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诺脸上笑意更甚,待到离他一步之遥时,却忽的顿住脚步,笼住袖子十分客气的朝他一揖:“有劳大师兄费心了。”
她着意强调了费心二字。
不好说这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总得来说刘衡觉得心里慎得慌,可深究起来她又没错处,甚至在他有意刁难的情况下还显得彬彬有礼。
对,问题就出在这儿!
待到刘衡意识到症结所在时,实则为时已晚。
他只听到原本低头行礼的陈阿诺突兀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就像舌头被缠住了一般,指着地上“嘶”了半天没“嘶”出声来。
刘衡想她准是要原形毕露了,于是不耐的斜眼睨着她道:“又耍什么花样?”
这下,陈阿诺终于咬字清晰地把唇边纠缠了许久的那个字吐出来,实际上是嚎叫出来的:“蛇啊!”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可事实情况是那条蛇分明是冲着刘衡来的。
吐着红信子的乌头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上了他的脚面,不仅如此,院子里忽然聚集了许多的毒虫,都像受了蛊惑一般,纷纷向刘衡聚拢来。
刘衡大惊,连退数步,却愈发往庭院中央去了。
他只想着脱离那条蛇的势力范围,一时竟忘了手里还握着剑。
等到他终于想起来时,那条蛇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臂。
刘衡使的是长剑,每每交战多以剑气伤人,多半敌人还未靠近就已解决掉,然而这样的武器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利于近身交战。
眼下这条蛇如藤蔓一般纠缠在他的臂上,一来他自己握剑去挑,根本够不着,除非他将剑扔给陈阿诺,二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静了那条蛇,在他皮肉伤咬一口,也不知道有毒没有。
刘衡打心底里不相信陈阿诺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自然如何也不可能将一己之安危交到她的手上,因此他选择自己解除困境。
其实方才是事发突然,让他始料未及,慢慢冷静下来后,他身为酿剑山庄首席大弟子,对付这样一条蛇还是有把握的。
刘衡于是先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则极慢的从后方向蛇头三寸长处逼近,而那条乌头蛇似乎也觉察到危险,竖起蛇头,警惕的同他对峙。
刘衡面上看起来从容,心里则捏了一把汗。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离蛇越来越近的那只手,瞅准机会准备一击致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陈阿诺一声疾呼:“我来帮你!”
接着她整个人都朝着他撞来。
刘衡原已经掐住蛇头,然而被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撞,则被撞得松了手。
那条蛇得了自由,首先就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至此,一切都乱了。
刘衡吃痛,连忙为自己封住穴道,而陈阿诺则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宝剑,将还欲再发起攻击的乌头蛇挑到地上,然后“唰唰”几下将那条蛇斩成数段。
“你怎么样?”待陈阿诺回过头来问刘衡的情况时,刘衡已经满脸惨白,额上直冒冷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遭了,那蛇有毒!”陈阿诺下定这个结论后,连忙举声呼救,见四下无人,又对刘衡道:“得罪了!”
说罢在他被咬的那处以剑刃割开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放出毒血。
刘衡本已中毒,又遭受这一重创,顿时疼得紧闭双眼,浑身颤抖。
恍惚中,他又听到那个无比烦人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已经暂时延缓毒性蔓延,这就去找人来抬你,你可要等我。”
后来陈阿诺果然找来了人,将刘衡抬回药室,而刘衡也是有惊无险,在陈阿诺为他内服外用的医治之后总算稳住情况,昏睡过去。
只是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全山庄上下的人都知道大师兄被蛇咬了。
这件事甚至还惊动了慕容磬,所以当刘衡自高热中醒来时,瞧见的便是他师父一脸担心的模样。
原本自己还在病中的人,却被带累着前来瞧他,刘衡心里别提有多过意不去,连忙对他师父道:“不过是小事,怎的劳师父大驾……”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落在了立在慕容磬身后的陈阿诺身上。
他下意思的紧皱双眉,虚弱的抬手指向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慕容磬的话阻住:“前因后果为师都听陈公子说过了,你且好生养着,待伤好了再同她道谢也不迟。”
刘衡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眼,一时气结的说不出话来,又见陈阿诺挪至床榻跟前拱手道:“这个谢字我陈阿诺也当不起,慕容公子是没看到,当时那地方凶险的很,多亏了大师兄以身相挡。”
她这话说得好听,句句都是对刘衡的夸赞,可刘衡听到耳内,却莫名的更加难受,似是一口老血堵在胸腔子里,只怕一泄气就会喷了他师父满身。
为了不弄脏他师父那身白衣,他只得抿了嘴拼命忍着。
陈阿诺却还在继续说着:“说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在那条蛇并非剧毒,否则从那院落里到此处这样远的距离,人还没抬到就先咽气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刘衡胸口更加憋闷,而慕容磬则很快领悟到她话里的重点,接过话去道:“那间院落早已荒废多时,确实不再适宜给人住,而且也实在离得太远,今后也不便为庄里的弟子诊病,还是换个近处的庭院安置吧。”
慕容磬说着,立刻吩咐了其他弟子安排,躺在病榻上的刘衡一听这话立刻按捺不住,挣扎着欲辩解,却被慕容磬再度阻止:“你如今中了蛇毒,养好身子是第一,庄里的事务暂且先交与别人,就莫要操心了。”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都歇下吧。”慕容磬边说着,已然边自床榻旁的椅子上起身,衣袂一转便出了屋子。
跟着慕容磬的脚步踏过门槛时,陈阿诺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刘衡终于将那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见旁边守着的仆从慌乱的赶来向她询问,她则微不可查的牵了牵嘴角,扬扬手道:“不妨事,毒血吐出来就好了。”
说完后她就打着哈欠扬长而去。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已然是后半夜了。
陈阿诺一沾枕头便睡了去,这一觉倒睡得十分踏实,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是在一阵敲门声中不情不愿的醒来的。
☆、第27章 血樱(一)
难得出了天漆峰享受自在时光,陈阿诺极度不乐意的翻了翻身,可转念一想任务还没个眉目,便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一咕噜自床榻上爬起来。
开门一看是山庄里的小厮,见了她便道慕容磬早上曾问起药可有熬好,眼下仆从们在药室里等了许久,见她迟迟没有现身,一个个都急了,这才派了个代表来寻他。
难得堂堂的庄主大人赏识,陈阿诺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往药事去配药熬药,忙完了一切后又亲自端了药送到慕容磬的院中。
远远的,她就听到一阵琴声似随风而至。
随着她的行进,那琴声渐渐清晰起来,最后竟发现是从慕容磬的庭院里传来的。
伴着好似随意波动的琴弦,陈阿诺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
当她穿过花丛,移步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恍恍惚惚瞧见凉亭中那一袭垂首抚琴的身影时,她则彻底顿住脚步,一时间竟似被点了穴道,石雕一般一动不动,甚至连手里的药也险些杂碎在地上。
抚琴之人就那样席地而坐,身旁的白玉香炉袅袅有云雾升腾,乌漆的七弦琴就搁在膝头。
他全然沉浸在音律之中,连墨发流泻至身前也浑然不知。
长过腰际的乌丝像是上好的绸缎,铺撒在背脊上,又蜿蜒至地,流转着午后微阳的的光斑,熠熠生辉。
他眉眼低垂,素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偶尔在琴弦上拨动,愈发将画面烘托到极致。
眼前的人与物和陈阿诺记忆里不可磨灭的那一幕简直不谋而合。
唯一不同的是他喜着红裳,而他则总是一袭白衣。
若不是这一点,陈阿诺险些就要抛开手中的药碗,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唤着“小红”。
“你来了。”弹琴的人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她微笑。
他武功已恢复不少,要以脚步声辨认倒也容易。
阳光下,慕容磬的瞳眸里似同样泛着流光,仿若一块上好的墨玉,剔透而又无暇。
他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只是她眼角已经泛潮。
陈阿诺抬袖拭了拭,重新挪动脚步,自掩映的枝木间行出,然而远远看着慕容磬浮光的瞳眸,她的动作忽然有些僵硬。
好不容易才步入凉亭,她佯装若无其事的将那碗药摆到慕容磬身侧的石机上,却不想他原本搭在琴弦上的手忽的抬起,竟从她手里接过药碗,随即仰头饮尽。
他越是表现出信任,就越是让她觉得提心吊胆,以至于她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身份被识破。
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无意间触碰上她的。
那指尖上还沾染着琴弦的温度,有些许的冰凉。
陈阿诺像触电一样,忙将手收回,而慕容磬饮完药,执着药碗顿了顿,方才置于旁边的石机上。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陈阿诺试图缓解难堪,没话找话道:“你弹得真好。”
其实他弹得没有小红好听,至少在陈阿诺看来是这样的。
他的琴音太过深沉,好似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情绪,亦没有起伏,可小红的不一样,小红拨动的琴弦似乎被赋予了生命,有那么强烈而又饱满的喜怒哀乐,那样的真实而美好。
当然,此时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
正常情况下来说,一个人在受到这样的褒奖时应该谦虚回一句“哪里哪里”,或者自我感觉良好些的,便会心一笑,表示应承了这夸赞。
不管怎样,都绝不会是慕容磬这样的反应。
却见他那把七弦琴自膝头放下,而后侧了侧身子,对陈阿诺道:“你也来试试。”
这下陈阿诺却是被他说愣了,目光停留在琴上,不知该作何回答。
要知道,她原本打算聊完这一句就抽身撤退的,然而他这般盛情相邀,也实在容不得她推拒,只得磨磨蹭蹭的在他身旁盘腿坐好。
当她抬手勾动第一根琴弦,回忆也仿佛被什么勾住,大片大片的涌现出来。
闭上眼,似乎就能听到天漆峰里刮过耳际的风。
夜幕中明月高悬,盛放满树的绯樱浮着微不可查的馨香。
小红的眉眼在朦胧的月光之中是那么的好看。
有人覆住她的手背,执着她的手弹出后面的音调。
呼吸贴着耳际,这样亲密的距离,好似相拥那般温暖。
正沉醉于幻境之中,一股极端优雅的沉香味却将她拉回现实。
陈阿诺猛的睁开双眼,忽然意识到眼下双臂环过她腰身,手把手教他抚琴的人是并不是小红。
那个人是慕容磬。
他雪白的衣袖间永远笼着那股沉香的气味,和他的人一样优雅却又疏离。
她似受了惊吓一般将琴推开,迅速的抽回手,起身脱离他的掌控。
待重新触上他墨玉般的瞳眸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激,忙试着缓和气氛道:“对不起,这琴是风雅之物,不是我这样的人玩得起的。”
说完她便急着去收石机上的碗盏。
今日真是凭得奇怪,样样事情都不对劲,看来是不能在这儿多待了。
陈阿诺这样想着,正要同慕容磬告退,却被突然闯入的山庄弟子给打断了。
那名弟子躬身朝慕容磬唤了一声师父,接着说道:“五岳派得知师父受了伤,前来探望,眼下已经到了门口。”
“什么?”慕容磬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很平静,倒是陈阿诺惊呼出声。
那五个门派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吧,几乎是慕容磬前脚回了山庄,后脚他们就跟了上来。
即便他们是从武林大会直接来了酿剑山庄,可这样看来简直就像尾随着慕容磬一路过来的,况且慕容磬也说了,他有心疾一事是秘密,自然病发之事也不可能大肆宣扬。
可见慕容磬自江南归来这一路上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心疾发作,才会到如今的地步。
经过这一系列心理活动,原本急着离开的陈阿诺这下却想跟过去看看了。
于是她嘴上虽对慕容磬说着告退的话,人却还在凉亭里,身子俨然没有挪动的意思。
幸而慕容磬随口应道:“你也一道来吧。”
陈阿诺一听,立马颠儿颠儿的准备跟上,见慕容磬凉亭中起身,便十分狗腿的上去馋住他的手臂。
带她触上他雪白的衣袂时,慕容磬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怔愣了一瞬,终于还是将手搭在她的手上,借了她的力起身。
陈阿诺还沉浸在探寻隐秘的兴奋当中,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细节。
待到酿剑山庄专设来接待贵客的正厅中时,才知来者是嵩山派和华山派的两位长老。
五岳各派中都有那么一两名德高望重的长老,多是师叔祖辈的人物,虽不执掌教中事物,但地位可及掌门,有得甚至连掌门都要对其礼让三分。
这两位长老便是如此的角色。
相互问候之后自然是一番寒暄,华山派的长老率先道:“惊闻盟主在路上遇袭,吾等震惊不已,也恨未及时相助,因此得知消息后,立刻调转车头,径直来到楚地。因十分仓促,未能赶回教派中取些珍奇药材,只沿途采买了些补药,故而差了些,盟主莫要怪罪。”
那人边说边示意随行的弟子奉上了数只锦盒,打开来展现里面各式各样的珍惜药材。
陈阿诺撇了撇嘴,心道这华山派还真是谦虚,光这些药只怕已是搜罗尽了沿途的药铺子才得以挑拣出来。
单是那只五百年的老山参就已经不得了了。
华山长老又到:“我们二人此番代表五岳派聊表心意,几位掌门如今忙于教务,暂时脱不开身,过些日子自会亲自带了各派中最好的补药来探望盟主。”
面对如此盛情难却的阵势,慕容磬只得命人先收下那些药材,并回礼道:“收下这些,慕容已是万分惭愧,劳各位掌门费心,各位的心意慕容自当诚心领受,既然诸位掌门忙于派中事务,实在不敢劳烦几位掌门不远千里至敝庄探望,也劳二位长老替在下传达谢意。”
说完这些客套话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嵩山派长老终于起身,可令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的是,他竟然“噗通”一下跪倒在慕容磬的坐前,伏下身子行着大礼道:“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盟主肯施与援手,我嵩山派必定感恩戴得。”
那白须白发的老者说得是声泪俱下,连慕容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到,忙自座位上起身,下来相扶。
慕容磬摆出盟主的大家风范道:“慕容既蒙各派厚爱,肩负武林盟主的责任,诸位若有难处,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相信其他各门派的兄弟,也是同样。前辈行此大礼,实在折煞在下,且快快请起,再细细将事情说来。”
那位嵩山派的长老在慕容磬的劝说下总算自地上起身,重新回到座上,平复了情绪后,他便将缘由道来:“老朽今日如此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还望盟主救我嵩山派弟子一命。”
老者说着,又朝慕容磬拢袖作揖了揖,而后竟示意旁人抬上来一乘软轿。
陈阿诺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对轿子里的人充满了好奇,伸长了脖子看着一旁的嵩山派弟子撩起轿帘。
☆、第28章 血樱(二)
随着软轿前的垂帘被掀起,众人见轿子里坐着个年轻男子,从他身上的服饰来看,应当是嵩山派的弟子。
但见此人面色发青,整个人处于昏迷当中,身子无力的倚靠在车壁上,看样子是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