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看了一会儿,对成维笑道:“倒是有趣。不过千里迢迢地送来这么个小东西,也真是难为了这位朱大人的孝心了。”成维见她高兴,便也有意迎合奉承,“能得长公主一句夸奖,也是这小东西的福气。”成维最大的好处就是知道进退,他知道朝臣和他这样的人不一样,长公主可以夸朱弘有孝心,成维却不能说您觉得他有孝心也是他的福气,这不合身份。寿康也是知道他这份儿小心的,便笑了笑,也不再说朱弘,“这小东西是夷人做的?没想到夷人也能有这样儿的能工巧匠?”
“长公主英明,这的确不是夷人做的。是朱大人在广州府和夷人通商的时候,看见有运来这样的钟表的,就打发工匠跟夷人学了,然后做了这么个小巧的送进宫来,给主子们玩儿。”
寿康笑了笑,心中却觉得奇怪,这个朱弘要是如此能奉承上意的,当初怎么会被贬呢?还是说转性了?如果是这样,如此直臣倒是可惜了。寿康心中感叹,口中却只道:“夷人倒是也有意思,能做出这样的表来。也不知道还会些什么。”
“听说这夷人造的火铳也不错。据说不像咱们的,得从膛口装药,他们是从后头装,似乎方便多了。”成维虽然是太监,但毕竟是跟着皇帝的,总是能听到一点儿外头的事儿,此时便挑了不紧要的拿来给寿康解闷儿。寿康叹道:“这夷人果真在奇技淫巧上头颇有点儿天分呢。”
“可不么?听说他们还会做会自个儿奏乐的盒子,叫什么……八音盒儿。陛下听得高兴,还让朱大人专门儿找几个这样的夷人工匠送到京城来,教咱们的工匠做。”
寿康本想说玩物丧志不甚可取,但想想皇帝一贯是自制力颇强的人,难得有那么一点儿兴致,便也就不好说什么。
“陛下还让奴才跟长公主说,当年的事儿他心里有数儿,既然太后要去为国祈福,那就不必再赏和顺长公主了,陛下说,他不欠谁的,您也不欠谁的。”
寿康愣了一下,让抱月赏了成维,然后对成维道:“时至今日,的确是谁也不欠谁的了。”
六月初五,太后起驾五台山,为国祈福。
没人敢问皇帝一句,为什么不是福佑寺,也没有人愿意再在这件事儿上纠缠。
同日,永宁搬到了昌恩宫。
“皇姐。”永宁带着些忐忑不安向寿康行礼。其实仔细想想,寿康也不算很讨厌这个妹妹,作孽的是她母亲,没教好她也是她母亲的错儿,这么一想寿康对她自然也就有些好脸色了,“你从现在起到除服下嫁之前就跟着我住,你先前的引教宫女不很得力,我给你又重选了人,你就好好儿跟着她们学学规矩,好好儿给你母亲守孝。别的事儿不用挂在心上。”
雀儿远嫁、太后离宫、生母早亡,永宁心知自己在宫里除了这个姐姐也没有别的可以依仗的了,“我都听皇姐的。”永宁柔声道。寿康并不关心她母亲的事儿,但为了维持姐妹之间的关系,还是做了番表面文章,“下个月就是你母亲的忌日,我已经禀告了皇祖母和陛下,回头准你去福佑寺上香祭拜。”
永宁又谢过了,寿康本来还有话想说,但看见引教宫女带着沣儿从外头回来,便也没心情多说了,“你先回去歇着罢。”
沣儿看着出去的永宁,似乎有些疑惑,“姑姑,为什么五姑姑也来和我们一起住?”
寿康只当她不喜欢住惯了的地方多出个人来,便把她抱在怀里,笑着道:“你皇祖母离宫,你五姑姑自然不好再住在慈懿宫了。怎么?沣儿不喜欢昌恩宫里多个陪你玩儿的人么?”
沣儿缩在寿康怀里玩着自己的手指,“喜欢啊,但是,宫里一个宫不是只住一个主子么?五姑姑搬过来和姑姑一起住,那昌恩宫该听谁的才好呢?”寿康一愣,这事儿她倒是的确疏忽了,她和永宁同是长公主,都是正经主子,位分又一样,哪儿有这么两个人住一起的道理呢?不过她想归想,自然不会说这事儿皇帝思虑不周了之类的,“沣儿喜欢就好,别的都不重要。”寿康笑着亲亲沣儿的脸蛋儿,“不过沣儿知道规矩了,姑姑也高兴。”
沣儿听了这话,便笑眯眯地也亲了寿康一下,“对了,姑姑,我刚才去给皇父请安的时候,看见皇父在罚太子哥哥呢,为什么呀?”
太子是先皇后徐氏留下的独子,因是元嫡所生嫡长子,便被册立为太子,今年也不过五六岁。他上头虽然还有一个庶兄,但皇帝一向最宠爱他,从来是一个手指头都不舍得动的。寿康想了想,觉得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也犯不出大错,最多也就是调皮了或者贪玩耽误了念书,便也没当回事儿,只是道:“八成儿是没听太傅的话罢?”
“不听太傅的话就要在御书房外罚跪么?”沣儿有些疑惑地问道。
不听太傅的话虽也是错儿,但当然不至于要让太子罚跪。寿康也觉得奇怪,不过她知道皇帝最近有些上火,身子不舒服,脾气也格外差,“你皇父最近身子不爽,心情也就不好。你去给皇父请安的时候,千万别惹他生气,他说什么你答应着就是了。知道么?”沣儿点点头,“嗯,今天真吓人,我进去的时候皇父还发脾气骂太子哥哥呢,连药碗都摔了。”
寿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沣儿,你皇父说你太子哥哥什么了?”
“皇父说太子哥哥什么妇人之言,什么不敬长辈,还什么不许他以后再提慈懿宫。姑姑,为什么不能再提啊?慈懿宫不就是皇祖母住的地方么?”
沣儿虽然学的不像,但寿康猜测恐怕是太后临走前跟太子说了什么,想要离间皇帝与太子。寿康早就知道太后并不是个善茬儿,要不也做不出用自己的奴婢勾引天子、窥伺帝居、算计天子手足这样的事儿,她只是慑于太皇太后才做出一副怯懦心软的样子罢了。但寿康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皇帝已经表现得那么不留情面了,太后居然还敢做这种事儿?然而这种事儿寿康自己猜猜也就罢了,自然不会跟沣儿多说,当下便糊弄道:“慈懿宫是你皇祖母的居所,你皇祖母现在离宫,你皇父十分惦记,别人一提及自然不免要难过。沣儿是懂事的好孩子,不能让皇父难过的,对不对?所以啊,沣儿以后可不要再外面提慈懿宫,免得让你皇父知道了。”
沣儿虽只是懵懵懂懂,但总归是听懂‘不能让皇父难过’这句话了,当下便点点头,“沣儿不会让皇父难过的,沣儿以后都不提慈懿宫和皇祖母了。”
寿康笑着摸摸她软软的头发,夸奖了一句,“沣儿真懂事。”
皇帝此时余怒未消,靠在软枕上就着成维的手喝药。
“陛下,外头热,太子爷……”成维到底没忍住,想要劝一句。皇帝皱皱眉,推开了他拿着药碗的手,一边儿的宫女忙捧了水和痰盂请皇帝漱口。
“朕这个做父亲的没心疼,你倒是心疼上了?”皇帝冷冷地斥责了一句,“他才多大就知道不敬尊长,再不管教,待长大了还有朕的日子过么?”成维听皇帝说的话极重,虽觉得言过其实,但也不敢多说了。天家父子本就不同于民间,尤其是这回又牵扯进了太后这样被忌讳的人物。
皇帝扶着成维的手躺下看了会儿书,但心里到底是惦记着外头的太子,越看反而越是心浮气躁。便干脆摔了书,“让那个逆子进来!”
六月正热,太子在外面跪了半天早有些头晕眼花,心里更是委屈,进来了也不行礼,往那儿一站便不说话。皇帝本是想着如果他认个错儿这事儿也就罢了,没想到他如此倔,“你还觉得自个儿没错儿么?”皇帝厉声问道。太子被他这么一喝问更是委屈,当时眼泪便下来了,但偏还不肯示弱,狠狠地擦了一把,竟侧过身去不看皇帝。皇帝一时气急,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抓起手边的书便扔了过去,“倒是朕说错你了不成么?”
父子俩正剑拔弩张的时候,薛皇后过来看皇帝了。
太子虽然不是薛皇后所生,但好歹现在也叫她一声母后,看着他这样红着眼,薛皇后多少也有点儿心疼。加上她并不知事由,只当太子是和皇帝顶嘴了,便劝道:“陛下,太子还小呢,有做的不到的地方也是常有的,您别气坏了身子。”皇帝冷笑一声,“你们母子倒是一条心!只朕是个孤家寡人!”
薛皇后见皇帝气得这样厉害也觉得诧异,便只好转过去去劝太子,“太子给你皇父认个错儿罢,哪儿有儿子顶撞父亲的道理呢?”
太子见薛皇后也向着父亲更是生气,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转身就跑了。
皇帝一惊,一捶大炕对成维喝道:“愣着做什么!快去追!不许他去昌恩宫!”
☆、二十二
不许他去昌恩宫?薛皇后听见这句话不禁疑窦丛生,只是慑于皇威不敢多问。
皇帝显然也无意解释,只是缓缓的躺下,合着眼养神。一时间,殿内寂静如死。
过了许久成维才回来,皇帝也不睁眼,问了一句,“太子去哪儿了?”成维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太子……太子去慈晖宫了。”
皇帝摆摆手,没有表示。但坐在一边儿的薛皇后却几乎能听见皇帝心里的石头落地的声音。皇帝又道:“皇后怎么过来了?”薛皇后便道:“陛下身子不爽,我心里总放不下。”皇帝嗯了一声儿,“那就陪朕坐会儿罢。”
薛皇后本来是为了三月新选入宫的端贵人李氏来的,但此时皇帝身子不好,心情更不好,她哪里敢提?按说,薛氏贵为皇后,一个端贵人不算什么,也不值得她亲自过来跟皇帝交代什么。但这个端贵人说来也是厉害,才进宫三个多月,竟是在第一次承恩就有了身子,此时已然两个月了。
皇帝躺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心里有事儿,便只说躺得身上疼,要起来坐一会儿。成维过去扶了他坐起来,又往皇帝身后塞了个软枕让他舒服些。皇帝叹了口气,“算了罢,皇后有什么话就说罢。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坏的不得了的事儿了么?”薛皇后便忙笑道:“不是坏事,是喜事。端贵人李氏今儿早上不大舒服,便传了太医,结果被太医诊出喜脉,已经两个月了。”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是好事,赏罢。”薛皇后拿捏不准皇帝对这个李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便只道:“已比着例赏下去了。”皇帝便点点头,“那就好,跟太皇太后也说过了么?”薛皇后便说已经命人禀报了。皇帝嗯了一声儿,“朕这段日子身子不爽,皇后该多去太皇太后跟前儿替朕多尽孝才是。”
那日寿康劝过之后,皇帝虽然也还日日去慈晖宫请安尽孝,但终归心里存了些芥蒂,不如过去那么亲近了。薛皇后自然知道皇帝的心思,当下便答应了。又听皇帝并不再提端贵人,心中又颇有些疑惑。这两三个月皇帝召幸过端贵人四五次,于众宫妃中算是最多的,想来应该正是宠爱,怎么如今听说她有身子了却没显出太关心?不过,这样的事儿薛皇后也只是想了一回就放下了,不过是个贵人罢了,就算再受宠,也是不能越过自己这个皇后去的。
“对了,今儿太后离宫,皇姐说什么了么?”
“没有,也没去送。只听说永宁长公主搬过去的时候,皇姐提了下个月贤皇后的祭礼,别的也再没说什么了。”薛皇后此时已经知道这对姐弟跟太后的恩怨,更不愿意多说什么。皇帝点点头,“许永宁去太庙……”说到这儿,皇帝突然停住了,是了,贤皇后并未升祔太庙,皇帝笑了一下,“瞧瞧朕,都病糊涂了……去太庙干嘛呢?去先帝的妃园寝罢……许她去那儿陪着贤皇后过八月十五罢。”薛皇后心里忍不住嘀咕,堂堂皇后连太庙都入不了……这也就罢了,但哪儿有让长公主去园寝过中秋的呢?这不是明摆着不待见人家么?但她也不愿意为不相干的人惹皇帝,自然便只是答应了。
“嗯。还有,八月初二就是皇姐的寿辰了。让下边儿早点准备罢。去年遇上……那样的事儿没办成的,今年都一一给皇姐补上罢。”皇帝提及去年贤皇后的丧事不禁皱眉。薛皇后还没来得及答应,皇帝就突然补了一句,“有些人那天就不必让来贺寿了,皇姐的大好日子,别让人冲撞了。”
那就是说和顺长公主了。薛皇后心里是觉得和顺在这些新旧恩怨中多少显得有些无辜,但……怎么说呢?这也都是命,谁让你摊上那么个母亲呢?
薛皇后会以为皇帝只是不喜欢和顺了,主要是因为她不知道外头的事儿,不知道和顺的驸马崔栖桐已经由督察院左督御史直落三级,降为国子监祭酒了。而罪名是所参之人其罪不实……
时至今日,驸马也知道如今种种怕都是因为和顺圣心不再了,但夫妻多年,他也不愿意把自己被降职这件事太归咎于和顺,便还是安慰道:“公主别多想,这回是我上奏太不谨慎了,也没多加查访……”和顺流泪道:“驸马不必宽慰我,若不是我惹恼了皇兄,驸马也不必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崔栖桐也算是官宦世家,祖上以军功起家,只是如今家中子弟大多弃武修文罢了。是以,崔栖桐自己虽然是个老实头,但家里颇有几个精明的兄弟、堂兄弟,也都和他说过,和顺的身份摆在那儿,不可能休弃,但总要想办法在皇帝跟前儿表一下心迹,万万不能被连累了——这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一家子的前程和安危。崔栖桐想了想便道:“公主……如果……不如就入宫和陛下请个罪罢……”崔家人虽然不知道太后母女和皇帝的恩怨,但总知道这次徐氏之祸让太后都不自在了,竟离宫去了五台山。便猜测八成儿是和顺给徐家人求情来着……女人心软,倒也是常有的。
但和顺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自然就明白这个罪没那么好请。话要怎么说呢?是要说当年该是我嫁给耿鹗?还是说母后是朝廷的罪人,竟逼得皇兄违背先皇旨意,将大姐改指婚给耿鹗?抑或要说,母后窥伺帝居,该死?然而再不好请罪,为了夫妻关系,和顺也还是要答应下来。
跟皇帝无法请罪,但跟寿康……和顺猜这个姐姐总比皇帝要心软。
这也就是为什么,第二天和顺就递牌子入宫求见寿康。
寿康知道皇帝最近正是烦和顺的时候,加上皇帝身子不适,她也不愿意惹他生气,因此原本是不打算见和顺的,但因太皇太后说了一句,“都这样了,见见罢。她也怪可怜的。”寿康也就不好逆着祖母的意了,只好答应见一次。
才一见着,和顺也不管什么请安行礼,便只急着哭诉驸马被贬职一事,将现因后果匆匆说了一遍之后道:“我虽是妇人但也知道所奏不实这种事儿,一般降旨训斥也就罢了,何至于直落三级呢?姐姐,我知道陛下恼我,那只管罚我就是了,何必拿着我驸马出气呢?”
寿康静静听完她一篇话,也不让她起来,只道:“和顺,你是菩萨么?”
和顺让她这么一问自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道:“和顺是凡夫俗子,焉敢比菩萨?”
“是了,你既然不是菩萨,又何必总认为你的以身代之就能救别人呢?你不要急着回答我,且先听我说。”寿康见和顺急着要辩解,便摆摆手,“你为太后说话,我向着你,是不希望陛下落个不孝的名声。你说你对不起我,我还向着你,是因为耿家最开始要的就是我,而且也是我自己糊涂,竟没想到这是要让陛下悖逆皇考旨意的事儿。这是我的错,也是耿顺那个逆臣贼子的错。太后是为了你,是出于一片慈心,推波助澜了而已。所以我说,你没对不起我。太后也没有。你明白么?但太后后来窥伺陛下,离间我们姐弟,她连我最后的一点儿希望都不给我留,都要夺,所以我恨她。不过这件事你并未参与,所有参与的人又都受到了惩罚,所以我还是不怪你,而且,还要说你是个孝顺的,是个好的。但今天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