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成维便道:“伺候陛下是奴才的福气,也是奴才的本份,不值得您说一句辛苦。也不敢领赏。”寿康笑了笑,“你益发谨慎了。拿着罢,大不了就权当是为你刚才那句恭喜赏的罢。”
成维这才敢拿着,又谢了恩。寿康摆摆手,“你也忙,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罢。”说罢便让怀辰又送他走了。
“好好儿收拾收拾咱们的行李罢,回了宫再不比在松江府了。”寿康对抱月笑道,“咱们说要回来容易,但一回来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
抱月突然觉得,也许长公主这次回来并不是个好决定。
待到晚间,皇帝已经知道了肃贵妃所行,不过与寿康的思虑不同,只有一汤匙感情的皇帝觉得肃贵妃这样儿很好,很尊重长公主,于是大手一挥,赏赐便如流水般进了肃贵妃的景瑞宫。
“陛下,寿康长公主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呢。”成维带着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欢喜通报了这个消息。皇帝果然霍然起身,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道:“蠢材,皇姐来了直接让进来就是,候什么?”
成维虽然挨了骂,但也知道皇帝并没生气,故而便还是笑容不变,“奴才本也跟长公主说,陛下惦记长公主,长公主快请进来罢。但长公主说规矩所在,不敢逾越。不过依奴才的小见识,长公主怕是近乡情怯了。”这话皇帝听着舒服,便笑骂了一句,“数你会说话!还不快去请皇姐进来!”
十二年来,皇帝无数次设想过和姐姐再见的场景。他想,这一天应该风和日丽,百花齐开,应该万邦来朝,上国气象,全天下都该为他们姐弟重逢而欢欣鼓舞。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发现,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个日子,照样有无数好消息坏消息被写进奏折里抵到御前,照样要刮风,要夜来天寒。
但无论如何,他姐姐到底是回来了——这就够了。
他像十二年前的每一次一样,不等姐姐拜下去就扶住了她,说姐姐是御前免礼,与别人不同。
“陛下虽有隆恩,臣却不敢不知道规矩。”寿康的回答也和当年相差无几。
十二年的时间,这一瞬间仿佛被生生抹去了。
“皇姐这些年在松江府都还好么?”皇帝一时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问候。寿康微微一笑,“松江府很好,近海总有些新鲜的鱼虾蟹可吃,而且今年过年,托陛下的福,臣还有幸就近看了一场陛下命人放的焰火。”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寿康是在说对东瀛的一战,心中颇有些骄傲,“不知道这场焰火,皇姐看得高兴么?”
“真是美极了,臣从没见过更好的。再说,凡是能让陛下高兴的,臣都喜欢。”寿康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臣还是见到了自己不想见的人。”
“瑶生他当年……”皇帝一方面有些诧异寿康竟然把话明说了,一方面又有心给自己的臣子解释一两句,“他也是被奸人设计了,并非本心如此。姐姐看在朕的面子上就饶他那一次罢。”
一生的怨恨,皇帝仿佛真的觉得一句‘被奸人设计’就能消弭。
寿康抬起头,皇帝此时才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和记忆中那个年轻时的姐姐已十分不同了。寿康仿佛喟叹了一下,“臣只是不愿意看见他,说到底,当年若不是他,陛下也未必就会真的杀了我的青儿。“
这是十几年来,寿康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皇帝乍然听见的时候心里一颤,但当听得最后一句时,心中却先所未有的放松,“当年瑶生……罢了,姐姐既然不愿意看见他,那朕就永远不许他出现在姐姐面前就是了。”皇帝再没为自己的宠臣做一句辩护。瑶生不是说过么?忠臣为天子死而后已,如今,不过是让他替朕担一些罪名,还不需他死呢。皇帝这样想。
皇帝还记得景荣十六年的那一日,他就是在这个暖阁,单独召见了薛昭鸿。
“耿顺谋反,耿鹗父子又该如何呢?”年轻的皇帝死死地盯着薛昭鸿,仿佛不经意地将这个难题抛给了他。薛昭鸿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但他不愿意由自己说出这个答案,“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瑶生,朕想要什么,你从来都最清楚。怎么就这回偏偏‘愚钝’了?”皇帝踱到薛昭鸿面前,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这位低着头的年轻臣子。薛昭鸿只觉得自己手心儿里全是冷汗,“臣的确不懂。”但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答了一句。
“十三年前没想到不该辜负人家,现在倒想起来了。瑶生,你不觉得太晚了么?”皇帝凉凉地说了一句。薛昭鸿当即便跪下了,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皇帝看他这个样子更是恼怒,“瑶生,你辜负她一次和辜负她两次没什么区别。但朕就不同了,没辜负过和辜负一次,天差地别啊。”
薛昭鸿咬着牙,过了许久才道:“臣当年何尝不是谨奉上意?”
“瑶生的意思是,朕当年逼着你说让皇姐下嫁耿氏的话了?”皇帝愣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格外轻柔。薛昭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许早已经后悔了,但如今话已出口,他别无办法,只有赌一回,“当年徐定仁徐大人曾和臣说,太后和陛下都是愿意将长公主下嫁耿氏,安定逆贼之心的。还说,如果臣不识好歹,来日便是泼天之祸,祸及三族。”
薛昭鸿伏在地上等着皇帝的判决,冷汗出了一身,他隐隐感觉,自己被骗了。如果是这样,那他就算今日就死了,也要拖着徐家满门一同走黄泉路。
皇帝愣愣地站在那儿,突然狠狠踹了薛昭鸿肩膀一脚,又咬着牙过了半天才说道:“糊涂东西!滚起来!朕不乐意看见你这副样子!”
薛昭鸿闻言便知道答案了,他爬起来,垂首站着,却没做声。皇帝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道:“这笔账该怎么算,朕自有主张。而耿鹗父子的事儿……朕当年答应过皇姐,只要耿鹗无叛心,朕就不杀他……所以呀,瑶生,你得帮朕。朕是天子,不能食言啊。”
薛昭鸿很想问一句,明知道天子一言九鼎不可无信,当日又何必许下那样的承诺?但他不能,“是。耿氏谋反,罪当诛族。耿鹗父子虽因在京城未曾参与,但为斩草除根,并表陛下平叛之决心,明日朝会,臣当奏请陛下诛杀耿鹗父子。到时,还请陛下准臣所奏。”
“那皇姐那边儿……”
薛昭鸿嘴唇有些发抖,“寿康长公主永远不会因为臣的多嘴知道今日之事。”
“陛下,晚膳已经摆好了。”寿康看皇帝似乎有些出神,但并不知道他想什么呢,就只好找了一句最安全的搭讪。
皇帝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姐姐削瘦的身子,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愧疚,“姐姐受苦了,不过,回家了就都好了,从今以后,姐姐就只管放心罢。”
寿康虽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笑着答了一句,“臣的弟弟是天子,臣只要仰仗他就可以了,还能不放心什么呢?”
☆、三
第二日满宫嫔妃及内外命妇拜长公主,寿康这一日起了个大早,穿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大礼服,梳起了高髻。
到了时辰,肃贵妃便领着六宫嫔妃和内外命妇进来行礼。叫起、赐座、赐茶,每一样儿都是寿康做惯了的,每一个反应都近乎于发自本能。
“安惠公主呢?”寿康看了看坐的靠近的人,发现端妃竟坐在肃贵妃对面,而陈妃则坐在了肃贵妃下手。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又仿佛不曾注意一样,问起了十二年不见的侄女儿。肃贵妃听问,忙向前倾了倾身,“回长公主的话,安惠公主要守足三年,此时还戴着孝呢。”寿康这才想起来,脸上难免有些失望之意。
“早就听说皇姐宠爱安惠公主,今日才知道果然是真的。”端妃这话一出口,够资格进殿说话的一众妃、嫔和内外命妇无不暗暗皱眉。心中均道,肃贵妃都只是叫一声儿长公主,先皇后也是做了皇贵妃才敢叫皇姐的,你一个妃子,谁是你皇姐?寿康心里自然也不大高兴,但看看座次安排,便猜这个端妃正受宠,她也就不愿意较这个真儿,只当没听见也就算了,“安惠打小儿就是个有孝心的。当初跟着我去景明园住,还剥了莲子给她皇父和母后呢。”提及薛皇后,寿康多少也有点儿难过。她虽然不喜欢姓薛的,但薛皇后到底是个谨慎守礼的,即使她哥哥不是个东西,她本人到底也没做过什么危害寿康的事。就算做过,现在人都死了,寿康也不至于还斤斤计较,“皇后……哎……”
肃贵妃刚要开口劝慰两句,就听那边儿端妃已经张嘴了,“皇姐节哀,皇后娘娘在天有灵倘若知道您如此挂念她,必也就高兴了。”
这句话本身一丁点儿错都没有,但偏偏由她来说就大错特错。寿康懒得和她计较,但心里也难免要记上一笔‘端妃无礼’和‘肃贵妃治宫无方’。
寿康仍旧没理会端妃,转头又问朱弛的夫人道:“安惠公主近来可都好么?”朱夫人进宫前就猜到寿康恐怕要问安惠公主的事儿,故而早就有了腹稿,当下不慌不忙地起身答道:“回长公主的话,安惠公主一开始的确伤心得几度昏厥,但幸而身边儿陪嫁的宫人都很好,伺候得仔细又时常劝着,现在公主已好多了。只是还是常常说着说着话,就说起皇后娘娘在世时候的事儿。”
寿康叹了口气,但也没再说什么。肃贵妃看了端妃一眼,果然,端妃又抢着说了一句,“安惠公主的孝心真是难得。”
寿康这回脸上终于有了点儿不悦之色,“安惠公主乃是皇后所出,自然是个好孩子。”这话虽未明着说端妃什么,但仍谁都听得出那个语气是在说,‘那是皇后之女,也轮得到你评议’?端妃自然也听出来了,一时脸上便有些下不来,但她还拿捏不准皇帝的态度,因此也就不敢说什么。
肃贵妃看看端妃,心中暗暗摇头,骂了一句,这扶不上墙的东西!但面上却还是笑了,仿佛全然听不出方才寿康话里对端妃的斥责之意,“当年安惠公主还曾经养在长公主膝下,得过您的教导,自然更是好的了。”寿康倒也给她面子,便笑了笑,“也不过就是一两年,我怎么好居功呢?”
朱夫人低着头笑道:“公主却还常常念叨当年长公主对她的好呢。可见,长公主对公主影响很深呢。”
这位朱夫人可比她远在松江府的那位妯娌更会说话,寿康再一次坚定了这个想法,“说来,安惠出嫁,我也没个表示,今儿就补上罢。一是为了贺你家娶媳妇,二来也是为你们这段时间照顾她照顾得好。”说着,寿康便让抱月揽星赏了朱夫人。
这天大的体面,朱夫人自然喜不自胜,忙谢恩。坐在她身边的薛夫人却有些不安。按说既然说到了安惠公主和薛皇后,又问了朱夫人话,那就没道理对薛家这个皇后的娘家提也不提。然而上位者不问话,薛夫人也不敢插嘴,所以虽然心中难安,也只好安安静静的坐着。朱夫人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到朱、薛两家如今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便想着还是帮薛夫人一把,“其实说来,公主如今能好一些,也多亏了薛夫人这些日子时常过去陪陪。”
寿康虽然不知道两家现在达成的共识,但也能轻易认出这是属于世家之间的卖好和帮衬。若是放在别的时候,她也就顺水推舟了,但一来朱夫人帮的是薛夫人,寿康自认为自己没有难为薛夫人就已经很宽容了,完全没必要给她这样的体面,二来,她昨天刚和自己弟弟表明心迹,说再也不想看见薛昭鸿,也很讨厌姓薛的,那今天就更是完全没有理由对薛夫人表示善意。因此,寿康对于朱夫人的这句话只是笑了笑,点点头,却一个字都没多说。
端妃却仿佛有所领悟,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薛夫人,又看了看朱夫人,“朱夫人和薛夫人关系很好呢。”说罢,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若是自己家女儿,薛夫人必要说一句‘这是什么仪态?堂堂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跟那倚门卖笑的一样’,但现在她连在心里嫌弃一下端妃的心情都没有,只是尽量不表现出敷衍地起身答了一句,“朱夫人谬赞,妾身也只是想着对公主略尽尽心意。”
如果刚才薛夫人还可以自我安慰为‘长公主只是没想起来薛家’的话,现在则已经被迫承认了长公主不待见薛家这个现实。
人走茶凉,薛皇后不在了,再加上旧日仇怨,寿康自然不必再给薛家一分面子。至于安惠公主?那是皇帝的女儿,朱家的媳妇儿,和薛家有什么关系呢?
薛夫人的心仿佛沉入海底,而她带回去的这个消息也让薛昭鸿的心一凉。
薛昭鸿并不担心寿康回来会危及整个薛家,毕竟,寿康对于皇帝的影响再大,也仅限于宗室间的事,皇帝从来不会因为对姐姐的愧疚而改变自己在朝堂上的决定,和对外臣的奖惩。但对于薛家的未来而言,毫无疑问,寿康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而且,寿康越是表现得理解、原谅皇帝,她对于薛家的未来而言,就越重要——而寿康显然只意识到自己对于薛家的意义,却不明白她和皇帝的每一次和解,都意味着这种意义的加深。
薛昭鸿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只戴了很多年的镂空花鸟金香囊,仿佛思绪万千,实际上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薛夫人嫁进薛家的时候,就已经有这只香囊了,这么多年来她从没问过自己这位一向不在意身外物的丈夫,为什么始终留着它。然而,不问,不意味着什么也猜不出。不问,只是因为她懂得给丈夫一点儿余地。这次她却伸过手去捂住了那只香囊,“爷,长公主那边儿,该怎么办呢?长公主对咱们家……”
她相信薛昭鸿明白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朱弘,”薛昭鸿不动声色地将香囊从妻子手下挪开了,“朱弘可能很快就要带着夫人回京述职了,他夫人难免要去见见朱弛夫人,拜见长公主。”他顿了一下,“松江府十二年,只有她一个有资格时常去长公主府陪长公主说话。”
薛夫人略带些失望地收回手,“到时候我也会去拜访两位朱夫人。”即使失望,但最终,她也还是顺从了丈夫,“但如果朱弘大人的夫人也不能改变长公主的心意呢?爷打算怎么办?”
“她当然不能改变。”薛昭鸿露出一个薛夫人看不懂的微笑,“她只需要让长公主明白,朱家和薛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而且,安惠公主也在这条船上,这就够了。”
“那端妃娘娘……”薛夫人略有些迟疑地讲出了朱夫人为自己说话时,端妃的那个眼神和那句话。薛昭鸿冷哼一声,“一个妃子,出身也不够高,却有非分之想,妄图谋取大富贵。她若只是想想,那也就罢了,但只要下手,陛下自然第一个容不下她。她的事儿我们只要不搀和就够了。”
“可陛下正宠爱端妃娘娘……”
薛昭鸿摆摆手,“陛下如果果真宠爱她,那怎么都七八年了还让她做个妃?明明贵妃之位还空着一个呢。而且你不是也说了她那个仪态?你不用对她太上心,不过就是陛下养在身边玩儿的一个人罢了。就算她能迷惑了陛下,外头的言官都是死的么?宫里的寿康长公主难道就不会看不会劝?你放心,只要有寿康长公主在,端妃这样的人就没戏唱。”
作者有话要说:
☆、四
寿康对于端妃显然也有不满,但她回来不是为了搀和皇帝后宫那点子破事儿的,所以如果肃贵妃这个代掌六宫的人都不主动说什么,她是绝对不可能自己跟皇帝告状的——说白了,一个妃子罢了,还能危害到她么?
“陛下,本来臣一回宫,就该拜见太子。如今已经迟了一天了,再推迟恐怕不敬,所以想明日去拜见太子。”寿康认为这是她向太子表态的最好机会,也是最合理的一个理由,而她将这件事事先通知给皇帝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