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思虑着,外边的婢女许是等得急了,又敲门询问。
陈阿诺于是唤了她们进来收拾更衣。
梳理完毕,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但见其中的女子笼烟长裙加于身,乌发披散,顺服的垂至腰际,洗净泥灰的脸现出原本的容貌。
多数时间以男装示人的她如今难得恢复女儿身,安安静静立在那里的样子倒颇得几分温婉。
看到这样的自己,陈阿诺反而有些不习惯,只觉那长裙绊脚,走起路来都放不开手脚。
她适应了半天仍觉不畅快,便对婢女道:“能不能弄身方便的衣裳,男装也成。”
怎知那婢女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是教主吩咐的,奴婢不敢。”
听到萧千雅的名号,陈阿诺顿时蔫了半截。
所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裙子吗?她陈阿诺可以做到的。
这样自我安慰了一番后,陈阿诺便手忙脚乱的提起裙摆,不得已迈着莲步往萧千雅的屋子里去。
☆、第38章 笼中雀(三)
当陈阿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房中时,萧千雅并不在,据侍从交待,他是去处理教中事务了,临走前吩咐,让她先在屋里候着。
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阿香能顺利潜入厢房里,若是萧千雅在的话,只怕还没靠近,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后怕,却也为阿香的行为颇觉感动。
真是好兄弟,哦不,好姐妹。
仆婢们退下之后,陈阿诺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无聊得紧,却又不敢乱动这屋里的东西,因为依照萧千雅的性子,指不定哪里会冒出些毒气暗箭之类的。
床榻上的被褥都已经换过一遭,她自然也不敢再躺回去,若是萧千雅嫌她又弄脏了床榻,只怕就不会是被送去沐浴那般轻松了。
萧千雅,萧千雅……
虽然现在他不在屋子里,可是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像枷锁一般束在她的身上,让她动弹不得,真是让人焦躁。
最终她还是退倒屋子的角落里,缩在不过方寸间的椅子上。
也不知是因为夜渐渐深了,还是因为方才的沐浴,才这么坐了一会儿,陈阿诺便泛起困意。
她提醒自己不要睡,要保持警惕,可是自离开天漆峰后就没有踏实歇过一夜的她如今还真有些熬不住了。
勉强撑了许久,陈阿诺终究还是没能斗得过周公。
虽说是身在危机四伏的地点,可是这一觉陈阿诺却睡得极好,她甚至又梦见了小红。
隐约是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身子便被柔软的锦缎包裹住。
熟悉的绯樱花香沁入心脾,陈阿诺于是收起欲反抗的本能和警惕,顺势倚进他的怀里。
“小红……”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耳畔低喃。
实在是太困了,她想要睁眼看看他,却怎么也掀不开眼皮,然而只是感受着彼此的气悉,她也知道那就是他。
温暖的呼吸喷撒在她的耳际,有些急促,她感觉到他将她回拥进怀里,而后一个满载温存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传来:“快些好起来吧。”
原来连做梦都想听到他的声音,只可惜那样完美的他竟无法说话,可偏生就是如此的遗憾才更让人心生怜惜。
既然只是一场梦,陈阿诺也懒得挣扎,由着她将自己打横抱起,而后落入一片柔软之中。
她手脚并用,像八爪鱼一样将他紧紧缠住,生怕这个梦会消散清醒。
事实上,梦境十分难得的持续了一夜。
偶或有朦胧的意识时,小红似乎还在身边。
陈阿诺于是又惊又喜,迟迟也不肯醒来。
然而梦再长也终究会到尽头,当她不情不愿的冲破黑暗抵达黎明,现实中已是日上三竿。
陈阿诺翻了个身,仍然留恋柔软的床榻和关于小红的那个梦。
等等,床榻!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方才还惺忪的双眼猛的睁开,在确认了自己果真躺在那张宽大的床榻上时,禁不住又惊惶起来。
昨天她分明是睡在椅子上的啊!
陈阿诺紧张的掀起锦被,见自己只是褪了外衫,里面的衣裙尚且安好,才略舒了一口气。
她一骨碌自床榻上爬下来,冲到门口将门推开。
大片的阳光撒进屋子里,门口候着的仆婢看着她外衫都未着的样子,都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
陈阿诺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襟,对婢女问道:“教主昨夜可回来过。”
婢女的表情由了然转为疑惑,愣了愣方才应道:“回来过,教主刚刚才离开。”
听到这个噩耗,陈阿诺低头陷入沉吟。
她需要理一理复杂的思绪。
如果说她整晚都和萧千雅在一起,那么昨夜梦里的小红难道是……
她不敢再接着往下想,只觉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
“司樱姑娘。”在陈阿诺发呆的端头儿上,婢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教主吩咐,让司樱姑娘醒后到厢房里沐浴。”
又是沐浴!
陈阿诺一听就来气,心道这萧千雅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一方面百般嫌弃,恨不得给她洗掉层皮,一方面却又对她做出那些奇怪的举动,他自己是个疯子,就要把周围的人都折腾成疯子么?
纵使满肚子都是怨言,可在这个身不由己的地方,她还是不得不低头。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做,于是强压这愤怒同那名婢女商量到:“沐浴是可以,只是我有些事情要办,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
“教主有令,让我等伺候司樱姑娘,不可踏出庭院半步。”那婢女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
这样看来,阿香说得没错,萧千雅果然是要将她囚禁在这里。
可是陈阿诺的心早就飞到了那潭水之畔,她必须要去见一见小红,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否则在这里待下去,她一定会疯。
眼下萧千雅不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她于是压低了声音对婢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放心,我定会在教主之前赶回来,只要你不说,教主不会知道。”
怎知那婢女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回身示意侍从们将陈阿诺围住。
陈阿诺看着眼前迅速形成的阵型,显然是早有准备,专门为了克制她而成。
此时,她反而被激起反抗之心,收起商量的态度,做出迎战的准备。
十二红颜罗刹是天英教倾注了大量心血培养出来的杀手,自然不是吃素的,要对付这些普通教众,陈阿诺尚且有十分的把握。
“既然如此,就得罪了。”陈阿诺话音落下,便纵身出招。
她运起轻功,跃至庭院中折下树枝做剑。
虽然以一敌多,可是天英教的招示路数她熟悉得很,片刻之后她就已经占了上风,只是这些教众不断纠缠,前仆后继,缠得她很是无奈。
一番折腾之后,眼见着就到了成功之际,她却在将要冲出庭院门口时撞见了一个熟人,叫她不得不停手。
来者正是青龙。
看着庭院里鸡飞狗跳的模样,青龙面上露出明显的不悦,满是威严的对仆婢们喝道:“还不赶紧收拾!”
说完此话,她又将目光移到陈阿诺的身上。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阿诺赶紧露出谄笑,躬身行礼:“司樱参见青龙护法。”
青龙毫不领情,当着众仆婢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陈阿诺连忙解释:“这是个误会,是教主……”
“够了!”不等她说完,青龙却已厉声打断:“教主是怎么待你的,你心里应当清楚,难不成你想和黑莺一样?”
“黑莺?她怎么了?”陈阿诺诧然,那时候分明记得她是逃出酿剑山庄的啊。
青龙目光微沉道:“她死了。”
“这不可能。”陈阿诺仍然无法相信:“她明明盗取了凌霄剑谱逃出酿剑山庄。”
她甚至曾向慕容磬求证。
“难道是教主……”陈阿诺忽然恍然大悟,看向青龙眼眸,却再度被她打断。
“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全身筋脉尽断,脏腑都被震碎,可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伤痕,剑谱更是不知去向。”青龙将当时的情形细细描述开来:“她是在半路被人截杀的,甚至连剑都没来得及出鞘,就被杀了。黑莺在天英教众也算一等高手,纵观整个江湖,能如此轻而易举将她杀死的只有两人。”
即便青龙不说,陈阿诺也知道她提到的两人是萧千雅和慕容磬无疑。
按照青龙的说法,她们是奉了教主之名前去接应黑莺并给她送解药的,那么萧千雅没有道理再去亲手杀了她,那么就只有……
正当陈阿诺隐约摸到些端倪时,青龙又接着道:“酿剑山庄虽号称名门正派,还不是一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庄主慕容磬也绝非善类。此次若不是教主救你,你当自己还有命在这里胡闹?”
陈阿诺彻底混乱了,慕容磬是代表正义的武林盟主,而萧千雅是杀害她父母的大魔头,在酿剑山庄的时候慕容磬待她宽厚友善,而萧千雅每每对她只有强迫和折磨,可是慕容磬跟她说黑莺已经逃了,却杀了她,且之前所有的好都显得那么没来由,而命悬一线之际,萧千雅却又救了她。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他们又各自怀有怎样的目的?陈阿诺已经彻底闹不清了。
见她整个人怔住,青龙的语调缓和了几分,又与她说了许多,无非都是为萧千雅辩护的话,好似那些正派才是邪魔歪道,而他们都是出于无奈。
陈阿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亲自赶来同自己说这些,或许萧千雅早知她有异心,所以让她来试探。
不管怎样,有一点不会变,萧千雅背负着她父母和全村人的性命,此仇绝不可就此了断。
想到这里,陈阿诺的脑中忽又闪过酿剑山庄中慕容磬和刘衡的对话,以及“倚雪阁”三个字。
到底慕容磬和村子里的那场火有什么关系,和她的爹娘还有倚雪阁又有何纠葛?
这下,她忽然连这件唯一确定的事情都变得拿不准了。
☆、第39章 笼中雀(四)
因为萧千雅是邪教魔头,所以理所当然的觉得他便是杀死全村的无辜之人也毫不奇怪,人们的潜意识里却都觉得正义之士绝不会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可是仔细回想起来,除了在发现爹娘的尸身后遇上了黑莺,她并没有亲眼看着天英教的人放火,而慕容磬却说收留她是为了赎罪。
她恼中忽然闪过一抹极其可怕的想法,该不会她隐忍了这些年,煎熬了这些年,到头来发现自己连报仇的对象都弄错了,这简直……
陈阿诺被这一想法深深骇住,然而当她准备向青龙问清楚时,却见青龙已经被一名寻到此处的教徒唤走。
此时的她已是五内俱焚,只能讪讪然跟着婢女来到那间厢房之中。
屋子里摆着浴桶已经放好了冒着热气的水,然而当她凑到跟前去看时,才发现里面是黑黢黢一片。
“这……”陈阿诺勉强抽回魂思,指着浴桶相问。
婢女应道:“教主说药浴可以帮助司樱姑娘恢复,所以让奴婢备下了。”
萧千雅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越是待她好,她就越是觉得有问题。
然而她掬起一捧药汤凑到跟前闻了闻,里面却真的只是些清热解毒的药草,有几味药还是十分珍贵难得的。
此时,旁边的婢女又催了催,陈阿诺只得更了衣泡进浴桶里。
见她终于安生的呆在汤药里,伺候的婢女才退出屋外。
陈阿诺便一心一意的整理那些七零八碎的线索,然而她才想了没多久就又被异样的气悉给惊醒。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下她更是顺手。
阿香才刚冒了头就被她压着胳膊擒住,半截身子都探进了浴桶里,在低下去半寸就要饮她的洗澡水了。
“明知道是我还下手这么狠!”阿香撅着嘴诉说怨气。
“这不是以防万一吗?”陈阿诺边系衣带,边逗她道:“今天不是没让你掉水里吗?”
“唉,别提了!”阿香扯下面纱,寻了个椅子坐下:“多久都没那么狼狈了!”
陈阿诺也择了她身旁的椅子落座,接着数落道:“你胆子也够大的,就不怕今日这里沐浴的不是我,是教主?”
“那怎么会弄错?”阿香得意的反驳:“我自然是趁着教主不在的时候才摸进来,更何况若是教主沐浴,方圆数里内都不许人靠近,又哪儿来这么多仆从,而且教主沐浴从来是在后山的浴殿,绝不会在厢房里。”
“你一年都难见着教主几回,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莫不是你对教主……”陈阿诺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阿香果然双颊绯红,急着去捂陈阿诺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教主在我心里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亵渎不得。”
其实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自入教以来就从没有达成共识。
阿香可是崇拜萧千雅崇拜得紧,断然不许陈阿诺在她面前说教主的坏话。
陈阿诺也就懒得同她争辩,只是偶尔拿这件事来取笑,而她也每每都会中招。
也只有和阿香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放松下来,说这些玩笑话。
“好了,不和你闹了。”阿香见说不过她,索性转移话题:“我近日来找你是……”
“你见着他了,他可还好?”不等阿香把话说完,陈阿诺已迫不及待的相问。
然而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阿香却摇了摇头。
陈阿诺愈发急了,紧张道:“他怎么了?”
“不是的。”阿香则连忙解释:“是我根本就没有找到那样一个人。”
“我按照你说的,入夜后去潭水边的樱树下等,可连着去了几夜都没有人出现,我便四处打听,不仅教中乐师里没有,整个天英教上下,除了教主,再没有第二个喜欢穿红衣的人。”
阿香说得十分笃定,却也将陈阿诺陷入到前所未有的艰难境地。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仿佛不敢相信那般自然自语:“那时候我明明每天都在樱树下和他赏月弹琴,怎么可能就没了呢?”
阿香见她忽然这般失魂落魄,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因为先前毒发而生出幻觉,错把它当成了过去?”
是幻觉吗?
可是那么多个夜晚,全部都清清楚楚的印刻在脑海里,她还将爹娘留下的玉佩赠给了他。
那么动听的琴音,那月下耀目的红衣,他绝美无双的眉眼,现在来说都是假的,如何能让她相信呢?
“千真万确,所有的教徒和侍从我都打听了,真的没有一位穿红衣的乐师。”怕陈阿诺不信,阿香又重复了一遍。
她还欲再说些话安慰陈阿诺,却被屋外的动静所打断。
“遭了,怕是教主回来了。”阿香的神色转为焦虑。
陈阿诺也不得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急忙起身移至门口附耳细听。
然而她才将耳朵贴上去,外头就传来婢女的声音:“司樱姑娘可起了,教主才问到姑娘。”
果然是萧千雅回了,陈阿诺忙应道:“马上就好。”
说完她回身对阿香道:“你先藏好,一会儿我拖住他,你再混进婢女里出去。”
嘱咐完阿香,陈阿诺忙整理好衣装,摆出顺从的态度跟着婢女去见萧千雅。
行至庭院里,可见端着膳食的仆从们井然有序的送进屋子里。
看着这络绎不绝的架势,陈阿诺还以为今日教中有客要来,然而当她来到屋子里,见到的却只有萧千雅。
他此刻正坐在膳桌前,手里端着一盏茶,小口的品着。
这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对这满屋飘香毫不上心,倒是陈阿诺,此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