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想让皇帝觉得她在越过他做决定。
皇帝一愣,没想到姐姐把自己叫来吃晚膳是为了这个。他多少有点儿失望,说出来的话也就有点儿敷衍,“姐姐是尊长,不必如此。”
寿康也是一愣,她本以为皇帝会很痛快地同意自己这个想法儿,毕竟君臣之份摆在那儿,任是什么辈分儿的尊长都得该拜就拜。这就好比皇帝的叔叔是皇帝的长辈,但任谁都不可能说因为你是他长辈你就可以不行跪拜礼,不称臣了。寿康想了一会儿,又联系了一下皇帝那个敷衍的口气,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皇帝是‘客气客气’,于是便进一步表明心迹,“拜见储君乃是做臣子的本份,是臣应当做的。而且,君臣之礼乃是国礼,大过天,什么辈份都是家礼,都要排在君臣之礼后头。”
皇帝却压根儿不是意思意思地拒绝,“姐姐不用去,他是晚辈,那天没去接皇姐……”他忽然停住了,有点儿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儿,掩饰了一下,“要不是他身子不舒服,原该让他去接皇姐的。他既然没去成,就更该来给皇姐行礼请罪。等明天,朕就让他来昌恩宫给姐姐赔罪。”
寿康要是这个时候接旨了那才是疯了呢!她是哪个名分牌儿的人物?让储君来给她行礼?她是太后啊还是皇后啊?她要是就这么答应了,那即使太子却不过自己皇父的意,不好多说什么,言官们也能用笔砍死她。当年为了一顶和皇后相冲撞的凤冠,礼部就差点儿闹出一次大礼议来,这回要是真让太子向她弯了膝盖……寿康也就真不用活了,干脆一条白绫吊死了,还省得日后没脸下去见皇考皇妣和列祖列宗。寿康实在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自己弟弟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她忍着要敲醒皇帝的冲动,起身郑重行了个礼,“陛下,储君之尊不可动摇,不要说真的受太子之礼,这样的事儿便是想想,臣都觉得是罪过,是冒犯储君。”
皇帝让成维扶起了寿康,“姐姐在朕面前免礼,这是发过明旨的。既然在朕面前免礼,那又如何能给太子行礼呢?”
寿康一时竟没答上来。其实按说这个问题很简单,答案更简单——因为这道旨意本来就有问题。但寿康偏偏不能这么答,你这么答了不就等于说皇帝对你好有错么?那不是不知好歹么?就算他是你弟弟,也没有这么作死的罢?寿康露出一个苦笑,琢磨了半天才答道:“虽有陛下隆恩,但做臣下的岂敢依仗皇恩拿大呢?”
这些话都是说过成千上万遍的了,奈何皇帝的回答却总是一个,“姐姐于社稷有功,于朕有恩,这些都是应该的。”
皇帝看寿康还要说话,便摆摆手,“姐姐不必说了,朕都知道。姐姐是觉得太子……哎,算了,姐姐看着朕,就别和你侄子计较这些了。太子也是年轻,总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等他想通了自然也就好了。姐姐是他的嫡亲姑姑,最亲不过的亲人,他若不敬姐姐,朕第一个不答应。姐姐只管放心罢。”
寿康心中绝望,只觉得牙齿都在打着冷颤,但眼下也只能强压着,“君君臣臣,做臣子的不敢不知道规矩。”
她自然不会和太子计较。但这不是什么‘别和你侄子计较’的问题,而是……她是个什么人物,怎么配和太子计较?又怎么配真的就把太子当自己侄子?
皇帝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吃饭了,摆摆手对寿康道:“朕今儿没胃口,改日再陪姐姐吃饭罢。”说罢便命起驾。
寿康送皇帝离开昌恩宫,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身上一软几乎瘫倒。她这一来,吓得跟在身边儿的揽月和怀辰赶紧上前扶她,却听见她轻声道:“如此……还不如熬死在松江府干净……”
其实寿康自己提出要拜见太子,皇帝本该是千肯万肯的。因为这意味着她愿意向太子示好,这本是皇帝求都求不来的。但是事到临头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不愿意的——这倒不是说这是不应该的,相反,这才是礼法所定,众望所归。他不愿意,只是因为觉得不该如此——为了姐姐的来日不该如此。
自古为帝王者鲜有长寿的,自蒙古一场大病后,皇帝就开始有了对身后之事的担忧,而其中担忧最重的就是关于他皇姐的事。如果皇姐走在他前头,那也就罢了,但如果没有呢?那太子作为嗣君,就将成为寿康唯一的依靠。而太子眼下对于寿康的态度,皇帝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才急不可待地要杀光徐家的人,打发开和顺,避免任何人再站出来在太子和寿康之间挑拨。
而不愿意让寿康拜太子,是因为在皇帝心里,寿康是太子的姑姑,而非臣子。臣子拜见储君乃是本份,姑姑拜见侄子,却是侄子不懂事。而且,皇帝希望太子明白,寿康长公主是他的姑姑,而不是寻常的该礼拜他的臣子。
然而作为局内人和君王,皇帝有一个盲点,和一个误会,这直接导致了他接下来的所有难题。
端妃本听说皇帝要去昌恩宫用晚膳,就琢磨着今晚大概没后宫什么事儿了,结果没想到皇帝去昌恩宫打了个转儿就出来了,而且还转到她这儿来了。此时她坐在皇帝对面,一脸温顺柔和地看着皇帝,心中却活络起来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皇帝自己回过神来,喝了口热茶,瞥见端妃也正有些神游,便随口问了一句。端妃当然不会说‘我正琢磨着您是不是讨厌您姐姐了,以及我该怎么趁机对付她呢’,她想了一下,便道:“长公主今儿说想念安惠公主,妾身只是在想,陛下何不将公主接回宫陪陪长公主,一来可以让安惠公主疏散疏散,二来也可以解长公主思念侄女儿之情。”
皇帝笑了一下,却没说话。端妃便借机撒娇,“怎么?陛下觉得妾身说的不对么?”皇帝摇摇头,“对是很对,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沣儿身上有孝,进来不方便。左右都等了十二年了,还差着二十七个月不成么?”端妃依仗宠爱,倒是什么都敢说,“陛下,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长公主既然思念安惠公主,陛下何不为她破例呢?这不也是表现了陛下对长公主的好么?”
皇帝摇摇头,“规矩就是规矩。”皇帝没解释下去,其实他不让安惠入宫,并不完全是因为什么规矩,这十几二十年来,他为寿康破的规矩难道还少么?他坚持不松口,只是因为不想让寿康多和薛家有关的人接触——是,他不说,不动,不意味着他看不出薛家和太子之间已有隔阂。皇帝如果还要保住薛家,还念着薛皇后的一点儿旧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住了薛家,让他们离寿康这个太子正不喜欢的人远点儿。而对于寿康来说,也是同样的,如果皇帝还要保全姐姐,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姐姐离太子不喜欢的薛家远点儿。
然而在皇帝不愿意承认的那部分潜意识里,更重要的是,皇帝担心他最重视的这两方要联合起来算计他的太子。
如果有那一天,他可能就要再对不起姐姐一次了……他不想。
然而皇帝的这些想法儿,端妃统统不知道,端妃只知道,皇帝不愿意为了寿康破例。端妃便就这样生了其他心思,“陛下,妾身还有件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帝来后宫是为了散心,不是为了猜人心,“有话直说罢。”
“妾身今儿,恐怕得罪长公主了。”端妃带着点儿委屈道。皇帝倒没觉得怎么,现在在他心里,寿康就是个菩萨,她连他的罪过儿都饶恕了,端妃能有什么不赦之罪?所以皇帝不以为意,“那赶明儿去跟皇姐认罪就是了。皇姐宽容,不会怪你。”就算怪你也没什么……如果姐姐生气了,那就把你交给她处置呗……
无论是皇帝嘴里说的这个,还是心里想的那个,反正哪个都不是端妃想要的答案,但看看皇帝的态度也不像是打算向着她的样子,便还是一咬牙就忍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
太子第二天一早去御书房给皇帝请安的时候,便听皇帝说要让自己去给寿康认罪行礼。
“皇父是说……让儿臣去给寿……姑姑请安认罪?”太子觉得自己身上都在发抖。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的心思。但那是你姑姑,不是别人。她当年为了朕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委屈,她什么都没说过。现在,是朕回报她的时候了。”
您欠她的,您去偿就是了,何必让我去呢?太子此时的想法大抵也可以代表当年的太后和徐皇后、薛皇后等等一干人。不过经过了这两天,太子对寿康的问题也琢磨出个味儿来了,很明显,他皇父的本意绝对不是挑拨这姑侄俩作对,而是要让他们和睦,这是一来是为了防止他皇父本人陷入两难,二来也是为了给他姐姐后半生找个依靠。这用意不可谓不好,不可谓不良苦,但可惜了了,手段完全不对头。
皇帝看他不说话,心知他还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便又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姑姑本来昨儿还说今儿要去拜你,但朕琢磨着这不是个事儿,放在什么人家里有姑姑去拜侄子的理儿呢?”
放在什么人家里都没有,但放在咱们这个人家里就有。太子心道。但此时他也明白过来了,这个时候和自己父亲争这个没用,只要父亲不厌弃他那个倒霉姐姐,自己就得去拜这位礼制怪异的姑姑,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太子一咬牙,心道,不过就是磕个头罢了,两眼一闭只当是给个牌位行礼呢不就完了?他这样一想也就认命了,“儿臣听皇父的。”
他这么一说,皇帝心里也舒坦了,直想,瑶生说得对,懂道理的孩子只要多教导教导总是能明白过来的。这样儿好,这样儿好,朕的太子到底是懂事知礼尊敬长辈的。皇帝想到这儿也笑了,“你明白了就好,待会儿就去,好好儿和你姑姑说说话儿,认个错儿,她最宽容,不至于要给你较真儿。”
太子无法,只得满心憋屈,满脸带笑地退了出去,一出门就换了狰狞面孔,对其中一个等在外头的小太监低声骂了一句,“狗东西,还不去传步辇?难不成要我走着去昌恩宫么?”
听说太子真的要来昌恩宫,寿康也是毫无办法,只能换了衣服,早早地站在昌恩宫外候着太子到来。
远远地一看见太子的步辇过来,寿康便深吸一口气,让宫人跪迎,待太子步辇到了跟前儿,也不等他下来便一福身,口中道:“请太子安。”
这个礼按说是不对的,臣下见太子再怎么说也得是跪迎,人都到了跟前儿了才福了福身,这算是谁家的规矩呢?然而寿康就是这么特殊。她本来的确是想要跪迎的,但昨天皇帝有一句话改变了她的想法儿——既然在朕面前免礼,又如何能给太子行礼呢?
皇帝这话的本意虽然是为了劝阻寿康拜见太子,但实际上也给寿康提了个醒。太子是储君,但毕竟还不是君。寿康见君不跪,那跪拜储君就不成体统了。所以她不能跪,只能换一个日常的礼。寿康一晚辗转反侧,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自己以为是很好的,以为即表现了自己尊重储君,也不至于让储君日后在天子面前落了不是。她认为,太子必然能明白她这一番示好,以后也能好相见,让大家都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
但太子却仿佛并不领情,他下了步辇带着一个略有些讽刺的笑容说了一句,“姑姑在皇父面前都可以免礼,我怎么敢呢?”说罢,却也不扶,只是摆摆手对宫人们说了一句,都起来,然后就自顾自地进了昌恩宫正殿。
寿康虽然远离宫廷十二年,但别人的眉眼高低还是看得出的,当下也知道自己一番心思白费了,心中叹息一声,却也没法儿说什么。抱月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上前扶着她跟在太子后头,也进了正殿。
一进正殿,太子也不坐,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瞧着寿康,作势就要拜下去,寿康当然不会站着等他行礼,见他有这个意思,就立刻扶住了,“太子不必如此。”说罢便让座。
让座也是个麻烦,按说太子该坐主位,但寿康怕皇帝跟太子说了什么,太子不敢坐,所以便动了番脑筋,请太子坐在了主位下右首处,自己则坐在左首,也算表示自己是低太子一头的。
按理说,这样的安排,就算是礼部的人来了,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认了。但太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心里难免又要记寿康一笔,“当日姑姑回京,我本该去接的,不料身子不舒服,没去成,还请姑姑恕罪。”寿康听这话音儿不对,便道:“这有什么?太子的身子要紧。再说,太子是储君,平日里也是政务繁忙,不必特意为我这点儿事儿还跑一趟,若因此耽误了正事儿,那就是我的罪过儿了。”
太子瞧着寿康的样子倒也不似伪作,自己心里便先有些打鼓。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当年太后离宫前跟他说是寿康挑唆皇帝处置自己的话,太子也不会后来和和顺走得那么近。更不会平白无故地想起来跟一个长公主作对。眼见着寿康这么曲意迎合,太子开始有些怀疑和顺和太后的话,“姑姑不生我的气就好,我还怕姑姑不高兴了要和皇父说呢。”
这样连试探都算不上的话,寿康听了倒也没不高兴,“指甲盖儿大的事儿,哪儿值当的呢?要我说陛下也是苛求太子了,这样的事儿本不必太子亲自过来和我说的,只打发个宫女太监过来讲一句也就罢了。”寿康没再提自己曾跟皇帝说要拜太子的事儿,毕竟皇帝中间拦了一道,真说给太子,寿康也怕太子以为自己要离间他们父子——这样一番心思完全是建立在她没有想到皇帝自己把事儿吐噜出去的基础上。
太子似乎笑了一下,“可惜皇父不肯。皇父说本来姑姑要来拜我,要我说这才是不敢当呢。我哪儿值得姑姑拜呢?”
寿康暗自皱眉,心道这个太子也做了十来年了,怎么这么说话?可见是平日里顺风顺水惯了,没见过一点儿麻烦事儿。但这样教训的话,寿康跟梓敬说说也就罢了,皇子这样的身份她都不好多说,更不必说现在这儿坐着的是太子了。她想了想,“太子是储君,礼制所在,一切都是应当的。”
太子哦了一声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寿康,却不说话了。
寿康看他那个样子本是有些奇怪,但再一转念,便是恍然大悟,心道,他哪儿傻啊?他可是比我精多了。这样想着,便起了身,冲太子深深一福身,“这是臣的不是,请太子恕罪。”
太子见她明白了,也就不多计较,亲切地伸手过去搀起了寿康,笑道:“姑姑这是做什么呢?可是折杀侄儿了。”太子心里舒服了,但跟在太子身边多年的大太监安贵儿却是吓得脸都白了。他当年是皇帝身边儿的近侍,后来才分给太子的,所以他是亲眼见过皇帝是如何为了一顶凤冠和礼部险些弄到不可开交的。他太知道寿康对于天子来说意味什么了,那是一道疤,任谁碰一下都是疼。太子今儿痛快了,明儿怎么样可就不一定了。即使皇帝不为寿康动摇国本,也一定会计较他们这些奴才未能劝谏太子之罪。
安贵儿只恨自己身份低微,插不上嘴,不能立刻跪下替太子认个错儿,磕个头。
“太子这话说的,倒让臣无地自容了。”寿康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退了一小步,却再也不自称我了。太子当然也注意到这点了,但此时他心里只有胜利的快感,“皇父那边儿……”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但寿康还是明白,“臣自然不敢多嘴。”
太子一笑,却完全没考虑是否这昌恩宫中的事,真的就是寿康不说,他皇父就不会知道了,“姑姑刚回宫,好好歇着罢。我先走了。”说罢也不等寿康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也因为他的转身就走,所以并没看见最后寿康的跪送。
作者有话要说:东主努力存了一天之后,有了稿子就有了底气
结果周四摸鱼一整天……
今天回到解放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