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犹如千万匹声势浩大的战马,浩浩荡荡地向着枕涛城飞奔而来,那声音如同山崩地裂,好像连天地都被震得颤动起来。
“快看,那浪潮上的是什么?!”水墙消散,人群之中又发出了惊呼声,顺着声音,阿樱再次看向远方,白色的波浪之上,俨然有一艘大船乘浪而来,独一无二的墨色船身,正是海王龙啸天。
“那是……那是海王的船……海王,海王回来了!”
“真是海王,海王踏着浪潮回来了!”
听海楼的最高层上,不论是两位公子还是衣衫华丽的贵妇们,在看到浪潮上的墨色大船时都纷纷起身,然而却神情各异。
“嘲风那边,不会出任何问题吧?”白衣公子轻轻咳嗽,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掩住了苍白的嘴唇。
“公子放心,他已经准备好了。”汐顺势拍了拍公修玉的背,嘴唇微微翕动。“更何况,还有湘在那里。”
“湘……我倒是差点忘了她。”心里似乎被某个人狠狠撞了一下,公修玉把身上的狐皮大氅紧了紧,看着对面正和美人调笑的公修珏,眼神突然变得雪亮,“若真能万无一失……咳咳……”
眼见着大船越来越近,人群疯狂涌动,声势更甚刚才,只苦了阿樱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能再次挤回原位。
“有人落水了!救命啊!”突然间,一声尖叫从底下传来,然而人声嘈杂,那一声呼救刚刚传出却又立刻被人声浪潮给掩盖住了。
“有人落水了?!”阿樱刚刚挤回原位,正好听见下面的呼救声,她低下头,那个醒目的黑色身影已然不见了。
“哎?!落水的是他?!”阿樱着急的往下张望,企图在人群中找到那个黑色的身影,然而却一无所获,她开始有些慌张,虽然那个人昨晚那样对她,但她却无法做到放任他掉入水中死去。
“喂喂喂,讨厌鬼!”情急之下,阿樱大声的喊了出来,“讨厌鬼!”
“喂,有人落水了,谁下去救人呀!”阿樱着急的大叫,舌头都开始打结了。人群中虽然有人听见了她的呼救声,但大多只是探出头看了一眼,就被声势浩荡的浪潮给吓了回去。
“小姑娘,别喊了,浪那样大,掉下去多半活不了了。”旁边开始有人叹息,“每年观潮,总有一两个人会因此丢了性命。”
“是啊,这都是命啊!”
“我……我才不信这是什么命呢!”阿樱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才不相信!”
“对了……对了,避水珠,我有避水珠!”右手按住心口,忽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把它掏出来,浅碧的珠子还带着微热的体温。“避水珠,是南海与水绡齐名的宝贝,有了它,就可以在水中畅行无阻,不知道是多少海商和探海者梦寐以求的宝贝呐!”突然想起了爷爷的话语,阿樱一把扯掉绳子,把珠子含在嘴里,对着雪白的大浪,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呀!有个女孩跳下去了!”
“快救人啊,有个女孩跳下去了!”
九月初九是一年一度的大潮之日,海潮的力量达到了顶点,即便是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也不敢一个人下水。然而此刻,那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孩,竟然为了救人,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然而毕竟没有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就在人们对着波涛汹涌的海面议论纷纷时,在谁也没注意到的偏僻角落里,黑衣的男子执剑而立,他居然一直把剑藏在斗篷下面。
“我倒是还小看了你。”毫无征兆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男子皱了皱眉,没有一贯的冷笑,然而却依然无动于衷。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海面,白浪滔滔,海王的船距离听海楼只有百丈不到的距离。
扑通一声,黑衣男子抓着剑,像一条鱼一样,悄悄潜入了水底。
“咳咳……”头顶的海面还在翻腾汹涌,但阿樱却借着避水珠的力量缓缓下沉,安然无恙。除了刚入水时由于不习惯而呛了一点水在喉咙里,几乎和在陆地上一样,毫无障碍。
不知过了多久,阿樱终于沉到了海底,地上满是腐土和水藻,踩上去软绵绵的,身侧时不时有发光的鱼群游过,吐出成串的泡泡……从未见识过得海底世界让阿樱感到既新奇又有些害怕。
“呀!我是下来救人的!”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阿樱开始在海底奔跑,脚底带起的风卷起腐土和淤泥,深蓝色的世界顿时变得模糊一片。
“喂!”她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慌乱又是恐惧,在幽暗的海底摸索着潜行,想喊叫,却发现至今为止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做出这种不顾性命的事呢?
突然间,她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但是当她低下头仔细看的时候,却连叫喊声也发不出,只是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是一具骨架,眼窝黑漆漆的,满是淤泥,身上的骨头也破碎不堪……阿樱几乎被吓得呆住了。
如果,如果她还不能找到那个人,那么他……他是不是很快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具,丑陋的,破碎的,骨架?
那么俊美的人,死了以后也会变得这样丑陋不堪么?
“讨厌鬼!”发了疯一样,阿樱在海底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心里却是掩盖不住的恐惧。如果说刚下水时还是担忧更多一点的话,那么现在她的心里,已被恐惧填满。
“哇……”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樱终于累得没力气了,她瘫倒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嚎啕大哭,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落,像个无助的孩子。明明……明明昨天还好好在茶馆里喝茶,虽然他说话很难听,可是今天……今天却已经死去,前往另一个世界了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点一点的碎掉了。
第一次,在那个刚至及笄的少女的心里,有了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马上就要靠岸了吧。”墨色大船上,紫衣的中年男子衣带飘扬,船身随着浪潮左右颠簸,然而他却身形平稳,丝毫不受其影响。
“湘?”看着向自己走近的碧衫女子,公啸天伸出双手,将女子拉到怀里,“这里的风很大,要小心别着凉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听到公啸天的话,湘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然而眼里却闪过一丝轻蔑和不屑,转瞬即逝。
“就要回去了啊……”看着迎珠港越来越近,观潮者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公啸天的声音里居然有几分恍惚。
有将近十年没有回来了,这个以枕涛为名的海城,多年未归,心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感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这是我们的故土啊,就算在海上建立了多么大的领地,终究还是要回来的。”湘把脸贴在公啸天的胸口,眼里的感情波涛汹涌,快了……终于快了,要回去了……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庞。
“湘。”他嘴唇翕动,轻轻呼唤她的名字……那个人……那深埋在她心底数十年未曾消逝的……然而瞬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湘咬紧嘴唇,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她微微转过头,与舱口持剑而立的青衣男子对视一眼,眼中的感情变得更加复杂。
时间退回到昨晚丑时。
“三公子派来的暗使已经回去了。”看着海面上波涛起伏,青衣的男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湘,离我们得到自由的日子就要到了——再忍耐一下,快了,快了!”
“冷静些,潇。”看着男子欣喜若狂的样子,湘皱了皱眉,神情严肃起来,“越到最后关头越不能放松。嘲风那边,你已经把东西交给他了吧?”
“……按公子吩咐的,给了他一半。”女子的话语中带有责备之意,潇有些难堪似的低下了头,但是忽而又抬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湘……这次回去以后,我们一起走吧。”
“……”
“湘,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潇小心翼翼地开口,眼神有些紧张。
“我……”湘下意识的别过头,不敢看潇的眼睛,“你知道的,我——等等,有人来了。”话还没说完,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湘立刻变了脸色。
“我等你的答案。”一语刚毕,潇足尖一点,身体隐入黑暗。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湘搓了搓冻得发紫的双手,侧身进入里间,看起来公啸天已经完全沉入梦境,丝毫没有发现枕边的人有离开过的痕迹。
“唉……”她伸手摸了摸公啸天的脸,肌肤松弛,眼角的皱纹在烛光下更为明显,鬓边也有了白发——这个一生纵横于四海的男人,终究也是老了。
“这么快……就已经过去十年了么?”湘的声音有些恍惚,呆在他身边……居然都已经这么久了,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才三十五岁吧?
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那个下着雨的初夏,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湘还在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一场雨,如果那时她没有因为去避雨而遇见公啸天,她的未来,定然是另一番模样。
“呀——好大的雨!”明明才五月初而已,片刻前还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洒下淋漓的暴雨来。
碧衫的女子提起裙子急急向亭子跑去,却正好撞上一人的后背。
“啊,对不起对不起——”湘连声道歉,抬起头正好看见那人转身,发丝飞扬,黑衣如墨。
是个看起来很温雅的男子,但是显然已过而立之年,眉目间皆显成熟稳重之气。
“哎?你是谁呀?”湘满眼疑惑,“这里是三公子的外院,你……你怎么……?”
“我是……”男子开口,眼角却带了一抹疑惑,“小丫头,你不认识我?”
“我已经十五了,才不是什么小丫头!”湘生气地瞪大眼睛,脸色有些泛红。
“十五?真是好大的年纪……”男子眼角添上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别过了脸,“我是……我是来看望公子的客人,那你又是谁?”
“我叫做湘,是玉——三公子的侍婢。”差点习惯性地叫错称呼,湘急忙语音一转,“看你不像是在撒谎,可是既然是客人,为什么不进里院去呢?”
“我已经看过公子了,正走到这里就下起了雨。”男子看着湘,眼里多了一丝玩味,“呵……你叫做湘?”
……
只是一场不经意的邂逅,然而时光流转,却让所有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这次回到府里,就给你正室的名分吧,湘。”伸手摸了摸湘的头发,发丝柔软,公啸天突然开口,将女子的思绪扯回,“可叹,你还这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对于公啸天的话,湘有些不以为然,根本没有仔细思量。
“因为只有正室的身份——小心!”
话还来不及说完,船身突然上下起伏,雪白的浪潮卷起几丈高,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向大船袭来,速度之快,竟是要吞没整艘船一般。滔天的巨浪中忽然跃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御风而行,直直把剑刺向公啸天。
“呀——”湘只觉得身形不稳,下一瞬就已经被公啸天推开,落到了安全的位置。
“你是谁?!”堪堪躲过那一剑,公啸天稳住身形,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灌足真气,起身反击。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伸出左手,对着虚空画了一个十字符号。瞬间,周围风浪忽然大作,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海潮卷处,顿时竖立起了一道水墙、旋绕在他们身周!
这个人,竟然会施用幻术!公啸天心底一沉,神情变得有些凝重,“控水之术,你不要命了?!你究竟是谁?”
“我?”男子冷笑一声扬手将风帽掠下,发丝飞扬,暗红色眼眸跃然眼底,“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暗红色眼眸,是南沧皇族!
“不可能!南沧的人明明已经被我……”
“被你全部囚禁了是不是?”男子冷漠的打断他的话,杀意大盛,借着海潮的力量,再次向公啸天刺去,后者举剑格挡,霎时间,双剑相击,剑身竟突增一抹火花。
“我知道了,你是……你是逃掉的那个少年!是你!”近身战,公啸天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惊讶——是他!是那个少年回来报仇了,南沧皇族最后的血脉,六皇子嘲风。
“真是难为你还记得我。”看着听海楼上渐渐清晰的面孔,嘲风皱了皱眉,持剑割破手腕,献祭自身血液再次结印,巨大的浪潮平地而起,以二人所在的船头为中心,迅速形成以一面水墙,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隔绝在外,并且逐渐收缩,渐渐握成一拳。
“……”因为嘲风的控水之术,整艘船变得更加不平稳,湘把身体贴在甲板上,慢慢爬到舱口,紧紧抓住栏杆以保持身体的平衡,神情紧张,然而眼里却有某种期待的光芒。
一切都是按计划来的——公啸天被她诱离船舱独处于船头,然后由嘲风出手……可真正到了实施的时候,心里却……有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不可能不紧张,即使计划几乎是万无一失——因为对方是海王公啸天。十四岁生擒海蛟,二十岁收服东溟,二十六岁踏平南沧……短短十二年就已经在海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胆识,才智,皆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仿佛天生的王者。
“嘭!”被嘲风聚集起来的海浪忽然爆裂开来,雪浪之中,公啸天杵剑半跪,左手捂住胸口,一身紫衣已变得血红一片。
“竟然能伤到我,咳咳……”公啸天咳出一口血,眼里闪过异样的光,“以生命为代价的禁术,果然不简单。”
听到公啸天的话,嘲风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的情况显然也不太好,脸色苍白,身体由于失血过多变得虚弱无比。施用控水之术十分耗费精力,就算是南沧皇族,血液里天生就有着对水的控制力,这样大幅度的施用身体也会承受不住。
离靠岸只有五十丈不到了,看着船身周围忽然腾起的大浪,岸上的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嘲风故意扬起的海浪掩盖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场有预谋的刺杀。
一时间,听海楼上的人群竟然出奇的安静,耳边只剩下了海潮铺天盖地的声音。
“……怎么会?”看着公啸天似乎并没有受什么重伤,湘只觉得难以置信,分明……分明这数十年她一直按照公修玉的命令给他下药,居然现在都还没发作……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近,而甲板上的侍卫又被潇故意调走,只剩下她和公啸天两个人……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柔弱女子的眼里迸发出某种决绝的光芒,对着嘲风迎身而上。
没时间了,只能赌一把,赌她在公啸天心里的位置。
“湘!”看着女子奋不顾身的冲到嘲风面前,公啸天果然出手了。
他迅速起身,足尖一点,将真气灌入到右手的剑上,率先对嘲风发起了进攻,趁对方防御之时立刻扬起左手,将湘送到一旁。
“回舱里去!”公啸天大喊一声,却将后背暴露在嘲风眼前。
“果然……呵!”领会了湘的本意,嘲风冷笑一声,侧身扬剑,直直将手里的剑刺入了公啸天的后心!
几乎就是在同时,公啸天运足真气,手里的剑急速后退,直接贯穿了嘲风的身体。一时间,木质的甲板上血红一片,浪潮翻滚,船身起伏,重伤的嘲风似乎再也站不住,从甲板上直直跌入漆黑的大海中。
“啸天!啸天!”眼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掉落,然而眼里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