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说请陛下为天下万民多多保重身体。”薛昭鸿此时很庆幸自己当时问了那么一句。皇帝心道,还是瑶生会办事,允宁那小子平时看着机灵,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就不灵了……遂便道:“皇姐可说过怀念京城之类的话么?”
薛昭鸿心中一动,本想说长公主曾说怀念北方的雪,但转念一想又忆及当日薛皇后说的那句‘但不意味着就不会恨你’,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一圈最终道:“长公主说松江府很好。”
皇帝脸上便似乎有些失望,自言自语了一句,“罢了罢了,才十年……还差两年,还不到时候呢……”
薛昭鸿并没听清这句话,但见皇帝也不像是要让自己听清楚的样子,便低下头假装不知。皇帝自我安慰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好受了些,“但皇姐一个人守着松江府过日子到底孤独了些……”皇帝摇摇头,叹了口气,“瑶生,你拟旨,让造办处将每年新制的稀奇玩意儿都先送去松江供长公主赏玩。再……”皇帝说到这儿,却突然停住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还能赏寿康些什么,他愣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赐松江府为长公主汤沐邑。”
薛昭鸿大惊失色,跪而不敢拟旨。
☆、六
昌宁看了看荣安,“崔栖桐被罢官了,皇兄又要将松江府赐给皇姐做汤沐邑。”
荣安也看看姐姐,然后叹了口气,“好姐姐,您还看不出么?皇兄啊,觉着自个儿欠皇姐的,变着法儿挖空心思地补偿她,区区松江府,自然没什么舍不得。至于崔栖桐?姐姐,我说句难听的,那就是个废物!活不出个样子,死还不会么?就那么贪生怕死?居然还回来了?要不是皇兄看着崔家其他人还算有出息,就崔栖桐这样给他抹黑的东西,就得被扒了皮扔到乱葬岗子去。罢官怎么了?便宜他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姐姐,咱们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种破事还是少掺和。是,打前朝起就没听说过给公主封汤沐邑的了,但那又怎么样?礼部还不是就意思意思地反对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的拟旨去了?咱们都知道皇姐的脾气,她从来不是爱好奢华的人,又是一个……寡的,能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还不是松江府给她进多少银子,她转头儿就又给京城送过来?再说,虽说是叫汤沐邑,但最终不也说了?松江府每年只不过拿出一成税银给她。那能值多少?咱们陛下每年年节和皇姐寿辰送去松江府的赏赐,恐怕都比那个多。至于二姐?她能怎么样?就算觉得陛下是冲着她才罢了崔栖桐的官,那也不过就是哭闹一番。咱们陛下难道还怕这个?”
昌宁叹了口气,“我管这个干嘛?跟我也没关系……我是怕啊,到时候,你说万一二姐不明白道理,要把咱俩装进去……你别不信,我跟你说,二姐昨儿来找我了,哭了一番,说皇兄就是总忘不了旧怨,要出这口气,所以一边儿罢她驸马的官,削她的脸面,一边儿啊还要赏着皇姐。我看,皇兄自己想的都没她多……”
荣安皱皱眉,“二姐这么不懂事儿?说句难听的,这就算搁在一般的大户人家里,你的生母坑了族长的亲姐姐,被族长报复了,那都是没话说的。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族长,这是你主子啊!就算是报复,那又怎么样啊,做臣子、奴才的,难道还能抗上啊?哎……姐姐,要我说,下次可不能再见她了,要不然……咱俩是开府出宫了,但咱们的妃母可还在那四四方方的朱墙里过日子呢。咱们得为妃母们着想。”
“我何尝不知道?但能怎么办呢?我更怕这个时候二姐跑到陛下跟前儿去作死……万一真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
“姐姐!”荣安打断了她,“您心软个什么劲儿?她说什么忌讳的话?她说的还少么?陛下不都黑不提白不提了?要我说,陛下到底顾及着天下人的口舌呢,怕天下人说他不睦手足。咱们这位主子爷,最爱惜的还不就是个名声?越是圣君,越要名声。”荣安顿了顿,“只要二姐不提皇姐,这日子啊,她就还能过下去。宫里长大的,这点子分寸还能没有么?”
和顺的确去求见了皇帝了,只是皇帝不见,她就只好又递牌子求见皇后。
薛皇后当然知道皇帝对和顺的态度,因此便不愿意见她,倒是在旁侍疾的安惠公主说道:“母后,我瞧着二姑姑本不是不明白道理的,这回可能是真的有话要说罢?”薛皇后拉着女儿的手,让众宫人退至外间,“有什么话?崔栖桐难道不该辞官么?还不就是来撞木钟求情的?沣儿,你如今也大了,母后有些话也能告诉你了。”
“倘若你姑姑在宫里,你一辈子都可以不知道这些,反正即使我不在了,你姑姑也会护着你,让你不至于被人算计了去。但现在不一样了。谁也不知道你姑姑还会不会回来,所以母后要教给你。你大了,至迟明年,你皇父也就该给你指婚了。你是母后的女儿,注定要嫁进一个世家,朝堂之事,一辈子也躲不开。你记着,做公主的不能干预政事,但也不能分毫不问外事只管相夫教子。做公主的太强势要招忌讳,但古来也有的是一辈子不生是非结果一夕之间祸从天降的公主。从今以后,你不是为了你自己活着,你是为了你的夫家,为了母后,为了你外祖一家活着。你夫家的荣辱就是你的荣辱,薛家的荣辱就是你的荣辱!”
安惠公主听母后说得不吉利,便柔声安抚道:“母后别想太多,只不过是换季的时候小有不适罢了,太医不也说了只要仔细调养就好了么?”
薛皇后摇摇头,“沣儿,母后只问你,你记住母后方才说的话了么?”安惠为安母后之心,忙便道:“女儿都记着呢,您放心罢。”
薛皇后当然看得出女儿没走心,因此益发着急,“沣儿!母后福薄无子,导致你没个可以依靠的兄弟,所以以后万事你只能靠自己、夫家和薛家周旋。夫家不必说,自然是荣辱与共的。但你也不要忘了薛家,只有薛家好、你的夫家也好,才有你后半辈子的安乐。你知道么?”
安惠不明白,“母后,我是皇父的女儿,皇父就是我的依靠,我岂还用依靠别人?”
寿康长公主、和顺长公主何尝不是你皇父的姐妹呢?薛皇后想说,却又不敢,只得道:“就算是你皇父也难免要有不得已的时候,到时候难道你也要逆来顺受,毫不作为么?”
“皇父是天子,上天之子,岂会有不得已?”安惠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薛皇后一咬牙,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如果没有不得已,你皇父难道喜欢让你姑姑做这个绝后的寡妇么?”薛皇后看着女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都怪母后原先什么都不告诉你……沣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有两个人是你皇父不可碰的逆鳞,第一就是你姑姑,第二是你太子哥哥。你姑姑倘若此生再不回京城,那则罢了,若她回来……则你就要心里有个数儿,你要孝顺她,一心一意只记得孝顺她这一件事,再不能想其他。”
其实寿康离开京城的时候,安惠还不到五岁,虽也记得些寿康对她好的往事,但到底情份并不很深,当下心中便觉不解,“沣儿是皇父和母后的女儿,要孝顺也当以皇父和您为先,何必要刻意讨好姑姑呢?”
“你知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能成为你皇父的继后?”
“自然是因为母后‘贤良淑惠,德昭四海’。”安惠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是因为你姑姑的一句话。你皇父在徐皇后崩逝后不久就封我为皇贵妃,何尝不是要封后的意思?但偏偏拖着,一年两年,始终不提,最终还是你姑姑说了一句,才松了口。为什么?因为你皇父知道,你姑姑对薛家心存芥蒂,怕封我为后会让你姑姑不自在。若不是因为荣孝郡主踢了你舅舅,你姑姑怕重臣心寒,想要用后位作为弥补,我恐怕到今天也仍旧是个皇贵妃。宗室事,再没有一个人的话可以比你姑姑的更能影响你皇父。所以你要做她的好侄女,要好好孝顺她,凡事以她为先。”
安惠低下头,嘟着嘴半天没说话。薛皇后握着女儿的手,急切地道:“你要答应母后,沣儿,你快说你答应母后了。”
安惠被薛皇后的样子吓到了,忙回握了一下母后的手,“女儿答应,母后说什么女儿都答应。”
薛皇后看出安惠不过是在安抚自己,心中更觉失望,便说让她先回去休息。绿衣原本不过是薛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但到了年纪后自觉家中后母并非善与之辈,便求了恩典留下来伺候,这些年也渐渐成了皇后心腹,“娘娘不过是小恙,今儿怎么说起丧气话了?”薛皇后叹了口气,“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这次,我总觉得是要不好了,总忍不住想,万一我不在了,沣儿这样天真可该怎么活下去呢?绿衣,你说我是不是太着急了?吓着沣儿了?”
绿衣想了想,“娘娘福泽深厚,必能逢凶化吉,何况只是小恙?公主那边儿,依奴婢的小见识,娘娘不妨慢慢儿教着,公主聪慧过人,总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薛皇后心中发苦,但也知今天说的已经不少了,便只是摇摇头,“寿康长公主倘若当年没离宫就好了……但……”
但若是寿康不离宫,薛皇后就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皇后,真正拥有一个皇后应该拥有的权力和尊崇。而且,寿康不走,即使有沣儿能从中缓和,但薛家也总是难安。父亲说得对,除非有一天寿康长公主薨逝,否则这朝堂上上下下无数人都要跟着不安心……徐家不就已经因为寿康长公主而满门受累了么?薛皇后想,也许自己当年跟太皇太后说的那些都错了。寿康和那个被火烧伤的女孩还不一样,不辜负那个女孩是在报恩,但不放弃寿康,则是害她。
☆、七
皇帝觉得姐姐在松江府孤独,但显然现在寿康自己并不这么想。
这不?缅甸王的王后,皇帝的幼妹永宁长公主回朝省亲,在去京城之前先来了松江府,说要跟寿康一起住几天。
这还是寿康十年来第一次见幼妹,她拉着永宁的手仔细地看着永宁,心中只剩下久别重逢的喜悦,至于当年的一些不快早已抛在脑后,“都十年了,在缅甸都还好么?”
永宁如今比当年要显得丰满了,再不似少年时的弱柳扶风,行止间也更见一国王后的气度,“还好,本来担心去了那边儿听不懂人家的话,要做个聋子。但还算缅王有心,给我安排的都是些听得懂汉话的下人。加上他自己也懂汉话,而且又颇知道咱们的礼数规矩,所以倒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宫中一切也都还和睦罢?”寿康问道。永宁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抿嘴一笑,“皇姐总还当我是那个不懂事的丫头呢。都还和睦。那些女人只要本份规矩,我也没必要不给人家脸面,到底是替我伺候王的嘛。再说,王也给我面子,宫中事都交我做主,我还争什么呢?”寿康笑笑,“你大了,明白道理了,很好。对了,王太子没陪着你回来么?”
“没有,留在宫里了。一来是他才七岁,二来还要跟着师傅们学习,所以王就说,以后有机会再让他去拜见陛下。”永宁笑着叹了口气,“我当年还怨皇兄将我打发到缅甸那样的地方去受罪,但现在想想,这何尝不是对我好呢?缅甸虽是外藩,但好歹也是做了王后呢。”永宁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寿康也能明白,做王后便是一国之母,以后子孙便是一国之王;留下,嫁给一个臣子,子子孙孙都仍然是臣子。寿康拍拍她的手,“这些话咱们姐妹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个门儿就别再提了。”
永宁瞧着寿康,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我这回回来,特意带了几样儿小玩意给皇姐赏玩。”寿康点点头,永宁便叫了自己随身的侍女进来,放下了两个匣子。寿康去看,见一个是个翡翠扇子,那翡翠水头很好,极润,扇面上还雕了玉堂富贵图,十分精美。另一个则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紫蓝色的莲花牌。寿康看那翡翠扇的时候只是笑笑,说了句雕得不错。但看见那莲花牌时倒是露出了些好奇的样子,将它拿了起来,看了一会儿,笑着问道:“这倒是少见,我瞧着,像是琥珀?”
“果然还是皇姐见多识广,这正是我王偶然得来的蓝琥珀,即使是中原也十分罕见。”永宁笑道,“此物乃是西来,我想着当先供给皇姐赏玩才好。”
寿康将莲花牌放了回去,“给陛下的供物里可有这蓝琥珀么?”
“这样的蓝琥珀我王也只得了这样一块儿。”永宁解释道。寿康皱皱眉,“这却不好,岂有陛下还没见着,就先让我截了的道理呢?”这话说的便颇有些责怪之意了。
永宁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说,来的路上也早就有了答复的腹稿,当下便显得十分胸有成竹,“陛下有过旨意,凡属供物,皆当先奉了皇姐来挑。妹妹如今不过是遵旨行事罢了。”寿康将那匣子重新盖好,推回到永宁面前,“陛下隆恩厚爱,做臣子的虽然感激但也万不敢受。你如今也是王后了,凡事当多为缅甸王庭着想。”
“是,我晓得皇姐这是疼我呢。但您是长姐,又有陛下这样的殊恩,我王自然是想着先孝敬您。”永宁自然不肯自己担这个骂,于是便只好拉上自己那个不在此处的夫君做垫背的。
其实缅王何尝不知道凡是供物都得先奉给皇帝?但永宁说道:“王有所不知,我那皇姐虽只是一孤苦伶仃的寡妇,但对于我皇兄而言却犹如千军万马,王只要能奉承好我那皇姐,以后许多事都好商量。请王许我把这块儿蓝琥珀先奉给皇姐,到时候皇姐必然要说不敢受,还是要叫我送上京去。等到了京城,见了皇兄,我自会说此物先奉给皇姐看了,皇姐虽是十分喜欢,但还是记挂着陛下,便还是让我送上京来。”缅王略一迟疑,“那岂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让寿康长公主白白得了好了么?”
永宁便笑道:“皇姐远离京城十年,皇兄若非碍于天子颜面,恐怕早就要忍不住遣人去请皇姐归京了。如果能听说皇姐还是想着他这个弟弟的,那自然只有喜不自胜的道理。所以,咱们先拿去送给皇姐,再送给陛下,虽说是曲折了一些,但效果绝对比只是把一件至宝送给皇兄要好。再说,蓝琥珀虽然少见,但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皇兄见惯珍宝,未必就有多喜欢,不如借着这个玩意儿,让皇兄知道皇姐心里还是最疼弟弟的。到时候,天子一喜,自然有咱们缅甸无数好处。”
缅王想了想,但他对于中原王朝的那些弯弯道道并不十分清楚,就还是选择了相信贵为天子妹妹的王后,“王后一心为本王着想,本王都明白的。”
寿康不知道这段故事,也没往这上头想,但也知道永宁恐怕是让缅王背黑锅呢,“你呀,别拿这样的话来糊弄我。”
永宁笑着往寿康那边儿探了探身,“皇姐,咱们姐妹还说这么严肃的话做什么?皇姐,您只告诉我,您怀不怀念京城?有没有想过回去?”
寿康笑着瞪了她一眼,“瞧你那个猴儿样儿!也是个做王后的么?”永宁笑道:“您只告诉我想没想过罢。”
“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家,岂有不想念的?但我心里知道,我这一走,对大家都好,所以……嗨,我孑然一身,想不想的,也不要紧。”寿康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永宁,“你回京之后,可不许在陛下面前胡说什么。”永宁叫她说破也不显得尴尬,“皇姐怎么是孑然一身呢?皇姐不是还有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么?”
寿康摇摇头没说话。永宁其实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便没再继续,“皇姐自己在松江府,平常可有什么好玩的么?”
“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能有什么呢?再说,咱们妇道人家也不能常出门,即使有好玩儿的也是不知道的。”寿康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