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儿瞪着青鼎不说话。这女人干吗问商少爷在哪里。
青鼎于是指指元宝:“元宝是专门来找商少爷的。商家米店起火了。”
小六儿一听,就急了,也来不及多想,这可是大事。“商少爷在红砂姑娘房里。”他热心地转身指指临街的一间镂花窗户,“那就是了,元宝,你等着,我帮你去叫商少爷。”
“等等,”青鼎的脸色已发白,声音却还是平稳,“就在这里叫他下来更快一些。”
“商少爷!商少爷!”
元宝一只手捂上额头,呻吟一声,这小六儿大概是人头猪脑。
商延正沮丧地系衣带,心里乱七八糟一团,骤然听到有人大声叫他,迟疑了一下。哪个混蛋!大清早鬼嚎什么?生怕京城的人不知道他昨晚是在妓院过夜啊。
“出事了,商……”小六儿蓦然截住,他终于回过神来,站在外面大呼小叫好象是不妥,虽然这里只是一条巷子。
可惜已经晚了。
商延怒气冲冲地推开窗户。
然后他差点一头栽下楼去,手脚一点一点发冷。
青鼎站在窗户下,仰着脸看着他,漆黑的长发飞扬起来,让她苍白的脸上似乎有种圣洁清冷的光。
商延呆住了。
怎么会是这样?
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裙,站在空地上,一直看着他,一言不发,像一个受伤折翼的仙子。
“公子,茶水来了。”秀发凌乱的红砂慵懒地靠过来。
楼下空地上那个仙子转过身,走了。
商延呆呆地,是他还在做梦吧?
裂痕(二)
月儿很纳闷。不明白小姐好好地走出去,怎么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段时间,那个姑爷又不知道一天到晚在胡弄些什么,总之是把全部的事都甩给小姐做,因此,现在小姐基本上是每天早晨出门,黄昏回来。
“小……”她咬咬嘴唇,小姐的脸色很不对,回来后一直没开口说过话,真是吓人。“你……”
月儿忽然不说话了。她看见小姐正拿出那张百鸟朝凤,然后准备好了五艳六色的丝线。她呆呆立在一旁,不知道该说话好还是该去帮忙好。
“月儿,”青鼎拈起绣针,落下第一针后,忽然开口说话了,“等我绣好这幅屏风,我们就回扬州。”
月儿吃惊地张大嘴,可是她惊讶的啊字还没出口,她看见,一滴眼泪无声地落在雪白的绣品上,浸出一个淡淡的,几乎透明的印痕。
是小姐哭了。
唉,又是为那姑爷伤心了,小姐怎么就伤心不够。看来还是早日回扬州的好。
青鼎很想静下心来,她在绣一只红色的短尾鸢,可她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眼前总是朦胧一片,红色的鸟幻化成那个云鬓娇容的红衣女子,慵慵懒懒靠在商延身边,看着她,眼睛里是冷冷的骄傲和嘲讽。
这许多天来,商延一直夜出昼伏,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丝丝他是夜宿温柔乡。当商延出现在那个镂花窗口的时候,她那点可笑的信任碎了一地。
眼泪一滴滴落在绣品上。
谁能想到,当她为商家的生意累得无力说话的时候,他正对着红粉知己微笑;当她深夜还在整理帐册的时候,他正睡在红粉知己床上。甚至,曾经她天真地奢求能听他说出一生两个字。
她闭一闭眼。这个冷冷的清晨,终结她美丽又疲惫的最后幻想。
薛府。
“已经想到了,”听说商延昨晚夜宿温柔乡,薛邑一点也不惊奇,懒洋洋道,“你放心回去好了,昨晚穆子白派人去尊府上告诉你家夫人了,你夜宿穆家。”
商延一怔,半晌后乏力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真是谢了。不过不巧,她正好看见我在温柔乡。今天早上。”
“是……”薛邑马上傻了,“很不巧……”难怪了,他就说商延的脸怎么灰败得能结蜘蛛网呢。可怜的家伙,今非昔比啊,不过是在妓院睡了一晚,内疚得想死一样。看来是真的,情动了。
就在大厅里两个人愁云惨雾的时候,穆子白裂嘴笑着跑进来了:“各位,好消息!上官禹进了刑部候审,上官德镛暂时交出手中公务,听候彻查。皇上吩咐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亲理此……案……”
最后一个字,穆子白心虚地拖了很长。“怎么了?”
“他,”薛邑指指灰头土脸的商延,“被捉奸温柔乡,今早。”
哦,真是不幸。穆子白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说这句凉快话,他知道一旦说出来,说不定会横尸薛府,于是他换了句话。
“商延,皇上宣你午时进宫。”
大街上。
青鼎走得很快,月儿跟在后面心惊胆战。“小姐,小姐……你走慢一点好不好?”
她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让绣工非凡的小姐绣一只小小的鸟,却扎了自己的手指头五次。第六次扎到手指后,小姐忽然站起来。
“月儿,跟我去绣庄拿些丝线回来。”
其实拿丝线这么简单的事,随便喊府里一个小丫鬟去就好了。月儿心里这么想,可是不敢吱声,小姐今天是非常的不同寻常。
锦织绣庄。
“少夫人,您来了。”白管事必恭必敬道。
青鼎点点头:“我来取些丝线。”
“是,少夫人。”白管事本来想转身去忙自己的事,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少夫人,苏州那批丝绸提前到了,少夫人要不要检查一下,还有这个月的帐……”
“白管事,”青鼎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以后这些事自有少爷打理,我只是来取丝线。”
“是,是。”
青鼎说完,正要撩开珠帘,却又听到白管事喊她。
“恩……少夫人,刚才有个客人来店里……”
但是他还没说完,就被青鼎打断了,声音冷冷的,“我说过了白管事,以后这些事告诉少爷。”
“可是,”白管事吞口口水,“那位客人要找的是少夫人。”
青鼎转过身来。
“他说他叫段瑞。”
玉和轩。
青鼎抬头凝视着匾上的三个大字。一段温暖的回忆被勾起,曾经有个眼睛温润如玉的男子问她,如果他开个玉店,取名玉和轩可好?
走进玉店,一个白衣男子正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干什么。
“段……大哥?”
白衣男子闻声一怔,转过身来。
“小姐,真的是段公子!真的小姐!”月儿一看见那男子,就欢呼起来。
“月儿,你还记得我啊。”段瑞笑,眼睛却是看着青鼎,温润如玉,一如既往。
是段瑞。
三年前,家里遭遇大火后,她为了给父亲买药,没日没夜做刺绣,然后托人拿去卖。当时,段家在扬州城也是开绣庄,而且是扬州第一大绣庄,当家人就是段瑞。段瑞见过她的刺绣后,十分赞赏,聘了她做绣师,处处关心她帮助她。
想到这里,青鼎轻轻微笑了:“段大哥,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段瑞笑,他就知道,当他无意间看到那匹漂亮无比的双面绣,那种独特又熟悉的针法,给他的第一个反映就是,青鼎绣的。于是他留下了自己玉店的地址,如果真的是青鼎,那么应该来看看他的玉店,他多年的心愿。“快一年了吧?”
四年前,他的妻子染病身亡,也未留下子嗣。这让他一时黯然神伤,也无心再娶,以为一辈子就这么了。可是青鼎出现了,这个女子初看清秀平常,可是相处久了,一颦一笑竟如醇香的酒一般,渐渐吸引他。他成过婚,很明白如果有个淡定若水善解人意的妻子,日子会过得很舒适。他有了再娶的念头。
可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这话,到京城两个月后回到扬州,却被告知青鼎已辞去绣师一职,不知去了何处,好象是嫁人了。
是的,他晚了一步。
“没想到能在京城看见段大哥,别来无恙?”青鼎走到段瑞面前,仰头看他,忽然有种很亲切的感觉,一个曾经她视若兄长的人,又微笑着站在她面前了。
“我也没想到,”段瑞看着她,她还是那样,笑容轻柔,只是好象眼睛里多了些忧郁,“没想到你是来了京城,还……成了商家的少夫人。”
青鼎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打量着玉店,“很漂亮,”她真诚地对着段瑞说,“你的玉店。”她知道,在京城开玉店,是他的心愿。
御花园。
商延不声不响地看着宣德皇帝兴致勃勃地观赏池中红鲤。
宣他进宫看红鲤鱼?
“商延,朕听八王说过,你箭法不错。”宣德皇帝一面喂着鱼,一面漫不经心道。
“草民不敢。”
“朕若要你和瓦喇王子比试箭法,你可敢?”
商延怔了怔。什么瓦喇王子?
“在漠西方向,有一个生活在马背上的部落,是瓦喇的准噶尔部。”宣德皇帝终于喂完鱼了,慢慢站起来,皱皱眉头,“他们的首领叫鄂尔勒,听说很年轻。朕还听说鄂尔勒有百步穿杨的箭法,因此很狂妄。这个,朕不太喜欢。”
宣德皇帝坐好了,慢慢喝口茶,“你知道,朕更不喜欢整个部落都像他们的首领那样目中无人。商延,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宣德皇帝用炯炯的眼睛看着商延。
商延心里叹口气,他当然明白,皇上说完这句话,他就应该接旨了。且不论这个圣旨的分量几许,首先是他没得选择。
“草民自当为国效命。”
“平身。”宣德皇帝很满意,好极了,十日后,会有十三个部落前来朝贡,到时应该让十三个部落一起看看他大明朝英雄有几多。
“对了,你看上去精神很不好。”宣德皇帝瞄了一眼如同霜打的商延,“放心好了,待朕查清楚了,该罚的,该免的,都照着大明律例来。”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宣德皇帝一想就气得心口痛。
商延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千头万绪,他该从何理起。
从皇宫出来,商延就绷着一张铁锈脸,吓得等在外面的薛邑三人噤若寒蝉。尤其是元宝,头晕目眩的,半天不敢出声。
“咳,那个,”穆子白干咳一声,“皇上说什么了?”
“是不是八王的事?”薛邑赶紧问。
“十日后,沙场比箭。”商延不耐烦地道。
“比……比……比什么?”薛邑结结巴巴道。怎么又钻出什么比箭的事情来,嫌他们还不够忙啊。
“好了!”商延忽然忍无可忍了,愤怒地咆哮一声,“问够了没有?全都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说完,拂袖而去。
剩下三人呆若木鸡。
“薛公子穆公子,我……怎么办?”半晌,传来元宝有气无力的声音,出了早上那件事,他哪里还有胆量跟上去。
“你?”穆子白很同情元宝的处境,给了他一个中肯的建议,“你还是去找你家少夫人,是最安全的。”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大圈,一抬头,竟然走到自家绣庄来了。商延叹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去。
他已经慢慢平静下来。误会,好象是事实,暂且算作误会好了,误会已经造成,他只有硬着头皮去解释。圣旨是不得不接,事关重大,他必须心无旁骛,所以他必须尽快灭了家里的火。
“少爷,您真的来了?”白管事一看见商延走进来,赶紧迎上去。难怪少夫人不看帐册,原来是少爷要来看。
“什么真的假的?”
“哦,刚才少夫人说苏州那批丝绸和帐册都给少爷过目,少爷这就来了。来人啊……”
“少夫人来过?”
白管事点点头:“又走了。”
“去哪里了?”
玉和轩。
“小姐,真的,真的有只小猴子在里面,月儿看见了月儿看见了!”
“真的有小猴子?”青鼎将信将疑地接过月儿手里那块血玉。刚才段瑞告诉她们,这是块纹理奇特的鸡血玉,对着阳光看,会看见玉里有只小猴子。她不信,月儿却很好奇,跑到店门口,看了又看。
“真的,月儿不骗你,你看看嘛,小姐。”
段瑞鼓励地微笑了一下,随青鼎走到门口。
“什么都没有啊?”青鼎举起玉,仰头对着淡淡的冬阳看,可是她并没看见什么小猴子。
“不对,你拿反了。“段瑞看见青鼎微微皱了秀眉,宠溺地笑笑,站在她身后,伸出手去帮她把手里的玉翻了个面。
“真的!”果然有只若隐若现的小猴子在里面,青鼎一下就开心地笑起来,她转过头欢快地看着段瑞,摇摇手里的玉,“真的有只小猴子,好神奇!”
“那当然了,段公子怎么会骗小……”月儿高高兴兴地蹦出来,忽然她呆住了,“小姐……”
上天,多可怕的事,她居然看见姑爷了,姑爷的脸色好可怕。
“……”青鼎愣了愣,怎么月儿的表情很奇怪?段瑞也正看向她身后。
她转过头。
是商延。正缓缓走上第三阶石阶,站定在她面前。
决裂
是夜。
商府里早早就安静下来了,下人们人人小心翼翼。
没有谁敢去看商延那张一直铁青的脸。
平时看见商延就唧唧喳喳的苏莲心,在说了几句话无人理睬的情况下,也胆怯地闭上了嘴,乖乖吃饭。
饭桌上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青鼎草草扒了几口饭后,再也不想忍受那怪异的气氛,放下碗匆匆往房里逃。“你干什么?”她走到长廊上,刚刚透了一口气,忽然手腕被一只大手猛地抓住,吓了她一跳。
但是商延一言不发,拽了她就往房里走。
“你放开我……你……”商延砰地关上门,放开青鼎。青鼎捂着被拽红的手腕,倒退了几步。
“你们认识?”商延阴沉着脸。
没人知道他想砍人的心情,尤其是迫不得已接了那该死的圣旨之后。当看见那个白衣男人在大街上几乎是将青鼎圈在怀里的时候,他确定他的拳头痒得发慌。
青鼎又气又羞地瞪着他,他这副表情宛如捉奸的丈夫。好象是她亲眼看见他背叛她吧?当然,这在他身上是最不奇怪的事。
想到这里,她愈加伤心,转过身。“不关你的事。你出去。”
“我再问一遍,他是谁?”
青鼎拒绝回答,倔强地沉默。
“很好。你说几天好,让他的玉店在京城消失?”商延冷冷道,他不信她可以一直不说话。
“你胡闹什么!”青鼎果然急了,转过身看着他,“段大哥曾经有恩于我。”
“继续,”商延冷冷看着她,他不能容忍她对着他哭泣对着另一个男人却笑如春风,最关键的是,他到今天才知道那个男人的存在。“说下去。”
“没有了。”青鼎拼命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他凭什么审问她。
“好。”商延冷着脸转身就走。
“你干什么?”青鼎急了,下意识地拉住商延的衣袖。她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出,商家完全可以不露声色地让段瑞无法在京城立足。她不要累及段瑞。
商延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你听好,你是商家少夫人,一言一行不可以,没有分寸!”
啪!
青鼎扬起手。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商延左脸上。
“你跟我谈分寸?是谁没有半点分寸!”她哆嗦着手,眼泪滚滚而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让她眷恋又伤心的男人,她为这个家尽力,为这个男人尽心,他凭什么可以苛责她?
她喘口气,起伏的胸脯慢慢平静下来。“商延,我们,该散了。”
冷冷的话,简单清晰。
商延不说话了,定定看着她,左脸火辣辣的,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小姐……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