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莲心眨眨眼,抬起脚迈过地上那本帐册。
“商大哥,喝茶。”
一杯茶水放在面前,商延愣了愣,抬起头来。
但是很快他又埋头那堆帐册和公文,“莲心,回去睡觉。谢谢你的茶水。”
但苏莲心没说话,一直站在那里,看商延纠紧的眉头。
“还有事?”商延顾不上抬头。
“商大哥,”苏莲心轻轻道,“姐姐,……不回来了吗?”
商延手一抖,毛笔在纸上拧了一个墨渍。
“不。”他冷冷回答。
“你想她了?”
商延又怔了怔,苏莲心却接着说下去:“姐姐走的时候告诉我,她要回扬州了,那里有人真正对她好。”
顿了一下,苏莲心轻轻说:“姐姐说,她要重新嫁人。”
“恩。”商延这次是心里抖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莲心,回去睡觉,时候不早了。”
苏莲心摇摇头,却摇下一滴眼泪来,随后,眼泪竟扑簌而下。
女人怎么这么麻烦,动不动就哭,他又没招惹她。商延郁闷无比,用最后一点耐心站起来,“怎么了?头疼?”
“不,心疼。”苏莲心仰起泪脸看着他,“商大哥,姐姐要嫁给别人了,你怎么办?”
“你再娶么?”没等商延说话,苏莲心却又接着说了。
商延愣住了,苏莲心正专注地看着他,流着泪,那种挪不开的眼神似曾相识。
他一个激灵,忽然伸手捉着苏莲心的秀肩:“你……恢复记忆了?”
苏莲心却摇摇头,表情很奇怪:“都一样。”说完,转身走了。
商延头痛地坐下来,忽然一挥手,将桌上的帐册和公文悉数扫到地上去了。
城东福如客栈。
月儿铺开床,转身看了看倚在窗前发呆的青鼎,打了个呵欠。“小姐,时候不早了,睡了好不好?”
“你先睡吧,我还不困。”
月儿摇摇头,她都搞不懂小姐在想什么,怎么就对那个姑爷恋恋不忘呢。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月儿不敢贸然去开门,大声问了:“谁啊?”
“穆子白。”神定气闲的声音。
月儿吓了一跳,穆公子怎么来了?
青鼎也转过头来。
“嫂夫人。”打开门,首先看到的是嬉皮笑脸的薛邑,然后才是微笑的穆子白。
两个人都来了?这个时候?
青鼎惊异极了:“你们?怎么知道这里?”
“哦,”薛邑漫不经心地走进来,“商家一共有……呃大概十个人专门负责随时向他们的少爷报告嫂夫人的行踪。”他转过身来看着青鼎,“直到护送嫂夫人回到扬州。所以找嫂夫人不难。”
回来
薛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奸诈的穆子白,为什么要他来述说商延这段时间干些什么又即将面临什么?说得他口干舌燥的。
但是他偷瞄一眼青鼎,青鼎正垂头坐着,看不出半点情绪流露。
薛邑很挫败。他在本着事实的基础上已经添盐添醋了,怎么都还没反应?商延那混帐也是杀千刀的,从小死要面子,明明舍不得人走,还要装酷只说三句话。薛邑想起元宝哭兮兮地跑来告诉他这些就生气。
他瞄一眼穆子白,示意他说话。一直在旁边傻笑什么?时候不早了,他累了一天,想睡觉得很。
“咳,”穆子白开始风度翩翩地说话了,“嫂夫人,其实我们不是来劝你回去的。”
薛邑翻翻白眼。
“商延绝对是个罪人。”穆子白接着说,“没有必要原谅他。但是,你知道,皇上要灭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当然也可能发配边疆敲石头,其实也跟死了差不多,说不定哪天就被滚下来的石头给砸死了。唉,我只是可怜商家那五个老管家,忙了大半辈子也不能颐想天年。唉,”穆子白又叹了第二口气,“大管家和二管家,最可怜了,孤家寡人……啊薛邑啊,好象只有大管家和二管家没有子孙吧?”
薛邑自愧不如。穆子白果然无愧情场浪子的称号,了解女人的弱点就像了解自己的肋骨一样。
青鼎终于抬起头来,半晌后竟淡淡一笑:“你们对他真好。”
笑了,少夫人居然笑了?元宝躲在外面高兴得呲牙裂嘴,一不小心,撞上月儿杀过来的凶狠目光,吓了一跳,那个恶丫头什么时候发现他在外面?
翌日清晨。
商延走出书房就撞上嬉皮笑脸的元宝,顿时鬼火冒:“昨晚上死哪去了?快去牵马出来,我要去米店。”
“少爷,不吃早饭了?”
“不吃!”商延没好气,“没胃口。”
“可是,”元宝很为难的样子,“可惜了,少夫人熬了一早上的汤。”
果然,商延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他,眼睛雪亮雪亮。“你再说一遍。”
商延走到大厅门外的时候,站住了。
他昨晚是睡得不好,但还不至于眼花,谁能告诉他那个熟悉纤秀的背影是怎么回事?
苏莲心显然比他早知道这件事,正坐在旁边慢慢喝粥,淡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又垂下头去喝粥。
青鼎转过身来,看见愣愣的商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商延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下巴上胡子拉喳,难道她真的像薛邑二人说的那么重要?
“恩……”幸好刚刚盛好一碗汤,青鼎于是把碗放下了,“喝点热汤吧,冷了不好喝。”
元宝在背后捅了捅商延。少爷也是,越长越不机灵了。
“哦。”商延走进去,迟疑地坐下去,喝了一口热汤,暖意顿时流淌全身,抬起头来,看见青鼎低垂安静的眉眼,他才确定他不是在做梦。
“我……”青鼎虽然一直低着头,但是也无法忍受商延喝一口汤就看她一眼的目光,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我先去米店看看,你们慢慢吃。”
“我也……”商延急急地站起来,不小心带翻了面前的粥碗,吓了青鼎一跳。
“我也正好要去米店。”商延有些尴尬。
青鼎招呼了一个小丫鬟过来收拾打翻的粥碗,也不理商延,匆匆走出去了。
商延赶紧跟上,走到门边却被元宝拖住衣角。
“少爷,什么也不要问。好好把握这八天时间赎罪,薛公子和穆公子说了,你要是对不起他们昨晚说干的口水,就吐一碗口水让你喝了。”
元宝眨巴着眼睛,老天做证,当时他听到这句话,差点当场昏死,多风流倜傥的两个公子哥,怎么就人面兽心啊。
青鼎坐在马车里,把头偏向一边,不言不语地看着车窗外。
“你知道,”商延震惊的心情已慢慢平复下来,“你知道八天后的事情?”
青鼎对着窗外点点头,“昨晚薛邑他们来找过我。”
“商延。”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你的朋友对你很好,他们担心你。五个管家年事也高了,你不希望他们老无所靠吧?”
“你呢?”商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青鼎语塞,转头又看了窗外,“这几天我来照顾生意,你晚上早些睡。恩,还有,……记得每天喝汤。”
“我不是想只喝几天。”商延忽然伸出手轻轻抓住青鼎的手,“我想喝一辈子。”
青鼎愣了一下,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八天和一辈子,是两回事。”
商延不说话了,她的意思还是要走?她要的一生他不是说出来了吗?不过就是换了个更通俗的说法,一辈子。哦天,她就听不懂了?
商延再一次深深郁闷。
“少爷少夫人。”偏偏元宝这时候好死不活地从前面车窗伸颗头来,兴奋地说,“下雪了,京城下雪了!”
下雪了?
青鼎一听,马上转移注意力了,急忙探头看窗外。她自小生在南方,长这么大也只见过两次雪,听说京城冬天里下鹅毛大雪都是平常的事情,她当然感到稀奇了。
雪很快就下大了。世界一点一点银装素裹,对于这今冬的第一场雪,人们多少显得心情好。
青鼎显得心情也好了许多,执意要下来走路,捧了冻得通红的手,高兴地踩踏着地上还薄薄的积雪,一会儿又仰头去看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
“天冷,披上。”忽然一件暖暖的驼绒斗篷披到她肩上。她怔了怔,抬头看见商延黑的眼睛,头发上落了一些雪花,脸色冻得清冷,却反而显出他出众的五官,要命地蛊惑她本来就摇摆不定的心。
该死,上天为什么给这男人一张可以在女人群中招摇撞骗的脸。
“谢谢。”青鼎低了头,匆匆往前走,远离他用温柔眼神编织的陷阱。
元宝站在路边喘着气,还不是他跑得快,少爷一授意,他马上就跑了两条街,在一家店铺里买了最漂亮的一件斗篷。
他还没得意完,忽然听到一阵吱呀吱呀的怪声,刺耳得很。
好象是从后面传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一阵骚动。“闪……闪开,快闪开!”
元宝侧脸一看,马上吓得面无血色。
天啊,一辆驮柴草的马车像喝醉酒一样斜斜直冲过来,一只车轱辘正哐哐作响,眼看就要散了。人们下意识地惊叫躲闪,炸了锅一样,吓得那两匹马长嘶一声,甩下车上的马车夫,疯狂地冲过来。
“少……”
青鼎转过身来,眼睛里定定地惊骇地映出两匹已失控冲来的马。
“闪开啊!”
青鼎只知道一个黑影扑过来,然后天地就颠转了。她感觉重重地跌下来,脸摔在一个厚实的胸膛上,随即一翻身被压在下面。
“少爷!”元宝凄厉地大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那个脱落的车轱辘飞向少爷的后背。
“呃……”商延闷哼一声,眼前一片黑暗前,他看见一张清秀惊惶的小脸。她没有事。那一瞬间,他忽然确定他是爱上这女子,不是一夜缠绵就算了的那种。
可惜,他来不及说话,就掉进一片黑暗里。
青鼎奋力推着压在她身上的人,忽然一丝咸腥味的液体流进她嘴角。
“……商延……相公相公……你怎么……你看看我……相公……”在明白那是商延额头上流出来的血时,青鼎哇地大哭起来,抱着商延哭得声嘶力竭,泪眼看着冲向远方的马。她的相公为了救她被马踩死了……
商府乱成一团。商家的当家人可能被马踩死了。
大管家看见额上流血不止昏迷不醒的商延时,身体晃了晃,差点跌倒在地。怎么对得起老爷老夫人,商家唯一的少爷出事了!
穆子白神色肃穆地走进来。如果真是被马踩了,怕是不死也残。
青鼎站在一旁,裹着商延不久前才亲手为她披上的斗篷,簌簌地发着抖。月儿扶着她,也开始担心姑爷的伤势了,毕竟姑爷是为了救小姐。
穆子白黑着脸翻弄了一阵死气沉沉的商延,脸色却慢慢好起来。
“死不了。”
他站起来,“他没有被马踩,不过腰背受了伤,好象被什么打伤了。”
“是那个车轱辘。”元宝听说少爷死不了,这才有心情说话。
大管家急忙往外跑,他要去给老爷老夫人上第八柱香,多亏他们庇护,少爷捡回一条命。
“应该也不会残废,只……”他没说了,看着同样焦虑的薛邑,他们都很清楚,开弓拉箭是腰、背、肩、臂、手腕,处处都要使力的事情,商延这个样子,还比箭?不如直接去死!
还有八天。不可能改的,皇上已诏告天下。
薛邑颓败地往屋外走,这样的伤,没个半个月怎么好得起来,何况还得慢慢调养。看来只有进宫如实禀报了。
“公子。”忽然急急跑进来一个人,是薛府的下人。
“公子,扬州探子急报,金侍卫来了府里,说要见公子。”
“……我……是我害了……是我害了他……”一直没说话的青鼎忽然走出来,身上的驼绒斗篷落在地上。
她蹲在床前,伸手抚上商延面无血色的脸,嘴唇咬了又咬,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苏莲心本来一直定定看着,忽然抬手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转身出去了。小玉赶紧跟着出去了,她知道,主子有太多心事。
天黑的时候,商延就醒过来了。
他眨眨眼睛,想坐起来,但一动就痛得他呲牙。
啪!
“你不要动!”青鼎刚走进门,手里的汤碗失手落在地上,倒是吓得商延木了木。
青鼎已经跑过来,坐在他身边,抓了他刚伸出被褥来的一只手,往被褥里塞,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不准动,穆子白说你腰背受伤了。”
“哦,”商延刚才动了一下,自小习武的他已大约知道,自己腰背受了伤,其他倒无什么大碍。那该死的车轱辘!
“怎么还没死啊。”他挤出一丝微笑,翻手握了青鼎柔软的手,不肯放开。青鼎动了动,也就由着他去了。
“你胡说什么!”青鼎一听,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我怎么会死,”商延继续笑着,眼睛里有她从来没见过的柔软,“我死了你怎么办?我不想你做寡妇。”
“……对不起……我……”青鼎眼泪落下来了,都怪她站在路中央不知道躲闪,都怪她执意要下来走路。“我不该……害了你……”
“我是你相公,”商延叹口气,“当然应该救我的娘子,况且娘子又没有多余的,只有你一个。”
他眨着眼看着她。
青鼎愣了愣,忽然又哭又笑地扑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吓死我了……”
“对不起。”商延艰难地伸出手来抱着她,嘴唇擦过她耳边,声音像风一样吹到她心里去,“我承认我错了,你原谅我。”
青鼎呆呆地看着他,一滴眼泪落在他脸上,痒得他发慌。
但他还是忍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从此烟花场所是我的禁地,好不好?”
青鼎继续发呆,半晌后,商延的话才经由她耳朵传进她心里。
“相公……”商延生平最痴情的话给他带来了灾难,那女人鼻涕眼泪地蹭进他颈窝里。
哦天啦,他现在洗澡可不方便。
“恩……”商延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起来了?再压下去就真成寡妇了……呃……”他腰痛啊。
窗户外,有个人影伫立着,一动不动。
恩爱
不到两天,商延竟然能坐起来了。
穆子白很高兴,这家伙就是比一般人经得住折腾,这点他在八岁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那时侯八岁半的商延已经能够打趴下十三岁半的孩子,当时就令他叹为观止,此后打架必喊商延。
屋里燃着红红的炭火,温暖如春。
商延无奈地趴在床上,忍受着穆子白野兽一样在他腰上推拿。
“你配的药,”商延抽抽鼻子,“够臭的。”
“谁叫你扭了腰?”穆子白不悦,敢指责他配的药不完美?“闭上你的茅坑嘴!小心我一巴掌废了你。”
“别,”商延叹口气,“我已经受了内伤。”
“内伤是有,不过不严重。”穆子白说。
“严重。”商延更哀伤了,“还有六天了。”他转过脸,瞄一眼穆子白,“你说到时候我是爬着去好还是你们抬着去好?”
“薛邑说了,八王有消息了,在扬州。”
“找到他人了?”
“没有。”穆子白摇摇头。
“那意义何在。”商延无比幽怨地叹口气。八王是什么人,十六岁就在战场上厮混,有豹子一样灵敏的警惕性和敏捷的身手,只怕便衣侍卫人未到,八王已拍拍屁股走人了。话说回来,八王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
“放心,薛邑下了重药。”
商延一愣。
“哦,他吩咐便衣侍卫在扬州城大街小巷都贴上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