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玲珑倒是不在意大家的目光,闲闲地拿起面前的酒盏,目光迅速地瞥向上首那两个人,慕容冲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马淑贤,正眯着眼不咸不淡地看着她,那目光,看上去竟像是没有仇恨没有算计一般的平静。
杨玲珑勾勾唇角,挑衅地朝她举了举酒杯,心里冷笑,很好,许久不见,这个女人也长进了不少,学会深藏不露了。
马淑贤被她那一个挑衅的动作呛了一下,低下头将眼中的火焰压下,再抬起头时,又是不胜娇羞的模样,柔柔地为慕容冲和慕容瑶布着菜,时不时与慕容瑶说笑几句。无论如何,她已经胜利了,此时此刻坐在慕容冲身边的人,是她马淑贤,而杨玲珑,只能远远地坐在下首,看着他们的幸福,什么也做不了了!
☆、321 山河之争1
杨玲珑纵算心胸再宽大,心思再通透,此时要耐着性子与马淑贤同席吃饭,还要时不时迎接她那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带着微微示威意味的目光,看着她惺惺作态地展示着自己的温柔和一家三口的幸福快乐,她也忍不住倒了胃口,好在觉得面前那一罐果酒味道还是不错,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引得谢湘坐在前方不远处着急地看了她好几眼。
杨玲珑视而不见,她眯着一双丹凤眼环视了整间大厅,七星教的几位护法除了专司刺探潜伏的拓拔随不在,其余几人都在,其余几个男子,都是跟随在慕容冲身边的燕国旧臣,原本被苻坚命令驻首在河东附近的几个郡县,听闻慕容冲举旗造反,纷纷带兵投靠了过来。
她虽然对这几名将领不甚关注,此时却稍稍注意到了坐在她对面右方的一名年轻将领,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自从她落座起,他就一直端着酒盏,用阴鸷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她一眼,让她浑身都很不舒服。
她知道,虽然秦国民风开放,其内不乏有女子做官封爵,但是在秦国以外的其他地方,男子对于习惯抛头露面的女子的态度就大大不如秦国了,就拿燕国来说,男子们对于像杨玲珑这样在江湖上讨生活的女子,心里一贯是看不起的。
杨玲珑大概猜到了对面那男子对自己的敌视,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女子身份。
她嘲讽地笑笑:真是可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自己明明是女子生的,却还是拼命地瞧不起女子!
但是她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此时被人用这样令人冒火的眼神瞅了半天,怎么也上了火气,于是轻飘飘地端起酒盏,豪放地一口饮尽,用挑衅的目光瞪了回去,随即轻轻地放下酒盏,起身朝慕容冲等人告罪道:“众位,抱歉了,我今日有些累,就先行告辞了!请各位慢用!”
说完也不看其他人的脸色,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了。
既然慕容冲非要将她留在这里,那么,她不介意不给任何人面子。
回到卧房时,屋内的灯不知合适熄灭了,她在嘴边呵了呵气,从桌上拿起火石,啪啪打着了火,将桌上的油灯点亮,一转身,被身后的身影吓得顿了一顿,转而立即恢复了常态,闲闲地坐在了桌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来人:“父亲,你就不能改一改你的出现方式么?每次都是这么一招!”
昏暗的灯光下,段无邪的一头银发散发着引人注目的光,被自己的女儿调侃倒也不恼,只是闲适地放下了手里的水杯,散漫的目光中带着关切:“你突然从战场上失踪,事后也不设法传信回去,难道不知道大家都会担心吗?”
杨玲珑抽抽鼻子,忽然走上前,一下子跪在了他面前:“父亲,女儿真是太不孝了!您别生女儿的气!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任性,以后再也不了!”
说完将头往他的膝盖上拱了一拱,十足一副撒娇弄痴的小女儿姿态!
她这些年静下心来想清楚了许多事,其中,就包括她不如马淑贤的地方,要说心性,马淑贤要比她坚忍了许多,处事的狠辣也与她不相伯仲,但是在认识她们俩的人看来,马淑贤却是杨柳一般娇柔可人,而她,留给别人的印象却始终是强韧坚忍,甚至有些阴狠的。
这不可不说是她做人的失败!
若是在以前,她必定不会放任自己作出一副娇羞的小女子模样,因为那样在她看来,很造作,光是想上一想,就会让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可如今回想起来,她不得不承认,适当的撒娇,关键时刻会起到很大作用。
比如现在,段无邪初见她时满脸的冷然在她的撒娇攻势下立时土崩瓦解,难得地不再训斥她,而是满眼慈爱地看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看你没事就好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真的打算跟着他们打到长安去?”
杨玲珑低着头不说话,其实她也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一直在走与不走之间苦苦挣扎着,从情感上讲,她渴望回到桓伊的身边,但是眼看慕容冲就要进军长安,秦军也节节败退,若是这个时候离开,怕是看不到兵临城下时苻坚的挫败绝望……
她没有放下复仇,另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当日清宁等人顺利地从慕容府绑走两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府里有苻坚的内应,虽然她后来将府里不知根底的人全部换掉了,但是后来细细想了一下,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清宁只知道当时有人在院内将偏门的门栓打开,她们去的时候,并没有与那内应见面!
如今知晓那内应真实身份的人,怕是只有苻坚自己了。
她要找到苻坚,亲自问问他,当日到底是谁同他一起,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父亲,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一定要亲手杀了苻坚我才甘心!”她双眼冒着森寒的,冷光,仍旧趴在段无邪的膝上,“建康那边怎么样了,玄武他们不在这边,我什么消息也收不到!”
段无邪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也许她听了,会选择离开呢……
“晋帝司马曜于大年夜宣旨赐婚,将他唯一未嫁的妹妹永和公主,下嫁给了……桓伊……”
杨玲珑忽地坐直了身体,秀挺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不可能!他不会娶她的!”
段无邪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就不害怕他顶不住家族的压力?”
她的唇霎那间变得雪白,失了该有的血色,她害怕,怎么不怕?
她自然知道桓伊的心,可是在家族利益和皇权压迫下,难保他不会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娶进家门!
看她神色渐渐变得爱上仓皇,段无邪终究不忍,忙接着说道:“桓冲刚刚去世了你知道吗?”
她怔怔点头:“我刚听说!”
“桓子野倒是懂得抓住机会,桓冲甫一去世,他就立即上表言明要为兄长守孝三年,请求司马曜将他与永和公主的婚期延后,三年之内,你倒是不必担心他把那个公主娶进门……”
杨玲珑大惊大喜之下,有些怔忪,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想办法推脱婚事的!
只是桓冲新丧,桓家那一大摊子的事情,够他忙的了吧?
这个敏感的时候,她反而不应该出现了,免得成为别人攻讦桓家的借口!
段无邪见她打定主意不走,只得摇摇头道:“你不回去也好,桓子野那小子,拖拖拉拉这些年也没光明正大将你娶回家,你倒好,不明不白就跟着他,难道不知道聘者为妻奔为妾?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都在做什么!我将玄武和白虎留下来跟着你,相思门的好手都在沿途跟着,我身份不便,就不在这里陪着你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就是!”
杨玲珑微微一笑:“孩儿自己会小心的!”
段无邪这些年渐渐放手相思门的事务,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血腥气也少了许多,渐渐有了慈父的样子,无奈杨玲珑一直奔波在外,能承欢膝下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此时父女二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说完了要紧事之后,反而渐渐觉得尴尬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最合适的。
良久之后,还是段无邪先摆了摆手:“好了,既然你要留下,那么,我也要走了,让别人看见我的行踪对你怕是不好!”
说完,他轻轻站起身来,将杨玲珑扶了起来,细细看了看她,瘦了,也黑了,远没有当年在相思门时那种白白胖胖的感觉了,任何一个父母,看见自己的子女瘦了黑了的时候都会心疼,杀人如麻的段无邪也不例外。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好照顾自己一些!”
杨玲珑眼中看过的他这般慈爱的样子实在不多,此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孩儿实在不孝,等此间事了,孩儿一定会好好服侍在您和阿姨的身边,再也不让你们担心了!”
“好!好!”
段无邪怕再说下去两人都要哭出来,想想那个场面……
他于是立即转过头,抬脚轻轻往门边走去,悄悄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确认外面没人,这才回过头道:“我走了!还有……别为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坏了自己的心情,影响了冷静的判断!”
远处欢宴的欢声笑语时不时随着夜风传过来,段无邪意有所指,杨玲珑不傻,立即会意,只淡淡地点点头:“孩儿有分寸的!”
段无邪放下心来,一转身掀开门口的竹帘闪了出去,杨玲珑只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再定睛看时已经没了他的影子。门一打开,外面的欢声笑语听在耳中更是清晰,她微微皱了眉,转身啪地关上门,草草洗漱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一天,接二连三的消息震动着她的心弦,首当其冲的,就是桓伊与永和公主的婚事,好险,真的好险,虽然她知道桓伊就算娶了别的女人,对她的心意也不会变,但是一想到他的身边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她就觉得如鲠在喉。
哪怕是以前在慕容冲身边,她都没有这样强烈的嫉妒,是因为太在乎了吗?
看来,要想办法给桓伊送信取得联系才行,长时间断绝来往终究不好!
心里有了计较,她才稍稍觉得安心,渐渐入了梦乡。
☆、322 山河之争2
这日一早,杨玲珑就被谢湘急吼吼地摇醒:“快起来,教主已经准备好了,辰时准时上路,我们要进军弘农郡,部队已经上路,你怎么还在睡?”
杨玲珑蓬头垢面双眼无神地坐起身来,片刻之后才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谢湘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倒是个胆大心细的,帮着她将随身衣物细软收拾齐整,拉着她就急急奔了出去。
奔到城门口时,慕容冲已经带着马淑贤等人整装待发地候在了城门处,见了她,马淑贤不由得皱了眉,一脸嫌弃地转过脸去,装作与身后的慕容瑶闲话的样子。杨玲珑自然也看见了她的神情,无所谓地朝慕容冲笑了笑:“对不住,我来迟了!”
慕容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朝谢湘沉声道:“快归队!我们还要等几个人,等人齐了,大家就上路!”
杨玲珑自觉地闭嘴不去过问军中的事情,只跨上分配给自己的战马,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承影剑,就在这时,一名卫兵模样的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她身边,低声道:“少主!”
她一惊,手中的剑险些脱手掉下,低下头看去,那人正好抬起脸来,却是玄武。
看来这是段无邪的安排之一了。
她定下心来:“你跟在我身边就是!其他人呢?”
“都在附近!”
“很好!注意隐秘,切莫轻举妄动!”
“诺!”
玄武悄悄隐去身影,在慕容冲等人看来,也就是一个亲卫与杨玲珑说了两句话,并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眼看已经渐渐接近辰时,慕容冲要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别的人面色沉静丝毫没有不耐,只有慕容瑶坐在马背上许久,有些焦急地抬起头朝马淑贤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怎么还不走啊?”
马淑贤眼见慕容冲微微皱了眉,忙道:“别着急,很快就走了,瑶儿别说话!”
杨玲珑其实也等得不耐起来,只是见大家都没露出什么情绪,只得也面无表情沉静地等待着,终于,长街的尽头,缓缓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边一人正急速地奔走着,远远看去,竟像是七星教的杨勇。
不知马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
杨玲珑直直盯着那马车,相信很多人都在盯着马车看,直到车夫吁了一声停下车来,车帘立即被一个小男孩掀开,这男孩十几岁模样,白净的脸上在看见杨玲珑的刹那露出惊喜来,冲她挥手叫喊道:“姐姐,你真的在这里!”
杨玲珑惊得险些掉下马来,惊吓多于惊喜,按照她的设想,她的爹娘和弟弟,此时应该好好的呆在平阳,做着普通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岂知……
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了看慕容冲,他却神色平静,并不看她。
她只得翻身下了马,急忙上前接住杨武,此时的杨武,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个头和她几乎持平,嗓音也变得暗哑粗噶,穿着军装,看上去英武不凡,连杨玲珑自己都忍不住多看这个弟弟几眼,更别说城门口围观的百姓们了。
杨武的样貌与殷氏相似的地方较多,整张脸秀气白净,唯独一双眼睛像极了杨文良,明亮有神,此时见了姐姐,高兴地眉眼弯弯,缠着杨玲珑不放:“姐姐,他们说你就在河东,我还不信呢,现在真的见到你了,你怎么不去平阳看望爹娘和武儿,我们大家都声挂念你呢!对了,姐姐你怎么来河东了,桓大哥呢?”
杨玲珑只微微笑着:“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再细细说给你听!”她转过头去,见杨文良正负手站在殷氏身边,只朝她和蔼地笑了笑,眼神中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倒是殷氏,见了杨玲珑,早就忍不住抹泪,见杨武放开了杨玲珑,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孩子,你受苦了!”
显然作为活了三四十年的中年人,经历了种种变故,他们夫妇并不像杨武那样想的简单,早就明白慕容冲此次将他们带来河东,目的绝对不会简单。
只是他们在桃花坞的势力早些年便被慕容冲逐渐剪除,此时想反抗也是无能为力了。
杨玲珑安慰地笑了笑:“只有你们没事就好!”
慕容冲见人已经到齐,终于淡淡地发了话:“出发吧!”
传令兵得令,立即前后传令,不多时,部队开始缓缓开动,先行的运粮兵早已开动,后方的一万军马分作两段,将慕容冲等人护在中央,所有人全部弃去马车,改骑战马,步兵也放快了脚步改作急行军,整个军队像是一条长蛇朝着南方急速开进。
起初杨玲珑还担心这样快的行军速度以殷氏的身体状况会吃不消,哪知走了半日后,见她并没有不适的症状,才知经过这些年的调养,殷氏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杨武因为常年与杨玲珑分割两地,他自小被杨文良耳提面命地教训很多次,心里对这个姐姐崇拜的紧,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姐姐可亲,缠在她身边不停地问东问西,一会儿问她这些年的见闻,一会儿又问各地的民俗风情,一会儿又请教她军法律政,当真像是个聒噪的小猴子。
杨玲珑打心眼里也喜爱这个弟弟,自是有问必答,还时不时与他玩笑几句,姐弟二人欢乐的笑声不时地传出老远,慕容瑶被马淑贤护在怀里,不由得好奇地伸出头来往后面瞅了瞅,立即被马淑贤一把按回去:“好好呆着,别乱动!”
慕容瑶委屈地撅着嘴,看了看与他们并排着的慕容冲,问道:“父亲,他们在笑什么?为什么这么欢喜?”
慕容冲也转过头看了看杨玲珑几人,笑道:“因为父亲这次打了胜仗,大家才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