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永宁十年没回过中原也知道这个‘她’必然是说和顺的,但想了想,永宁还是没说话,只是听着皇帝说。皇帝叹了口气,“皇姐还说过别的么?”
“皇姐说,京城是她生长了三十年的家,她十分想念,只是,她觉得她走了才是最有利于陛下千秋万代的圣名的。”永宁学了寿康的话,又自作主张地添上了后半段,意图讨好。这种手段虽然很简单,但对于天子来说显然十分管用,“永宁此次回京不如去祭拜一下贤皇后罢。”说到这儿,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唔……”
贤皇后直到现在也只是单谥,不得升庙,不系帝谥……但这三样儿皇帝又没打算给她,便只好另辟蹊径,“永宁还有什么愿望么?”
永宁闻言心中大喜,忙便将希望把自己女儿来日许婚给中原臣子的愿望说了,末了又道:“缅王也是此意,希望能与中原永结同好。”
皇帝摆摆手,“只要缅王舍得,朕自然恩准。”永宁又没说是要将安玉嫁给皇子,那就等于皇帝什么也没付出,就白得了一个赏赐臣子的贵女……不答应才是有毛病呢。
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永宁便要告退。但就在这时,成维带着一个小太监进来了,“启禀陛下,五台山传来消息,太后……崩了。”
太后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已经病了一年了,这个时候崩了,仔细想想倒也不算很令人意外。
永宁确定自己看见了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狰狞,她有些害怕,忙低下头不敢说话。皇帝道:“知道了,让礼部议葬仪罢,再派人去松江府告诉寿康长公主一声儿。”
皇帝说完,又看了永宁一眼,想了一会儿,“永宁也算是太后的……”他停了一下,没想好是该说永宁是庶女还是嫡女。说是庶女呢,未免有点儿让缅王没面子,说是嫡女呢,严格来讲又不是。便干脆换了个说法,“太后也算是你嫡母,多留几日,也跟着守一回罢。”
太后跟寿康的那点子恩怨,永宁并不清楚,即使清楚也是跟她没关系的。她只知道,当初自己在太后宫里住着的时候,太后对她还是挺好的,所以对于皇帝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很干脆地答应了,“这是永宁该做的。”
永宁走了之后皇帝歇了个午觉,但这一觉起来就又要面对王青云那张苦瓜脸。
“五台山距京城路途遥远,巴巴儿地还把梓宫抬进宫做什么?”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正在解释皇太后葬仪的王青云,“在宫中设灵堂,命内外命妇及群臣哭灵,送葬。”
“臣等为太后拟了十二字谥号。”王青云很想说,太后应该于宫中出殡,哪能从五台山直接抬到陵寝去呢?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儿按下,回去和安亲王梓敬商量过了再来回话——反正梓宫现在还没到京呢。于是便只将拟的谥号递给成维,又由成维呈给皇帝看了。皇帝一挑眉,“简单的说,就是恭康惠皇后?”王青云觉得皇帝这个口气有点儿奇怪,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恭康’二字皆是无可挑剔的美谥,便道:“是。”
皇帝提起笔,改了两个字,然后又丢回给王青云,“悼安二字更好。去罢。”
王青云哪敢走?‘好和不争’,安字倒也算是美谥,但这个悼却是个平谥啊。不论逝者之恶,故不做恶谥,那做平谥实际上就有那么点儿不重视死者的意思了。而且什么是悼?肆行劳祀曰悼;年中早夭曰悼;恐惧从处曰悼。谁家给自己继母弄这么个谥号啊?王青云赶紧将这番道理尽量委婉地讲了一遍。皇帝起身踱到王青云面前,“爱卿啊,年中早夭曰悼,这正说明朕不舍太后逝去啊。这不正是朕的哀思么?”王青云此时深觉自己这个礼部尚书实在当得艰辛,等忙完这档子事还是早早告老还乡的好,这样儿没准还能多活几年,不至于‘年中早夭’,“太后为陛下和社稷祈福十年有余,悼字再怎么样恐怕也难以描绘。”
王青云不知道太后干过什么,但看这架势也知道皇帝是跟太后有矛盾的,因此不得不提醒皇帝,太后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
荣安有一句话是对的,‘咱们这位主子爷,最爱惜的还不就是个名声’。皇帝的确要顾及自己在天下人眼里的形象问题,这么一想,悼字就的确不能给了。皇帝的口气略松动了些,“恭康二字不美,王尚书再说一个朕听听。”
皇帝说‘再说一个’没说‘再议一个’,那就是要王青云现场就说。王青云一边儿在心里背谥法,一边儿筛选,一时间急出了一身冷汗。就在皇帝马上要不耐烦的时候,王青云突然福至心灵,大声道:“臣以为安肃二字极好。执心决断曰肃,好和不争曰安。安肃惠皇后。”
皇帝仰着头想了想,突然笑了,可不是么?算计天家手足时执心决断,平时善于伪作好和不争之态。皇帝点点头,“王尚书还是颇有些捷才的嘛。这个肃字选得很好,就它了。还有,以后拟谥号注意着点儿,什么康啊寿啊的,少用。”
王青云愣了一下,随后便明白过了。他心道,要是长公主尊号里的字儿也要避讳,那干脆大家谁都别弄谥号了。再说了,荣安长公主的安您怎么就不避讳了?宫中肃妃的肃字您怎么也不避讳?就寿康长公主需要防着晦气么?但这些话王青云是不敢说的,当下便只道:“臣知罪。”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女主出现[作者都已经混到女主出现都要高亮预告的地步了]
以及东主得知自己上了活力更新榜的时候虎躯一震……
心道,这周不能玩断更了……
☆、十
梓敬如今已经接替了自己叔叔做了宗正,但礼部的事在皇帝的准许下偶尔也问那么一两句。当他听王青云说皇帝不许太后的梓宫入宫的时候,也是觉得十分无奈。
“咱们陛下的脾气,王大人也知道……这事儿罢,啧,恐怕不好说。”徐家之事以后,梓敬对于太后当年的作为隐约有个猜想,据他估计太后八成儿是算计过皇帝什么,犯了忌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十分棘手了。毕竟皇家不同于寻常人家,寻常人家继母盯着继子一点儿最多是母子关系不大好,招人烦。皇家太后盯着皇帝……你还记得窦太皇太后么?梓敬想了想,突然问道:“这事儿报到松江府去了么?”王青云一愣,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听说陛下已经派人去了。”
“那王大人就赶紧派一个礼部的人追过去,告诉皇姐陛下不愿意让梓宫入宫。”梓敬心道,如果皇姐都不愿意管……那就说明这事儿管不得了。
王青云一出安王府就立刻命人将不许梓宫入宫的事递到松江府。那人飞驰而去,消息也只比‘太后崩’的消息晚了一天送到公主府。
寿康端坐于正堂主位,面前摆着一架黑漆边座平金九凤宝座屏风,隔开报信人的视线。此时因为太后之丧,寿康及家中仆婢都已经换上了素服。原本的红纱制的灯罩换了素白的,一应珍宝摆件也都撤了。整个长公主府都带了些肃穆。
“安肃这个谥号很合母后的性子。”寿康听了报信人的话,却没直接回应,只是语气中着些哀伤的说了这么一句,“王尚书和礼部众位大人议的很好。”
那人品级很低,平时是没机会见这些贵人的,此时听寿康语气消沉,竟有些害怕,趴在下头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回出一句,“卑职必将长公主的夸奖转达给各位大人。”
要不是时候不对,鸿雁和傍日几乎就要笑出声儿来了。寿康瞪了她二人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又对那人道:“太后崩逝,礼部想必事务繁多,我也就不留大人了,鸿雁,替我送送。”
这若换作是个脑子灵光些的就该知道寿康是不打算多说了,可惜来的这个是个实心眼子,愣头愣脑地偏又问了一句,“那梓宫一事?”
傍日和鸿雁对视一眼,心道这回可算是知道下头这位为什么看着年纪不小了,但还干这种跑腿儿的差事了。可不就是太傻了么?寿康心里大约也是这么想的,但面上却不显,“陛下既然有了圣断,那做臣子的还说什么呢?自然是要照办了。太后在五台山吃斋念佛为社稷祈福十年,必也不忍因自己的事儿就劳民伤财。体念太后之心,这正是陛下对太后的一片孝心啊。”
那人不但笨了些,还有些执着,“长公主恕罪,卑职才疏学浅,不知道自古哪朝哪代有过太后的梓宫是直接由外头抬到陵寝的。”
寿康被他噎得一愣,“那依着大人的意思,是要我说出来犯上抗旨的话,非要跟陛下陈情说要让太后的梓宫入禁城了?大人如此知道礼法,难道不知道违命是什么罪过儿么?”
那报信人也是一呆,“但……这……陛下这是乱命啊。”寿康皱皱眉,让傍日凑近了,轻声嘱咐了一句。傍日便点点头,无声地行了个礼。然后看了一眼鸿雁,鸿雁便也会意,随着她一起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那报信人行了一礼,“大人,长公主听闻太后崩逝后伤心过度,现在实在有些难以支撑,需要休息。让奴婢二人送送您。”
报信人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下逐客令呢,他位卑,自然也不敢说长公主且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当下便只得又对着寿康坐的地方磕了个头告退。
寿康这才松了口气,让人撤了屏风,待傍日二人回来了说笑了一句,“他真不是朱弘的亲戚么?这副脾气怎么那么像?”鸿雁笑道:“所以说陛下圣明烛照,将这样的人送去礼部正是合适呢。”傍日却道:“陛下哪里就知道他是谁呢?”鸿雁瞪了她一眼,却还是忍不住笑了,“那也是陛下圣明,连带着礼部的人都这么会挑人。”
“你倒是会说话。”寿康笑了一句。
等服侍着寿康歇了午觉,傍日和鸿雁同抱月、揽星二人换了班,便往自己房间走。路上,鸿雁到底没压住好奇心问了一句,“太后毕竟是继母,陛下何至于此呢?”
傍日忙看看四下,见并无旁人才低声道:“好姐姐,快别问了,总之是咱们不敢讲的那样的事。”鸿雁更觉好奇,“可是……这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和继母不合么?”
傍日颇知道些内情,只是不敢和鸿雁说,犹豫了半晌才一跺脚,“姐姐,总之不要问了……没看长公主都不愿意多说什么么?”
这回寿康不愿意劝谏几句,傍日心里其实是十分赞同的。说白了,皇帝克扣太后的,不光是为了自己出气,实际上也是给寿康出气。寿康当然不好意思直接说陛下正该如此,还应该多克扣她些,也不好说自己反对,那就未免太不知好歹了,所以这种情况下,不吭声儿就算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选择。
即使是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看来,寿康也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畏惧天威,附和上意的人——不值得称道,但也无可责备,毕竟本来也没人期待一个无子守寡的长公主能做魏征。
所以当报信人飞驰回京,将寿康的说法儿回报给梓敬和王青云的时候,这二人也只是互看一眼,均觉得无法去说寿康什么。
梓敬让报信人下去休息,然后对王青云道:“王大人也都听见了,这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皇姐都是这个态度,可见此事不是你我臣子能多嘴的。”王青云捋着自己已经花白了的胡子,沉吟半晌才道:“只是此事终究不妥,不劝谏两句实在不算是尽到了为人臣子的本份。”
梓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心说,就是你这个脾气……要不怎么十多年了还是个礼部尚书?人家薛昭鸿如今都加了大学士衔了……但梓敬一向还是敬重王青云的耿直,口中便还是温和地劝说了两句,“王大人,有些事咱们做臣子的,提一句请陛下知道了也就够了,至于陛下是否纳言,那不是咱们能左右得了的。咱们只不过是求来日陛下想起来的时候,记得咱们的确提过,不至于怪咱们疏忽大意。”
王青云要是脑子能转得过这个弯儿来,皇帝可能还不把他搁在礼部呢。王青云下意识地反驳道:“别的也就罢了,此事乃是国家大事,岂可轻忽草率?太后无论如何都是陛下的继母,陛下不让她的梓宫进宫首先就是不合礼制。其次,也不合孝道。此二者皆是为人君者之大忌。”
“皇姐不是也说了么?陛下这也是体念太后之心,她老人家为国祈福十年,必不忍心为自己的身后事劳民伤财……”梓敬后头还有一大篇道理要讲呢,却见王青云突然站起来肃然拱手一揖,“臣不敢附议。太后礼制尊崇原该如此,不该因任何人的任何想法有所变动。且太后她老人家为国祈福十年,于社稷有功,如今崩逝于佛寺,更当以大礼迎回,郑重治丧。”
梓敬一时语塞,瞪了王青云半天才一顿足,道:“您就是这么死心眼子!皇姐该是这世上最知道这些内情的人,如果她都不愿意劝,那就说明当初的不是小事,不是因为生死之事就可以被淡忘的。既然是这样,咱们做臣子的再凑上去废话,那不是作死么?您是不怕死的比干、龙逢,我却是个惜命的秦烩!”
王青云一听这话立刻急眼了,梗着脖子道:“秦烩乃是奸佞之辈,乃是千古人臣之耻辱,安亲王贵为天子之弟,朝廷之亲王,岂可自轻去比他?那岂不是说陛下就是那宋高宗了么?”
梓敬此时也知自己失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此处是我信口开河了,王大人莫怪我。但是咱们就说那个意思嘛……您说这事儿都这样了,咱们还怎么说。如果皇姐说了她觉得这事不妥,那我还可以拿着这话去跟陛下说一说,陛下未必不会回心转意。但现在皇姐都是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梓敬做出一副为难状,毫不留情地把黑锅推给了自己那位不在此处的姐姐。
二人正说到这儿,就看安王府的管家领着一个中年太监并几个小太监过来了。梓敬见了便笑道:“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么?几位稍候我这就让他们开中门焚香。”
那领头的太监是有些体面的,见状便是满脸堆笑,“王爷不必麻烦,只是口谕。陛下口谕,传安亲王梓敬入宫。”
☆、十一
梓敬进了宫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打发人去见寿康的全部事实经过,并把寿康的话学给了皇帝。
皇帝笑眯眯地让人赐座赐茶,“梓敬啊,你办差这么多年,数这次办的最好。”梓敬战战兢兢地坐下,捧着茶杯陪着笑脸,“谢皇兄夸奖。”
皇帝也许还想说什么,但成维却过来说了一句,“陛下,太子和和顺长公主一起来给陛下请安。”
梓敬眼皮子狠狠跳了一下,心道,这会儿凡是跟二姐扯上关系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还是赶紧跑罢……这样想着,梓敬便立刻站了起来要告退。皇帝却迟疑了一下,然后摆摆手,“不用。”转头又对成维道:“宣太子进来,让和顺长公主回去罢。”
太子今年十六七了,长得和皇帝很像,一进来先给皇帝行了礼,又免了梓敬的礼然后才道:“儿臣是为了皇祖母的事而来。”
这也不算太意外,皇帝脸上笑容微僵,但还是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皇祖母的事已有定论,谥号及一应礼仪规范都由礼部议定了。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去跟你解说。”梓敬飞快地抬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心说如果陛下对除太子外的人也这么和颜悦色……太子却对自己皇父的和颜悦色显然是习惯了,“可是梓宫入宫一事皇父为何不准?”
皇帝皱皱眉,一件往事突然跃上心头,越想越是觉得不安,“可是有什么人跟你说了什么么?”
太子对于父亲倒是也不曾有隐瞒之意,“二姑母和儿臣说了,皆是因为当年大姑母旧事,皇父才要在皇祖母的丧仪上克扣一些。”太子说起来理直气壮,坐在一边儿的梓敬却是为了自己方才腿脚不够快,没躲开的事懊悔不已。这可不是坏菜了么?二姐真是一把年纪都白活了!你不满意太后的丧仪,你可以找陛下、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