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皇后的话虽然没说完,但绿衣听着话音儿总觉得不吉利,心中便不踏实,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之后还是说道:“三公主的婚事是陛下下了明旨的,任谁都改不了了,娘娘不必担忧。四皇子和柳氏,虽然尚无旨意,但肃贵妃娘娘到底还是在陛下跟前儿有脸面的,且要的人也不是出格的,陛下想来不至于就要驳了。而且,即使陛下要驳,也有您为贵妃娘娘说话呢。陛下驳谁,还能驳了您么?所以,依着奴婢的小见识,娘娘只管安枕高卧,放心养病,把身子养好了,才好图来日。”
“我这病啊……是熬的……我心里有数儿……你不必宽慰我。”
“娘娘,可别说这样的丧气话。奴婢说句逾越的,只有娘娘好,薛家以后才能有盼头呢。”
☆、本卷完
没人知道太子和皇帝到底说了什么,人们只知道,最终皇帝还是立了刘氏为太子正妃,薛氏另行指婚,同时又将柳氏指给了四皇子绍徳。
薛皇后松了口气,太子不愿意和薛家绑在一起,薛家又何尝就愿意和太子上一条船呢?
安惠公主大婚之后,薛皇后就仿佛被人抽去了最后的精气,人迅速地衰弱下去,一天倒有大半天是不清醒的。皇帝也知道她这是不好了,又念及和她到底夫妻一场,心中难免有些郁郁,然而又有些侥幸心理,还想着或许上天垂怜,薛皇后还能活,遂便日日拿出审贼的架势逼问太医。太医一开始的时候还怕犯忌讳,不敢明说,只是含含糊糊的掉书袋,给皇帝留点希望。但当时间推进到四月的时候,几位太医某日诊脉后聚齐了开了个小会之后,就决定不能再拖了。
皇帝看着下头跪着的几个太医,愣了半晌才缓缓地道:“真的……就这样了么?”
太医们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半天院使才一闭眼一狠心,磕了个头,“启禀陛下,臣等无能,请陛下赐罪。”
皇帝心里一凉,想起二十年来二人相处旧事,更觉悲哀。他就这样怔怔地呆坐了许久,然后才无力地摆摆手,“赐罪?赐罪若是有用……罢了,你们只管尽力就是。下去罢。”
皇帝看着太医们离去,对成维道:“起驾,去坤德宫。”
薛皇后这日仍是昏睡着,但不知怎么,皇帝来了不会儿,她便醒了。她看见坐在自己床边的皇帝,轻声道:“绿衣,陛下来了,怎么也不知道扶我起来?”
皇帝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你好好躺着,守礼数不在这会儿。等你养好了身子,有的是时候补上今儿欠下的。”
薛皇后看着皇帝有些黯然的神色,心知太医们恐怕是说了什么了,心想,看来自己的确是熬不到夏天了,这么想着,她竟然对这世间突然又生出些眷恋来,继而便觉得自己再也不看见这姹紫嫣红的世界实在是伤心。但再看看皇帝却又想,自己十余年为妃为后,也许到底是在陛下心里有些分量的。
这样一想,薛皇后便又有些高兴。
“陛下,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有几句心里话,想趁着还有口气儿的时候跟您说了。”
皇帝心里一酸,握了握薛皇后的手,“皇后和朕夫妻一体,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只是这样的丧气话再不要讲了。朕还等着你好起来之后,接着为朕打理后宫呢。朕到底,只放心你。”
“怎么偏就是我是那个劳碌命呢?肃贵妃也很好。”薛皇后几乎坠下泪来,却还是强笑,“即使她还有不妥当的地方,以后皇姐回来也可以指点。”
皇帝没说话。
“陛下,我知道陛下一直想请皇姐回来,我也知道,皇姐为何宁可一个人在松江府,也不肯回来。其实陛下您也知道。我们都知道,皇姐有多恨姓薛的人。如果不是当年雀儿踢了哥哥,皇姐担心重臣伤心,也不会向陛下提出立我为后,而陛下也只会让我做一辈子代掌六宫的皇贵妃。陛下圣恩,和皇姐对沣儿的厚爱,妾十余年来时时感念未尝有一刻敢忘。本想着日后能有回报之时……但,现在看来这副残破身子怕是不准了。故而妾唯有请陛下废后并罢黜妾的哥哥,息皇姐之怒,迎皇姐回宫,令天下人皆知陛下和寿康长公主姐弟同心。以此,略报君恩。”薛皇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身子便有些受不住,剧烈地喘了起来。
皇帝目光一跳,许久才道:“皇后是天下母,为后十余年未尝有一日行事不当,朕不会废弃。而瑶生是朕的重臣,国家柱石,瑶生不负朕,则朕亦永不负瑶生。”
薛皇后紧紧握着皇帝的手,死死地盯着他,却一句话也不说。
皇帝将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薛皇后有些冰凉的手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朕方才所言记于起居注,永不撤去。”
薛皇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少年夫妻老来伴,可惜妾福薄,只能陪着您到这儿了……”
皇帝嘴唇动了动,眼眶一红,过了许久才装作恶声恶气地斥责了一句,“皇后再胡说,朕就……”
然而此时他突然发现,他也有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
他就这样沉默着陪着薛皇后,直到薛皇后再度昏睡过去。
出了坤德宫,上了步辇,皇帝突然对成维道:“宣朕口谕,明天让瑶生入宫,再见见皇后,以后……”但最终,那句‘以后大约就再也见不到了’到底还是梗在喉间,没忍心说出来。
但薛昭鸿接到口谕的时候,也知道这是‘见最后一面’的意思了,心里便如一块大石压着,有些闷闷的。
薛皇后这日精神很好,又听说薛昭鸿要进来,竟让绿衣扶着她坐了起来。绿衣看这情形倘若还不知道是回光返照,那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又想起这些年薛皇后待自己的恩情,更是难过,背过身去就捂着嘴几乎哭了出来。
薛昭鸿被人引过来的时候,见皇后既未拉帘子也未隔着屏风,便觉有些不妥,忙先请了安,然后低着头道:“请娘娘……”
“请什么?咱们兄妹隔着一道屏风做了二十多年君臣,哥哥还没做够么?我眼看着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现在只想再多看娘家人一眼,怎么,这也使不得么?”薛皇后不等他说完,便是一顿抢白。薛昭鸿听着也觉得心酸,“娘娘别说这样忌讳的话,放宽了心养着总能……总能好的。”
薛皇后让人给薛昭鸿赐座,然后笑着叹了口气,“哥哥不必宽慰我,若不是知道我不好了,陛下也不会有殊恩让哥哥进来再看我一眼。”说着也不等薛昭鸿说话,就对宫人们道:“我想和薛尚书清清静静地说几句话,你们在外间伺候着罢。”
待人都退了,薛皇后才又道:“沣儿已经嫁了个好人家,这世上我最挂念的也就只剩下薛家了。哥哥,我时日无多,今儿必要多嘱咐几句,才能安心。”
薛昭鸿沉默了一会儿,没再劝阻,“臣听着呢,请娘娘吩咐罢。”
“太子如今总和徐家余孽混在一处,眼看着是疏远和记恨薛家的意思,哥哥要为家族着想,我去了之后,更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被太子拿住了短处。除了太子,哥哥也要小心端妃的娘家。端妃不本分,妄想不可想之事,难保她娘家不会为了那泼天富贵冒险。别的不说,只看我身后陛下是否还要立后。如果是肃贵妃上位或者不立后,那就都罢了,大家都可以省心些。但如果陛下一意要为太子着想,但又不愿中宫无主,要立仅有幼子的嫔妃为后,那端妃就是头一份儿有希望的。倘陛下有此意,哥哥哪怕是构陷也要除掉端妃母家。陛下不可能立母家为罪臣的妃子为皇后。只有端妃不上位,薛家才有希望接着过以后的日子。”
“至于松江府那位……哥哥,二十六年前你对不起她,以后也还要对不起下去。既然如此,就干脆别想了。反正,你就算死在她面前,她也不可能原谅你了。但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要回京城,就没有其他选择。”
薛昭鸿似乎叹了口气,“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你不要担心。”
“崔家……离他们远点儿罢。”薛皇后迟疑了一下,“和顺长公主不是个明白道理的人,谁劝也好不了了。她如果终老于太后陵前,那也就罢了,大家都好落个心安。但如果她回来了……哥哥务必不能让家里的女眷和她接触,一丁点儿都不要。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薛家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了。”
“我明白……”
薛皇后听见这三个字后缓缓地笑了,原本红润的脸色渐渐苍白了下去,“哥哥……下辈子我要是还做你妹妹,你一定让父亲别再把我卖进宫了,好么?”
☆、薛皇后番外[此处有重生甜梗]
薛氏觉得自己隐约还能听见宫中的哭声,但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却是母亲年轻了二十多岁的脸。
“小姐醒了,快去叫大夫再来诊一次脉!”母亲连忙吩咐身边的丫鬟,然后又转过头笑着骂她,“鬼丫头!可是醒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大冷天不披披风就出去看雪!”
这一天是隆源元年,十月十二。
距离耿鹗入京和哥哥铸成大错还有半年多。
上天爱我,我必不可负。薛氏忆及前尘往事,心中暗暗发誓。
冬去春来,日子匆匆如流水。
“哥哥,”她掐准了日子,这日在回廊下截住了正要入宫的哥哥,“我听说耿顺入京,要为他儿子求娶我那准嫂嫂呢。是不是真的啊?”
薛昭鸿还年轻,高兴不高兴大半都写在脸上了,此时听了妹妹的话立时拉下脸来,训斥道:“胡说什么呢?那是长公主!还有,外头的事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过问的么?净把心思用在不该用的地方!”说罢拂袖就要走。然而薛氏是在皇帝跟前讨过生活的主儿,还会怕自己哥哥这样的纸老虎?当下便又挡在他身前,不许他走,“怎么不是我准嫂嫂?先帝圣旨上黑字白纸写的明明白白,是要将寿康公主许配给哥哥的。那不是我准嫂嫂又是什么?难道哥哥还真要把自己的未婚妻让给耿家的么?”
薛昭鸿心里也不是滋味,“你懂什么?这些事唯有圣裁,岂是我一介臣子能说了算的?”
“哥哥!我猜陛下也是不愿意的,今儿突然召你入宫,没准儿就是等着你说你也不愿意呢!”薛氏生怕上一世的事重演,忙便假作推测状。
薛昭鸿心中一动,但想起徐定仁的那番话,心便又沉了下去,叹了口气,“意生,你不懂……事关社稷……”事关社稷即使是亲人也不得不舍弃。
“哥哥,我做了个梦,梦见陛下当着耿鹗的面儿跟你说,他不愿意改先帝旨意将寿康长公主嫁给耿鹗,结果你却说先帝不会责怪陛下……又梦见因为你这句话,陛下迁怒于我,我进宫后竟至于被打入冷宫了!哥哥,我不要入宫,更不要进冷宫。我听说那地方有鬼!”薛氏说着便故意带了哭腔,显得十分害怕。
薛昭鸿愣愣地站在那儿想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小孩子哪有那么多梦?八成儿是睡得太多了。”说罢,抬脚便走。
薛氏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不顾礼仪规范地冲他喊了一句,“哥哥,我一生是福是祸,全在你了!”
薛昭鸿脚下一顿,到底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朕恐改先帝旨意将皇姐改指给耿鹗后,先帝在天有灵要责怪。”小皇帝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期待看着薛昭鸿。
薛昭鸿一滞,然后道:“ 先帝知陛下以天下为重,必不至于责怪。”他停了一下,小皇帝的绝望之意几乎跃然脸上。
“然而,臣以为,陛下以孝道治天下,若改先帝意,恐天下士子不服。古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故忠臣不该出欲使陛下之举止与天下子民之心相悖之言。”
耿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不忠。毕竟只要皇帝肯保他子孙代代荣华,他也无意谋反——谁放着安享富贵的事不干,偏偏要去拼那恐怕要掉脑袋的荣华呢?如今送长子过来做质子就是为了求个保障,表个心迹,顺便试探一下小皇帝。他立刻跪下,“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
小皇帝立刻会意,笑着冲薛昭鸿点点头,然后又立刻拉下脸来,“哦?那定是瑶生误会定西王了?”
“臣老迈昏聩,竟至于妄言,请陛下责罚。”耿顺无奈,只好低头。
这就到了恩威并施的时候,小皇帝过去亲自搀起了耿顺,“哎,定西王不必如此。皇姐与瑶生的事还是皇父好几年前定下来的,加上定西王为朝廷镇守边陲,远离京城,消息不畅,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朕岂会为了这么点误会就责罚老臣呢?”皇帝顿了顿,给了耿顺一点儿感激涕零的表演时间,然后又笑道:“这么着罢。朕的二妹和顺长公主还未许婚,朕便将和顺赐婚给耿鹗。待和顺既笄即可完婚。”
打发走了耿顺,皇帝兴奋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瑶生做得好!甚通朕意!你说那前半句的时候,朕几乎以为就真要把皇姐送进龙潭虎穴了呢,还好还好!赏!朕该重重赏你!”
赏什么呢?赐金千两?不够!再加白银万两?不够!还是不够!对了,后年大挑,皇祖母说要从徐氏和薛氏中择一人为后,还择什么择?立薛氏为后!
所以当一年多后,薛氏接到立后的圣旨的时候,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年徐定仁会愿意听命于太后,设计自己哥哥了。
只要事成,则自家的女孩儿就能登凤座,母天下,若熬得到那一日山陵崩,更是天子母。
而整个家族,也将因此而尊。
陛下不是因为徐氏比自己好所以才选了徐氏做这个皇后,而是因为自己的哥哥把着陛下的手将他的皇姐送了出去,所以才让自己做了十五年的贵妃、皇贵妃。然而,陛下没直接怪罪于兄长,正是因为他偏偏又知道哥哥会那样说算是人之常情,毕竟,没有一个人会在皇帝说‘朕恐先帝责怪’时回答,是,先帝必然责怪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东主没安排皇后嫁给别人……
是因为东主觉得宫怨[比如上一章薛皇后最后说别再让父亲卖了我]这种东西基本是嫔妃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表现
毕竟作为嫔妃不事生产,但还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宝玉石,你还不满足,你想过农妇的感受吗……[东主仇富了……]
所以我感觉你孤独寂寞,这本身是老天爷公平的一种表现
农妇不孤独不寂寞,天天下地干活煮饭烧水,娘娘们去吗?[东主继续仇富]
☆、[楔子]
皇后崩逝,婢女绿衣撞棺从主,陛下悯其忠烈,故以皇后义女身份追封郡主,随葬皇后陵。
数日后,远在松江府的寿康听说皇后崩逝和绿衣这事之后,叹了口气,突然便有些感慨,不禁想,还是想想办法把这五个丫头嫁出去罢……省得以后自己死了,也变成天不收地不管的人,只能一头撞死了殉主。她正胡思乱想着,前来报信的使者便又拿出一封密信呈了上来,“这是陛下给长公主的信。”
意生如今也去了,只剩下朕一个人了,姐姐回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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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谕,寿康长公主回京,命太子率在京文武百官郊迎。
上谕,待长公主至宫门,命肃贵妃携六宫嫔妃跪迎。次日,肃贵妃当携六宫嫔妃及内外命妇往昌恩宫拜长公主。
“昔日薛昭鸿自乌兰托罗海凯旋,皇父率百官郊迎三十里,是为奖薛昭鸿和三军誓死平叛之功。而今皇父命儿臣率百官郊迎寿康长公主,难道她也有誓死平叛之功么?”太子站在皇帝面前,难掩忿然。皇帝不悦,一摔朱笔,“什么她啊她的?那是朕嫡亲的姐姐,你的姑姑!做子侄的,迎自己的姑姑回家,还委屈了你不成?”
“郊迎乃是大礼,儿臣愿郊迎皇父,愿郊迎劳苦功高之臣,但不愿迎长公主!皇父总觉得寿康长公主当年在耿氏叛逆一事中受了委屈,所以十余年来处处礼敬,甚至破例封赏汤沐邑。然而儿臣以为,自古臣子为君父效忠,绝嗣灭家的比比皆是,若人人都如寿康长公主一样处处享逾制之恩,那岂非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再说,寿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