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禅房的门被人从外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山间的冷风呼呼地往禅房里灌了进来,将房内的油灯吹得几番明灭。
两个孩子见了来人,吓得哧溜钻进了张疏桐的怀里,露出两双大大的眼睛咕噜噜地看着来人。
苻坚放下手中的陶罐,定了定神,看了来人一眼,只一眼,却突然怔住了!
只见敞开的禅房门口,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家四口,此人状貌魁梧,志气英挺,身长八尺,腰带十围,面上一副美髯直垂到胸膛上,乍一看去,活脱脱就是王猛再世!
苻坚心神巨震,忽然喃喃地道:“景略,可是你?”
来人闻言只是淡淡一哼:“微臣尹玮,拜见陛下!”
苻坚这才堪堪回神,顿觉失落,怔怔地看了尹玮一眼,忽然问道:“你叫尹玮?可曾在朝为官?”
尹玮微微一躬身,不亢不卑地答道:“曾恬为吏部令史!”
原来是不足为道的七品小官一名!
苻坚闻言,面色几转,突然哈哈一笑:“卿仪容不亚王景略,也是一宰相才,朕无耳目,独不知卿,怪不得今朝败亡啊!”
尹玮只是微微一皱眉,并未为这样的夸赞而自得,只是淡淡地道:“陛下既然也知自己德行不足以慑服五内,何妨效仿尧舜故事,禅位于我主,您带着美妾幼子从此快活逍遥,岂不是两全其美?”
苻坚被这一番话气得七窍生烟,冷笑道:“尧舜故事?姚苌氐羌贼子,五胡之内尚不见其名,怎能与圣人同日而语?”
尹玮也不恼,只是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陛下若是单以族名论天下,传言出去岂不是可笑,想那汉人一直自诩正统贬称我等为蛮夷,他们千百年来占尽华夏大陆土肥水美之地,可如今呢?若是按照陛下所说,蛮夷小族便不能妄图天下,那陛下您……”他说到这里,忽然闭嘴不言,那神态中暗藏的话语,却分外明显。
陛下您,不也是蛮夷,不也妄图天下一统么?
既然您做得,别人怎么就做不得?
苻坚顿时气短,愤愤地摆摆手:“休得多言!你回去告诉姚苌,想要传国玉玺,叫他自己来跟我要吧!”
尹玮淡淡地一挑眉,美髯飘飘的下巴忽然勾勒出一丝微笑的弧度,带着嘲讽,满眼惋惜地看了看张疏桐和两个孩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然陛下如此坚持,那么,下官先行告退!望陛下再仔细考虑考虑下官的话,以免将来后悔!”
苻坚此时手里握着传国玉玺,量他姚苌也不敢伤他性命,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并未说话。
尹玮也不多做停留,到了寺院外;沉声向跟在身侧的一名守卫头领吩咐道:“看好他,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那头领恭恭敬敬地应了:“大人放心,小的理会得!”
“还有,准备些好的吃食……”
那头领闻言顿时白了脸,他本是一名贩夫走卒,跟着姚苌造反一路升做千夫长,对苻坚这个皇帝一直很是不以为然……
此次受命将苻坚关押在佛寺内,突然间有了对皇帝陛下的生杀大权,他便狠狠抓住了机会,克扣苻坚一家的食粮,平日里冷嘲热讽,甚至将他们所用的炭火也换成了最劣质的黑炭……
尹玮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此番提点,希望这个头领能收敛一二,也算是不辱苻坚的一世英伟了!
尹玮出了佛寺,快马加鞭进了新平城府衙,将苻坚不肯交出玉玺不接受禅位的事情一一向姚苌回报了。
姚苌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传国玉玺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就算拿不到手,也妨碍不到他的计划。
既然苻坚这么不合作,那么,也没有留下他的必要的!
姚苌暗暗下了决心,这才命尹玮退下,高声唤道:“来人……”
门外守卫的士兵急忙本进门来:“主上……”
“去请三公子过来!”
那士兵应了,急忙奔了出去,不多时,姚显便急匆匆地奔了进来,见姚苌正坐在大堂正中的矮几上,无意识地抚摸着手边的一把黄金大弓,双眼看着不远处,不知在想这些什么!
姚显不知怎地,突然感觉心里跳了一下。
“父亲……”
“你来了……”姚苌立即回过神来,一把将大弓放在了矮几上,斜斜一挥手,“坐下吧!有事跟你说!”
姚显顺从地坐在了下首,面色沉着地问:“父亲叫孩儿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姚苌看着面前的黄金大弓,忽然一把将它抓了起来,甩手扔给了姚显。姚显一把接住,不解地看着他。
“你拿着这把大弓,去寺里,见了苻坚……”他忽然住口不说,举起右手放在脖子下,狠狠地一划,做了个“杀”的姿势!
☆、350 苻坚之死10
姚显一惊:“什么?”
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姚苌却是神色不变,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下定决心了。
姚显此时担心的,却是别的东西!
他被慕容冲放归之后,与自己的两个哥哥四个弟弟表面上看去相处融洽,实则明争暗斗不断,当日姚苌保证只要他平安归来,就是世子。可是如今他已经归来多日,世子之位却迟迟没有落入他的囊中,反而是他的大哥姚兴,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手握大权,大有承继父业的势头。
他不是不愤怒的,亲生父亲一手将他送入虎穴,而今他平安回归,该得到的东西,那些他用命换来的东西,却迟迟不能到手,今天,他的父亲,却又忽然将这弑主的大事交给了他……
他也不是蠢笨的,而今苻坚虽然被软禁,他的身后却还是有大批死忠的追随者随时都有可能揭竿而起!若是被那些人知道,苻坚是死在他姚显手中……
他忍不住悄悄看了看姚苌的面色,见他正满含希冀地将自己望着,目光中,分明就是难掩的慈爱与信任!几乎就让他信以为真了!
父亲!
这就是他的好父亲!
他心里微微苦涩,他的大哥,他的嫡母,如今甚至他的父亲也处处算计起他来了……
只是,能拒绝吗?
“孩儿遵命!”姚显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仿佛是要低到尘埃里,一把抓住面前的黄金大弓,看也不看面有愧色的姚苌,直起身,大踏步地走了!
姚显头也不回地离了正房大堂,往后厢走去,刚刚进入自己的松山院,一个人影就如鬼魅一般应了上来,他却看也不看,只淡淡地看着前方,眉目有如寒霜地道:“去通知她,时候到了!明日去新平佛寺,叫她如愿以偿!”
那人略略一点头,又如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身影,转眼就不见了!
姚显抬头看了看天,一滴雨丝恰恰落在了鼻尖。
“要下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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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升起第一缕晨光时,张疏桐缓缓睁开了眼睛,屋子里的炭火早已熄灭了,还是那般的冷,丝毫没有初夏该有的温度。她躺在炕上没有动,只是轻轻伸出手来,借着尚有些昏暗的晨光,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滑腻白皙的一双手,而今却变得枯槁粗糙,形同五十岁老妇的手……
这时,苻坚在身边也微微动了动身子,醒了。
两个人并排躺着,却谁也不说话。
沉默良久,苻坚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抚摸过那些新生的茧子,心里一酸,柔声道:“疏桐,苦了你了!”
苦了这么久,每日吃不饱穿不暖,被那些士兵冷言冷语地对待,她都没有哭过,可是此时,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
忽然,她一个翻身,扑到了他的颈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却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将声音死死地压着,生怕吵醒了两个还在熟睡中的孩子。
苻坚心里酸苦,却是无可奈何,只得轻轻抚了抚她的满头青丝,看着外面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不知为何,竟忽然有种末日来临的恐慌,这恐慌中,却还有着一丝万事解脱的快意!
他忽然苦笑一下,真是被关了太久了,竟会有这么荒谬的念头!
太阳缓缓地爬出了云头,寺庙处于山脚下,院子里却没有一丝阳光,万籁寂静的时刻,寺庙的大门处,却悄悄停下一辆马车,车上没有任何家徽标识,寺庙的守卫见了,忙上前拦下马车盘问。
车内之人却连脸也没有露出,只有一双瘦小苍白的手伸出来,将手中一张青铜令牌在守卫面前晃了晃,令牌上,赫然是一匹奔腾中的骏马,这分明是氐羌的图腾,也是姚氏的族徽。
那守卫一见令牌,立即停止了腰杆,急忙让开了路。
马车内一名男子沉声吩咐道:“派十人小队守卫寺院四周!其余人,跟我来!”帘子又轻轻放下,片刻之后,车轱辘轻轻起行,又往庙内行去。
守卫们得了令,不敢耽误,忙各自分派忙开了!
马车缓缓驶进了寺院里,到了后院禅房门口才停下,帘子立即被人粗鲁地掀开,当先跳下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子,身穿玄黑紧身劲装,腰挎三尺长剑,面戴银色面具,正是此时本该在建康的杨玲珑。
紧随其后的,是手拿黄金大弓的姚显。
他轻轻跳下了马车,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将手中的大弓抓得紧了些,再看杨玲珑,却是神色坚决踊跃,哪里有弑君前夕一丝一毫的紧张忐忑?
他回身吩咐守卫:“去告诉陛下,姚显来拜见,请陛下早些起身吧!”
那守卫听了,再见姚显手中的弓,顿时有些明白过来,立即气势汹汹地上前拍门:“陛下,姚将军前来拜见!”
苻坚正抱着痛哭的张疏桐安慰着,被这敲门声震得浑身一抖,不由得怒气上涌,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守卫也敢对他大吼大叫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与张疏桐穿好了衣服收拾齐整后,这才一把打开了禅房的大门,看见一身黑衣的杨玲珑,顿时一怔,脑筋急转,忽然想起来这是谁,顿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杨芮?是你?”
杨玲珑轻轻一勾唇角,也不假惺惺地弯腰行礼了,直视他道:“难得陛下还记得小女子,荣幸之至呢!”
苻坚转头看见姚显,以及他手中的黄金大弓,浓厚的眉毛禁不住皱了起来,却还是强自镇定心神,大踏步地走在前头,往前方佛堂大厅走去。
姚显与杨玲珑对视一眼,便也各自无话跟在苻坚身后,往大厅走去。
到了大厅,苻坚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蒲团上跪下,朝上首慈眉善目的文殊菩萨叩了三个头,随即直起身来,双手合十对着菩萨,仿若身后没有人在虎视眈眈似的。
姚显回过身,朝身后的众守卫微微一摆手,守卫们便乖觉地退了出去,将四周的大门齐齐关上,不留一点空隙。
大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了,感觉不到一丝流动。
苻坚面色沉静,心中却是惊起滔天巨浪,直到听到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深远龙吟,脖子上立即一凉,他才缓缓睁开双眼,看也不看身后的人,只微微苦笑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只是没想到,动手的是你,而不是他……”
他,自然是指慕容冲。
那个令他又爱又恨的绝美男子!
杨玲珑冷哼一声道:“有区别吗?这是你欠我们的!”
苻坚不想再多说,又轻轻闭起双眼。
杨玲珑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手中微微用力,承影剑便立即划破了他的脖颈,渗起点点血丝。
“苻坚,当日你将他收为禁脔百般蹂躏,后又为了钳制他害死我的两个孩子,难道就没想过这一天?难道你不怕自己死后,你的儿子苻诜女儿宝锦也会像当日的慕容菱慕容冲一般,被你的仇家收进后宫百般折辱?”杨玲珑语气冰冷,只狠狠地戳着他心里最薄弱的防线。
果不其然,苻坚惊得瞪大双眼,不管不顾地回过身来,脖子上立即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像是一道项圈,围在脖子四周。
“我甘愿就死,你们不要辱我儿女!”
杨玲珑居高临下,以睥睨天下的姿态冷笑道:“你这是,在求我?”
苻坚咬咬牙,挣扎了许久,终于心如死灰一般点头:“是,我在求你!”他此时正跪在蒲团上,面对着杨玲珑,一副谦卑的姿态,“求你们高抬贵手,杀了我的儿女也罢,只是不要叫他们受辱!”
杨玲珑危险地眯起眼看着他,死到临头还不忘保住一文钱也不值的尊贵……甚至连两个幼小孩子的命都不顾惜……
承影剑作为绝世利器,怎能沾染这样一个人的血?
她恨恨地一把收回剑,如避瘟疫一般后后退到了姚显身边,满脸嫌恶地对苻坚道:“你虽然死不足惜,我却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你自行了断吧!”说完看了看姚显。
姚显立时会意,看了看手中的黄金大弓,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解下自己腰间的长剑,一把扔到了苻坚脚下:“陛下还是不要叫下官为难的好!”
苻坚看着地上的长剑,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姚显会在这里,已经说明姚苌动了必杀之心,既然迟早都是个死,何必劳烦别人?
他呵呵一笑,解脱了一般,缓缓拿起长剑,站起身来,将腰背挺得笔直,手上一用力,锋利的长剑便出了鞘。
他这一声,年轻时为了皇位打拼,志得意满地登基为帝,后来得了贤臣辅助,将秦国版图一扩再扩……
悔不该,不听王景略之言啊!
如今,是非成败,也只是一场空罢了!
罢了!罢了!
他一把横剑在颈,手上就要用力。
突然间,一声稚嫩的呼唤在厅外响起:“父王!父王!”
是宝锦!
☆、351 苻坚之死11
苻坚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泄气地将剑垂下,径直转身开了大门,宝锦立时如一团软绵绵的肉团子一般冲了进来,扑进了他的怀里,抬起泪眼汪汪的大眼睛哭诉道:“父王,你不要宝锦了吗?”
苻坚低下头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小脸,笑得心酸不已:“父王怎么舍得不要宝锦呢?宝锦,父王要去很远的地方,你愿不愿意跟父王一起?”
杨玲珑闻得此言,立时觉得不妥,闪身就要上前。
可是,已经迟了!
苻坚根本就没给宝锦回答的机会,手中长剑一番,宝锦那纤细稚嫩的脖颈上立即现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喷射而出,溅了苻坚一身。
苻坚杀了宝锦,立即举剑回身,双眼血红地指着杨玲珑与姚显,笑得疯狂狰狞:“孤的女儿,又怎能被你们这些卑贱的羌奴所辱?”话一说完,他便立即横剑自刎,倒在了宝锦身边,鲜血顺着他的脖颈迅速流出,蜿蜒成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线,缓缓流淌到姚显与杨玲珑的脚下。
杨玲珑见苻坚倒地的那一瞬间,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似的,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一大一小,浑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就在这时,只见大厅房门被人从外大力地一把推开,张疏桐披头散发地牵着苻诜横冲直撞而来,堪堪只到门口,便定住了脚步,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的苻坚和宝锦。
杨玲珑不忍再看,轻轻别过头去。
“陛下……”张疏桐轻轻蹲下身子,抚着苻坚苍白的脸,止不住哭了出来,哽咽道,“你好狠的心,怎么忍心抛下臣妾和诜儿?”
她轻轻从苻坚手中拿过长剑,他的手还握得那么紧,她微微用力掰开,将长剑拿在手中,回身看了看苻诜,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便将眼一闭,也横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