别脏了您的耳朵。”陈妃显然也不想再听一遍,便附和道:“可不是么?都是些不堪入耳之事,实难呈禀贵人。”
寿康眼中有些怒色,“让你们说你们就说。如果难以呈禀,那又是谁胆大包天,敢把话递到贵妃和陈妃耳中?”
肃贵妃二人对视一眼,均有难色。最终还是肃贵妃硬着头皮道:“回长公主,所谓钉死……就是陛下第二天晌午命人去东宫拿了徐氏,将她钉在墙上一整个下午加一夜,直到活活钉死了……妾身也是今早才听说的。不过量这些人大概没胆子敢在长公主面前多嘴,所以您才没听说。”肃贵妃说完,几欲作呕。
寿康拿帕子掩住了嘴,却难掩震惊之色。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弟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也从没想过他会是个活阎王,竟会用这样残酷的法子处死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不过是为了警告太子,警告所有心思活络的人罢了……寿康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很快意识到了皇帝的用意。处死一个废妃,一条白绫,一杯鸩酒都已经足够了,大可不必用这种法子。这种做法,除了证明皇帝恨极了徐氏之外,只能证明皇帝对于太子已经开始失望了。
然而虽然失望,但皇帝到底难以舍弃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难以下决心动摇国本。他还想再给太子一个机会,但也想告诉太子,下不为例。这种表态,寿康这样的深宫妇人读得懂,外边儿那些沾了毛比猴儿都精的朝臣自然也懂。所以这也是在警告那些朝臣,谁再敢乱动心思,谋不该谋的大富贵,也都会是这个下场。
最后,之所以选在第二天晌午,大概也是因为那个时候安惠刚挨完太子的打……这也是对安惠受的委屈的安抚,对薛、朱两家颜面的安慰。
肃贵妃勉力镇定,然后觑着寿康的神情,说道:“不过这也是废贵妃该死,谁让她……惹得陛下和太子都不高兴呢?”
寿康缓缓地放下掩着嘴的手,“肃贵妃是聪明人啊。”
聪明到当初连我都骗了,聪明到如今竟敢挑唆我来为你出头。
作者有话要说:去天尺五和去天五尺都有
东主为了臭显摆,所以选了听起来比较拗口一点的去天尺五……
请勿嫌弃
新年快乐么么哒
☆、十八
薛昭鸿听说自己要给陈妃做册封使时,倒也没太惊讶,当晚和朱弛见面时也只是说了句,“陛下这是看重陈妃娘娘呢。”
朱弛对于陈妃的事儿没兴趣,“令爱要做太子侧妃了。瑶生……你……”会不会要改旗易帜?
薛昭鸿微微一笑,却没正面回答,只是说道:“这茶是新送过来的雨前龙井,表哥喝喝看。”朱弛见他不答,也无法勉强,只得顺着他的话先喝了口茶,也没品出个味儿,就急着说了句很好。薛昭鸿一愣,然后笑着摇摇头,“表哥急什么?慢慢品,这茶不错。”
朱弛哪儿有那个心思,“瑶生,你就跟我说个痛快话儿罢。”
“小女做太子侧妃,表哥以为,她能有几分可能得宠于太子?”薛昭鸿笑着问朱弛。朱弛一愣,“恕我直言,恐怕半分也没有。”
薛昭鸿点头,“正是如此。半分也没有。太子不会宠爱她,也不会因为她有半分靠近薛家。”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必要为了他改旗易帜呢?这后半句话虽然薛昭鸿没说出来,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朱弛略微放心,“瑶生能看清这点,我也就放心了。但……这回实在是可惜了令爱了。”好好儿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进了火坑,一辈子恐怕都完了。
薛昭鸿没说话,只是低头把玩着那只雕四君子的翡翠茶杯,朱弛见他这样,也知道他是舍不得女儿,便叹了口气,“若有来日峰回路转……咱们再将孩子接出来,好好待她,补偿她,也就是了。毕竟,眼下这情形,也不是咱们愿意的……成大事,难免有所牺牲。”薛昭鸿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说了一句,“我何尝不知道呢?”
我当年牺牲了寿康长公主,如今陛下就来找我要我的女儿……如果这是在还债……那也只能说天理报应……
朱弛见他如此,心中也有不忍,但自觉再劝什么都不妥,便也就不提了,“如今寿康长公主回宫,这于咱们有利。唯一不好的就是陈妃被抬出来了……我本还想着,最好是肃贵妃能更进一步呢。”薛昭鸿闻言,强打起精神来,“陈妃起来了,那也好。五皇子正好儿可以出来替四皇子消耗一下太子。废贵妃徐氏一事,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现在出头争什么抢什么都只会失去圣心。相反,老老实实办差做事,才是正途。”
“话虽如此,但陛下虽然发作了废贵妃,却终归没说过太子一个字的不是……”朱弛想想皇帝的态度,总归是难以放心,“废贵妃已经死了,以后恐怕也很难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薛昭鸿倒是不以为然,“陛下会那么处置徐氏,已经证明他不满意太子了,只是为了政局稳定,也为了父子之情,不得不再给太子机会。但耐心是会耗尽的。我们只要搅混这潭水,迟早陛下会忍无可忍。”
皇帝不知道太子的过失么?他知道。他不废弃太子不但是因为他倾尽心思培养了这个儿子这么多年,不忍废弃,也是因为一旦废太子,就意味着其他皇子都有了机会,很快朝中大臣就会各拥其主,互相倾轧。相比于此,皇帝宁可忍受一个不够好的太子。
“端嫔之前也太张扬,要不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太子盯上了。小门小户的女儿,不中用啊。她要是有肃贵妃一半的聪明,也不至于如此。”朱弛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不过也好,端嫔要是不倒,肃贵妃还以为自己能竖起一个挡箭牌,然后从此高枕无忧呢。”
薛昭鸿喝了口热茶,新茶还有些苦涩,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所以这次陈妃上位也是好事,我们也不能让肃贵妃立刻就放开手去博。那样反而容易忙中出错,为她人做嫁衣。不如先让她得个警示,以后咱们再缓缓图之。”
朱薛二人这边满心算计着要让陈妃和其长子五皇子做肃贵妃母子的挡箭牌,那边儿陈妃也不是傻子,自然要想办法自保。
第二天一早,陈妃就找了个借口,让人找来了五皇子绍安。绍安只比绍徳小了半岁,如今因妃母马上要晋封贵妃,自觉是自己母子得皇父重视,故而正是得意的时候。
陈妃见他满脸喜色,便暗道要坏,“绍安,妃母眼看着要晋封了,你从今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小心谨慎,万不可这就轻狂起来了。知道么?”她唯恐说得含蓄了会让儿子误解,故而便开门见山,把想说的话都直接告诉给儿子,“今儿我没叫你十弟过来,是因为他还小,不急着知道这些。但你不一样,你是大人了,该知道事儿了。”
然而绍安本是在兴头上,心气儿正旺,此时被生母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心里自然不高兴,“妃母这是什么话?晋封是好事,这说明皇父看重妃母,妃母怎么反而怕起来了?”
陈妃见他这么不懂事,更觉得前途可悲,“你怎么这么糊涂?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被看重才是福气呢!你也不想想,封贵妃就封贵妃,至于要让薛尚书做册封使么?肃贵妃早年晋封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正二品的来做册封使罢了。这不是逾礼么?自古以来,得逾礼之礼的,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如果我们再不小心谨慎些,那以后就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样了!绍安,原先妃母也不怎么管你这些,但今儿你必须得听妃母的。你马上也该开府出宫了,到时候,你凡事都比着你四哥的样子去做,他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不要多说多动,你明白么?”
绍安皱眉,多少有些不耐烦,“妃母这话是怎么说的?得逾礼之礼的人,眼下宫里现成儿就有一位,她怎么样?十几二十年来,何日不是荣宠之极?可见妃母是多虑了。”
陈妃一时气急,指着儿子的手直哆嗦,“她是谁?你是谁?我又是谁?这岂是能比的?再说,你吃了豹子胆不成?也敢议论寿康长公主?往日在三省斋,师傅教你读书,就教会你议论尊长了么?”绍安也知自己失言,但他心里始终觉得一个长公主又已经被皇帝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