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看了他一眼,“你这么傻,我倒是挺意外的。”梓敬嗨了一声儿,“这可不就是跟您这儿么?”说着,又有些犹豫,“皇姐,咱姐弟俩就甭闹那些有的没的的了,您就告诉我一句,这事儿您听着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不能够罢?难道有人在我之前到您这儿念叨什么了?”
“没了,除了你啊,没第二个有这个胆子的。梓敬,咱们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啊。这种事儿你就这么瞎说?在我这儿说顺了嘴,不定哪天在陛下跟前儿你也显了形了,那还了得么?你是亲王,是陛下的弟弟,到你这份儿上的人了,你就算装一辈子糊涂,也没人能怎么样你。你不去惹事儿,万没有事儿来惹你的道理。你满府上百口子人可都指着你过日子呢。”
“皇姐,朝堂内外,谁不懂这些个事儿啊?谁又能真置身事外?就说您,都躲到松江府了,结果怎么着?太子忘不掉您!徐定仁当初一死,他是清净了,那太子能忘了这份儿仇么?还不是要在陛下跟前儿借着太后的丧仪,要陛下许徐家复家?陛下不许,不还是要倒腾出当年那点儿事儿来说话?里里外外不还是怪您么?您尚且如此,何况我呢?我不惹事儿?我只要喘气儿,那就迟早得惹事儿。”
“你当年不该送信告诉我太子求陛下许徐家复家。你要是不说……也许我还不会相信和顺。”
梓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道:“皇姐,我何尝不后悔呢?但是,晚了!”他停了一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皇姐,既然说起和顺了,我就还是要问一句。您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园子里有多少皇兄的人?”
寿康面色一沉,对傍日道:“你让外屋的人都退出去,我和安王爷想清清静静说几句话。”待傍日让宫人都下去了,她才道:“我看你是疯了,这种话也敢明着问。”
“您知道?”
“废话!这园子里哪一个不是内务府派来的?内务府的哪一个又不是陛下的人?”寿康喝了口茶,到似乎不怎么以为意。
“那您可是比我胆儿大。”梓敬一挑眉,“我佩服得很呢。反正我是不敢当着皇兄的人的面儿收和顺的信。而且这两年您可是没少收!昨儿夜里又一封罢?我本来不想说了,但皇兄为了这点子事儿,可是气得一夜都没好睡。您说何必呢?您又不是不明白皇兄是什么意思?和顺跟皇陵住着,身边一草一木那都是陛下的,她能送出信来,那就说明是皇兄默许了的。这么烫手的山芋,您倒接着了?不接不行么?接了不看,烧了不行么?就算看了,看完了直接送进宫里不行么?怎么就非得留着呢?皇兄就是想看您顺着他,想看您满心满意都是为他想,这有什么难的?您都顺了他二三十年,想着他二三十年了,还差这会儿啊?”
寿康看了他一眼,“梓敬,我问你一句话,我顺着他、想着他二三十年了,他有没有一次,就一次,是想着我的?”
“他没有,我满心满意地以为他当年许我去松江府是为了我想,要给我条活路,结果呢?如果和顺不写信告诉我,我竟然都不知道,他早就知道太后在太子面前说了我什么,但他为了自己不陷于两难,他就让我走,而没给我一个机会,在事情最初发生的时候就解决它。他想的是他自己,想的是他的国本,想的是他们的父子情分,独独没想到日后太子羽翼丰满,会不会找我报仇!如果我当时没走,我就可以亲近太子,哪怕他跟我吵跟我闹,但他那个时候不过是个孩子,我有的是时间去改变他的想法。现在好了,太子长大了,陛下又‘为了我’诛灭徐家三族。太子还会原谅我么?梓敬,我什么都给陛下了,但他呢?他连条活路都不给我。”
☆、[十]
梓敬这边儿才走,刚刚除服不久的安惠公主就到了恩晖园。
“沣儿来了?”寿康听了回话,本是十分高兴,但不知怎么,却很快又收了笑容,叹息一声,“罢了,就说我不舒服,让她回罢。”
这话抵到安惠那儿的时候,安惠多少有点儿不高兴,但想想母后当年的话,又想想出门前婆婆的叮嘱,便还是对揽星道:“我十几年没见过姑姑了,连样子都快记不清了,本想着一除服就过来拜见,但没想到……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呢,还是姑姑怪我来迟了呢?”
揽星忙道:“这怎么能呢?长公主自回京以来,没一天不惦记着公主。平日里说起来也总说您有孝心,再懂事不过了。今儿……是真的身子不好。”
寿康虽然不说,但揽星也能明白,太子有意亲近薛、朱,而薛、朱有意避让,这里头只要没有寿康这个太子最厌恶的人搀和,太子即使不满意,也不会对这两家人怎么样。而安惠公主,自然也就能安枕无忧。寿康不见安惠,也是为她好。
“我小时候儿,姑姑待我好,如今她既然身子不舒服,那我更该过去服侍,尽尽孝心。”安惠却如此回应。
揽星对此无法决断,迟疑片刻之后,只得道:“公主稍坐,容奴婢再问过长公主。”
不多时,揽星带着歉意回来了,“公主请回罢,长公主说怕过了病气给您。”
安惠思及出门前婆婆所说‘长公主关系薛、朱两家安危’的话,便暗暗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瞬间两眼便泪盈盈了。她这一来不要紧,可是吓坏了揽星,“公主这是怎么了?”
“姑姑便是不喜欢见我了,自从母后走了,这世上果然就再没有一个喜欢我的人了。”安惠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好拿出往日和母后撒娇的话来,略改了改便说了。
“你这丫头,我不喜欢谁,也不能不喜欢你啊。”伴着一声温柔的叹息,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递到了安惠眼前。安惠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从后头出来的寿康,却没说出话。
分别时,她尚年幼,长大些后母后虽时常提起这个姑姑,但到底印象日渐模糊,已记不起寿康的长相。她私下里也曾问母后,姑姑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着?母后说,你姑姑年轻时肌肤丰盈,端庄自持,柔和恭顺,即使是宗室中也未有能出其右者。她又问皇父。皇父说,你姑姑是菩萨,世上若有一万种罪,她能宽恕一万零一种。
所以当她看见寿康的时候,竟意外的有些失望。
她难以想象这个瘦弱,脸色苍白的女人就是皇父口中能包容世上所有罪孽的、大慈大悲的菩萨。如果寿康真的是菩萨,那这个菩萨未免太脆弱纤细了,安惠难以想象这个比自己还要纤弱的女人能如皇父所说的那样,‘一肩就扛了江山社稷’。她更难以想象这就是母后所说的‘肌肤丰盈’,寿康若是丰盈,那世上其他女人就都是臃肿了。
寿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她发呆,便以为她只是不认识自己了,一时便有些黯然,讪讪地收回了手,轻声道:“沣儿,我是你姑姑,还记得么?”
那样的小心翼翼,竟让安惠觉得自己进门前的所有算计都是污秽的。安惠眼睛一酸,“沣儿如果连姑姑都不记得了,那才真是该死了。”寿康笑了一下,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轻轻地伸过去给她擦眼角,“傻丫头,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忌讳。快别哭了,走,咱们进去说话。外头凉不凉?”然后又扭头对揽星道:“去给安惠公主上茶。”
寿康拉着安惠去了后头,安惠一路上瞧着这处封了十二年的园子,心道这雕梁画栋,一草一木,果然是处处比着隔壁的景明园来的,只是规模小了一些。寿康看她看园子,便笑了一下,“沣儿喜欢这景致么?”安惠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嘴儿一笑,“是想看看。”
“那好办,”寿康十几年没见着这个侄女儿,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自然没有什么不答应她的,“那边儿挖了个湖,湖心有个亭子,咱们去那边说话,你也可以看看景色。”她看安惠点头,便笑着揽着安惠往那边儿去了,跟在身边的抱月见了,忙打发了小宫女先过去布置。
等寿康二人到的时候,亭子里已经布置好了。石桌上摆着一个小的玉香炉,炉身上雕着莲叶鹭鸶纹,焚着宣和贵妃王氏金香[1],亭子四周也放下了月白色纱帐,安惠再看那桌子上的茶杯,发现竟是那对儿碧玉龙尾杯[2]。安惠还记得这对儿杯子是三年前为了贺皇父万寿新制出来的,皇父见了之后十分喜欢,一时兴起还为它写了首诗,但写完之后却转脸就让人千里迢迢地把它送到松江府赏给了寿康长公主。然而真正值得安惠惊讶的是,如此彰显皇恩之物,竟然真的被姑姑用来喝茶了……
“皇父封了这园子十二年,不料保养的却还好。”安惠笑道。寿康不置可否,“皇家的东西嘛,有没有人用都是一帮子人维护着。”说罢,又问道:“出嫁后一切都还如意?”
这自然不是要问日常一茶一饭,安惠也明白,“公主下嫁单独开府,并不与朱家那一大家子人住一起,日常倒也不会有那么多事儿。而且朱夫人人很好,十分和善,不至于见一次就要为难我。”
寿康点点头,本想说‘她待你好,是做臣子的本份’,但想了想,又觉得安惠毕竟是做人儿媳妇的,心里多尊重婆婆一点儿只有好处,故而也就不提了,只是道:“她待你好,你也尊重她,这自然最好不过。不过一家子过日子,时间长了难免有些不痛快的地方,你就记着,只要人家不来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也不必挑人家的刺儿。许多事儿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安惠本还笑着,听了这话多少有些黯然,“姑姑这话说的和当初母后说的一样……母后也说,只要不出格儿,许多事儿就装聋作哑也没什么。总之,以和为贵。”
寿康见她有些难过,便叹了口气,“你母后当年就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你也别太难过,她这样的人,如今啊是被菩萨接了往西方极乐去了。”
“倒是我不好,引得姑姑陪我难过了。”安惠勉强一笑,“来之前皇父还跟我说,千万别让您难过呢。”寿康微微摇头,却没提皇帝,“你有孝心,我反倒高兴呢。”
“姑姑若是高兴,我还想请您帮我完个差事呢。“安惠道。寿康心里隐约有个想法儿,”你要是说你自己的事儿,我自然是能帮就帮。但要是说别人的事,那我是一概不管的,你也不必说了。”安惠哑然,寿康看她这个样子哪儿还有不明白?当下便道:“你要是怕不好交代就只说我身子不好,起不来就是了。”
安惠揣度其意,试探着问了一句,“姑姑是不是生了谁的气?若是这样……”寿康又是摇头,“你别瞎猜。我只是在这儿呆的懒了,不想动。”
安惠心道,我才不信呢,要不是和谁置气呢,何必要咒自己身子不好呢?她这样一想,更是觉得得劝劝,“姑姑,皇父总惦记着您呢。他虽没明说,但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想请您回去,主持大挑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而且……您不知道,皇父怕您不愿意住宫里,就都退了一步了,他说了,大挑之后,许您仍回恩晖园住着。”
寿康心中一寒,很想问问安惠到底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说。
肃贵妃不够身份主持大挑,但皇帝怕有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所以不肯升她做皇贵妃。如此就只好请寿康回来,然而他又怕寿康回来了,会害得自己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出问题,也就不愿意寿康回去久住,只希望她回去主持大挑。但这样的事儿,寿康也不愿意和安惠说太多,“肃贵妃很懂规矩,我看她也撑得起大场面。”
安惠虽然不知道朱夫人为什么极力想让寿康回宫久住,也不知道自己皇父为什么会说‘只在大挑时住在宫里,大挑之后仍可以回去’,但两相比较,为了自己以后的好日子,她还是愿意竭力满足自己婆婆的愿望,“姑姑,母后当年常和我说一句话,她说,我们固然不去欺负别人,但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了我们。姑姑,我不知道是谁惹了您不高兴,让您这两三年连皇父都不愿意拜见了,我只知道,您就这么呆在园子里,只会让那人更得意。到时候,若圣眷稍衰,您还不就是任人宰割了么?”
寿康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且圣人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所以那人虽不仁,但我顾念情份,不愿不义。”
作者有话要说:[1]百度的,东主不知道这是什么味儿……别骂
[2]还是百度的,原物叫碧玉龙尾觥,但鉴于东主看着那个实物觉得更像是喝酒的……所以就改了个字,同上,别骂
东主还是不适合写这些器物……
看在东主这么努力的份上,客官们收一个呗,[200收双更]在完结前……长期有效,KISS
☆、十一
寿康到底没回宫主持大挑,任由肃贵妃战战兢兢的以‘开国以来第一个主持大挑的贵妃’的身份,熬完了大挑。
皇帝对于寿康这回的态度有点儿疑虑,但他一时也没抽出功夫来专门想这个事儿,毕竟,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比如李宣怀带着罗刹的定约使臣来京了。
“罗刹沙皇希望重新立碑确立边界,重新商定关税,互派常驻对方国都的使官。”李宣怀简单描述了一下人家的要求,“细则臣已写成奏折上奏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儿,“朕都瞧见了,关税的事让理藩院管通商事的人去跟他们谈,使官也可以派,人就从礼部抽几个,级别不宜过高,要不太抬举他们[1]。至于边界……该怎么谈,你和瑶生商量着办,朕就一条儿,从现在往上追八十年,前朝没丢的地方,我朝都不能丢。明白了吗?”
这有什么不懂的?反正就是说您祖父从前朝亡国之君那儿抢来的东西,一点儿不能少呗。
李宣怀和薛昭鸿答了句臣明白,就等着看皇帝还有没有吩咐,没有就可以散了。但皇帝想了一会儿,又对李宣怀道:“对了,你们家二儿子今年多大了?”
李宣怀一听皇帝垂问,自然喜不自胜,觉得就算不是有什么好事要落在自家小子身上,那得陛下一句问也是天大的体面了,“犬子今年十七。”皇帝一挑眉,“可有婚配啊?”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难不成陛下要给这小混蛋赐婚?李宣怀心里立刻放起了烟火,想着回头得赶紧祭拜祖宗,让先人们知道这样的大恩典,“尚未订婚。”
皇帝笑了笑,点点头,“安亲王长女静宜郡主今年十五,便指给你们家老二罢。”
这个指婚皇帝早就和梓敬通过气,梓敬想着李宣怀也是封疆大吏,还有一等公的爵位,虽然不在京里,但他儿子大可以靠着他讨个荫封,再加上自己使使劲儿,弄到京里混个大内侍卫总还可以,到时候年纪再大些,放个三品四品的京官儿也不太难。这么一琢磨,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李宣怀跟梓敬没见过几次,但也知道这个安亲王深得皇帝喜欢,白得了这么一个亲家,他哪儿能不乐意呢?立刻便跪谢天恩。
皇帝摆摆手,“你去罢。”待李宣怀退下了,他皱着眉,揉了揉额角,重重地叹了口气,“瑶生,崔栖桐最近干嘛呢?”
和顺去给太后守陵,但皇帝并没说许崔栖桐去,故才有今日一问。薛昭鸿心中叹息,“臣听说崔栖桐不知怎么染上酗酒的毛病,整日里醉醺醺的满口胡话,且一喝醉了就要大骂两个儿子,动不动就说要将他们驱逐出家门,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他族里的长辈去劝过几次,但他也不知是什么疯病,竟将长辈也赶了出去。”
“疯病?”皇帝略一思索,便既冷笑,“他这要是疯病,那朕巴不得崔家上上下下都染这个疯病,省得一天到晚惹朕心烦。”说着,他转头对成维道:“去传安亲王入宫,朕有话说。”然后又对薛昭鸿道:“趁着他没过来,瑶生先坐罢。”
薛昭鸿也并没坐太久,梓敬就过来了,各自行过礼,皇帝就又给二人赐座。
“和顺最近可还好么?”皇帝问梓敬。梓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