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釉儿,苦了你了,还让你来见我这命不久矣的妇人。”
“母后,您莫这样说,是花釉不是,母后病得这样严重,花釉却浑然不知,也不前来照顾,是花釉不孝。”看着太后的样子,花釉的心疼和责怪是真实的,她很同情这个被宫墙锁了一生的女人。
“不怪你,他不会让你知道的,这本就是我应该承受的,釉儿,母后已经没几日好活,母后知你蕙质兰心,玲珑剔透,母后求你一件事,请你务必要答应我。”太后像是被抽干了空气,说了这些话,就喘个不停。
“母后,莫急,慢慢说,我答应就是。”花釉起身,轻抚太后的后背,让她可以舒服一点。
“好,釉儿,玉琉国来之不易,是先皇一点点打下来的,我不想看到它毁在定儿手里,将来我无颜面见先皇,釉儿,我不管外面的谣言如何,我知你是良善之人,就当圆了我一个遗愿,我知有些过分,但我求你,求你离开定儿好吗?”太后殷殷切切,握着花釉的手,是那样的重,让花釉有些承受不住。
“好,母后,我会离开。”良久,花釉才开口,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眼中再也没有光亮,放开了紧握的手,慢慢合上的眼睛,是那样安详。
花釉摇摇晃晃走出门口,钟离容定已经站在门外,连绵的雨泼天冲下,打湿了他的衣角。
“母后可是去了?”
“是。”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陛下,她是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您的亲母,无论她做错了什么,都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太后凄凉的过世,让花釉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看向没有一丝悲伤,倒有些解脱的钟离容定,是那样的无情,那样的陌生。
“有些事,你不明白,我受尽白眼,受尽流言,只因她要争,争那个本就不属于她的位子,我几次死里逃生,她却只在意那个位子,十岁起,我就明白,我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陛下,流言可畏,未免陛下成为不明是非的昏君,臣妾甘愿辞去皇后之位。”花釉垂下眼帘,躬身行了一礼。
“花釉,你说什么?”钟离容定一脸不可置信,紧握花釉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双眼。
“陛下,请将臣妾送入未央殿。”花釉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眸,是那样的认真。
“好,花釉,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如你所愿。”钟离容定颓然放开手。
“臣妾恭送陛下,愿陛下福寿安康。”花釉看着钟离容定没入雨帘的身躯,行了一礼,泪水却纷飞而下。
“皇后花氏,不尽孝道,然太后缠绵病榻之时,未曾有一日照料,德行缺失,善妒后宫,动摇国之根本,朕深感痛心,废其后位,幽禁未央殿,静思已过,不得诏令,不许踏出一步。”
“多谢皇上隆恩,妾定当好好思过,为吾皇祈福,愿吾皇长寿安康。”花釉接下那圣旨,露出一抹笑容,带着芷晴,只拿了衣衫,就去往冷宫未央殿,今日的天倒是难得放阴,没有一滴雨。
明明是冷宫,却好像被人打理过,比起琉璃宫,少了华贵,但物什齐全,连花釉的绣架还是放在同一个位置,上面放着是一副未修完的鸢尾花,原本的那副已经和花釉的心一同葬身火海,花釉抚摸鸢尾花的花瓣,指尖的微凉传入心尖。
容定,我们就如这蓝色的鸢尾花,彼此相近,却如咫尺天涯,我们之间的感情是那样的脆弱,万里江山,千万子民,你真能为我舍弃,甘当昏君的骂名?可我不愿,我宁锁在这冷宫之中,也不愿你挡在我身前。
未央宫门掩,寂寞深宫锁妾心,从此君王是陌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到了深秋,枫叶染红,如一个娇羞的美人。
“花釉,你睡了吗,陪我聊聊好吗?”钟离容定拿了一壶酒,胡茬布满,满是沧桑,坐在未央殿门口,靠着廊柱,看着一片漆黑的未央殿,喃喃自语。
“花釉,我累了,曾经我信一个人,他却在我饭食中下药,只为让他的爱子登上皇位,他却失望了,他的爱子就死在他面前,他没有选择,我终究还是赢了。花釉,我很想相信你,可是我怕了,真的怕了。”钟离容定仰头灌下一口酒,酒水流淌出,打湿了他的衣领。
“花釉,我本是一个骄傲的人,眼高于顶,直到遇到你,你一曲凤求凰,打开了我的心,我多希望我就是你曲中人,花釉,我还是败了,败给了你,败给了情,花釉,等我,明日,为我再做一次桂花糕好吗?”始终没有得到回应,钟离容定踉踉跄跄离开,只留下一个翻滚的酒壶,美酒滴落,熏醉了一地残叶。
花釉坐在冰凉的地上,手里握着一副已经完成的鸢尾花,终究还是无法送出,泪水止不住落下,心上的疼一次又一次袭击脑海。
黎明到来,却带着嘈杂的声响,打破了一池安宁。
“娘娘,我们走吧,公子的军队马上就要攻进皇宫。”芷晴背着包袱,一遍遍劝说花釉。
花釉却不管不顾,挂着浅笑,手下不停忙碌,只为了再做一次桂花糕。
“花釉,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哎,真是败给你了,我帮你。”芷晴看着一脸无所谓的花釉,叹了口气,终还是放下包袱,挽起袖子,与花釉一同做桂花糕。
“花釉,呵呵,没想,你到了这地步,还如此闲情逸致。”宫里已经一片混乱,抢夺声,呼救声不绝于耳,只有这未央殿,还是一片宁静,今日的芷宁打扮得如一个后妃一样,华贵夺目,她骄傲地看着花釉。
“花釉,钟离容定,输定了,公子得民心,公子才是正统,而他不过是一个小偷,花釉,而你,与他一样,注定是个失败者。”芷宁走近花釉,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是那样的娴静,竟觉胸口是那样的闷。
“芷宁姐姐,你,你是来带我们走的吗?”
“带你们走,哈哈,当真好笑,花釉,你不会还以为,我会再让你回到公子身边,祸害他吗?”芷宁暴虐地推开芷晴,打落了刚揉好的粉团,溅起不少粉尘,粉团在地上翻滚,粘了不少灰尘,再没有了纯净。
“芷宁,你真可悲。”花釉只看了一眼,继续拿出面粉。
“够了,别这副样子,我可不是那些被你这张脸迷惑的男人,呵呵,花釉,你看你多美,若是我划花了这张脸,公子还会对你念念不忘吗?”芷宁的身高比花釉高,握住花釉的下巴,右手拿出一把冰凉的匕首,用刀背轻拍花釉的脸,花釉却带着一丝笑意,平静地看着芷宁。
“芷宁姐姐,不要。”芷晴从地上爬起,拉住芷宁的手,却被她一把挥开,撞在墙头上,晕了过去。
“芷晴!芷宁,你要做什么,就快点,不要耽误我做桂花糕。”花釉确认芷晴只是晕过去,稍稍放了心,看着芷宁,丝毫没有害怕。
“呵呵,花釉,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会来救你。”芷宁举起匕首,森寒的光一闪,花釉闭上了眼睛。
“嗖”“盯”“啊!”一把金黄的箭插在芷宁握匕首的手上,匕首跌落在地,她却不甘地要去拿,被来人一脚踢飞,重重撞在墙上,吐出一口鲜血,愤恨地看着来人。
“花釉,我来晚了,你没事吧?”安陌阳背着箭羽,一把抱住花釉,如好不容易找回一个珍贵的瓷器一般,很是爱怜。
“容定呢?他在哪?”安陌阳身子一颤,恍若未闻。
“花釉,我赢了,我来接你回家。”安陌阳放开花釉的身子,想拉起她的手,却被她躲开,落了个空。
“容定呢,我做了桂花糕,他说要回来吃的。”花釉呆呆地看着安陌阳的眼眸,想从里面得到答案。
“容定,容定,你的眼里只有钟离容定吗?那我告诉你,钟离容定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安陌阳如同疯魔一般,摇晃着花釉的身子,大声说道。
“呵呵,安陌阳,我们原来是一样的,都得不到,呵呵。”芷宁看着安陌阳的样子,突然发出一阵笑意,就算吐出鲜血,她仍然在笑。
“闭嘴!”一支箭飞向芷宁,钉在她的额头上,直接将她插在墙壁上,鲜血喷出,染红了雪白的墙壁,一双美目至死都没有闭上,定定地盯着心爱的男子。
“公子,容定呢,容定,不要玩了,釉儿怕了,你回来好吗?”花釉痴痴的看着蓝天,推开安陌阳,径直奔向一个地方。
琉璃殿已经没了华贵,一片狼藉,物什东倒西歪,精致的摆设上面的宝石已经被挖空,留下空洞的洞,残存的纱帘堪堪吊在廊下,琉璃宫灯已经再也没了光亮。
一道道冰冷的风吹来,吹乱了花釉的墨发,殿还是原来的殿,可是里面再没有了等待的人,花釉木然地走了进去,一遍遍拂过床沿,书桌,琴架,绣架,泪已经流干,再也不会落下。
安陌阳赢了,站在那至高无上的地方,赢得了天下,却失去了一切。
安陌阳对花釉很好,他费尽一切,弥补,他找回了琉璃殿的一切,恢复如初,他却不明白,琉璃殿一身伤,从前的花釉再也不会回来,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他对我说,红瑶,你帮我好吗,我答应了,是以,我出现在琉璃殿前。
“花釉,我叫红瑶,在你之前,我就陪在安陌阳身边。”我推开门,花釉坐在绣架前,拿着绣着,绣着一幅幅没有灵魂的绣品。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那锦袋之中。”花釉对我的到来,却没有意外,聪慧如她。
“花釉,我不是来劝你,只是来为你讲个故事。”我变出一个绣凳,坐在她身边,轻启唇。“从前有一户大户人家,有老爷,有夫人,还有小妾,夫人温婉,小妾功利,终于小妾得偿所愿,生下长子,一时间荣宠加身,贵不可言,三年后,夫人竟也怀了身孕,老爷终于记起结发之妻,对她呵护备至,却引来小妾的嫉妒,明明心如蛇蝎,却装出一副良善的模样,看着夫人服下一服服别有用心的药,十月怀胎,夫人难产,终诞下麟儿,夫人却撒手人寰,老爷早有怀疑,痛失爱妻,让他倍加小心,用一个同样刚出生的婴孩替换了亲生骨肉,只盼他离开泥沼后,平安长大,那小妾真傻,以为除去了夫人,她便是唯一,她虽如愿得到了夫人之位,可是老爷岂会被她一人拴住,慢慢地有更多比她还年轻的女子围绕在老爷身边,她如一个地狱的修罗一样,伤害了一条条无辜的性命,她做的一切皆报在亲生孩儿身上,孩子慢慢长大,围绕着他有无数的流言,看到父亲对幼弟宠爱有加,却对自己大声呵斥,他是那样的嫉妒,直到他十岁那年,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父亲竟早知母亲的毒,对自己亲生孩子下药,以致他身子虚弱,从此再不能有子嗣,他韬光养晦,直到羽翼丰满,父亲却依然想将一切交予幼弟,他发了疯得杀了父亲和幼弟,他们的鲜血溅在脸上,他才想起,三岁时,他亲见母亲给夫人的补药中倒了什么东西。”花釉像是入了迷,看着我,有些急切。
“那个被父亲送走的孩子本在一户人家家中安然长大,却被那小妾知晓,派杀手斩草除根,无辜的人都死在那场黑夜中,养父临死前,告知一切,那孩子命不该绝,被一个仙所救,却被仇恨缠绕不能自拔,他相信了一个虚无的谣言,寻到一个双目赤红的女子,精心教养,他却算漏了自己的心,当他发现时,已经无法收拾,他只能选择疏离,默默站在女子看不见的地方注视她,最后他亲手将心爱的女子送给了自己的哥哥,看着哥哥沉迷,女子的眼中也全是哥哥的身影,他的心却愈发疼,看到女子最终被情所伤,他再也无法容忍,不惜一切,剑指亲人,看到唯一的亲人倒在血泊中,他却觉得心是那样的空,满目疮痍。”故事讲完,花釉已经泪流满面,我递给她一块娟帕,她轻轻拭去泪水,久久无言。
“红瑶,情为何这样苦,却还有人甘之如饴。”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就算遍体鳞伤,也只为寻这世间唯一的身影。
“红瑶,你送我去找容定好吗?我答应他要等他回来,给他做桂花糕,我只求,看他最后一眼。”
“好,我带你去。”花釉眼中的乞求,我无法拒绝。
一座孤坟,一片青竹林,秋风吹过,惊起几片苍凉,坟上是一座空碑,一片空白,是那样的纯净,没有一丝杂质。
“容定,我来了,我带了你最爱的桂花糕,我做了那么多次,你却一次都未来得及吃,这次,我们一起吃好不好?”花釉拿出一盘晶莹的桂花糕,芳香馥郁,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明明应是甜腻,舌尖却被苦味蔓延,原来,那桂花糕上粘了凄苦的泪水。
我静静地站在花釉身后,任由秋风吹过,花釉那纤细的身子,坐在坟前,靠着墓碑,仿佛对着一个情人一样低低说着话,这一幕我好似在哪见过,花釉心中的苦,我竟有些感同身受。
“容定,我不会让你如此清冷。”在我未擦觉时,花釉拿出一把匕首,割开了手指,嫣红的血从指尖滴落,星星点点落在坟头。
“花釉,你做什么?”我握住她受伤的手,想注入仙力,愈合她的伤口。
“红瑶,我只是想为他的碑上写上名字,这是我欠他的。”花釉赤红的眼眸,与我是那样相似,看着她,我好像在看另一个自己,我最终还是放开了手,花釉一点点书写,血干了再割开,而她却没有一丝疼痛,执着地书写每一个字,我实在不忍看,转过身,已经泪流满面。
“容定,我来陪你可好?在冥府,我再做你的妻可好?”我错愕地转身,花釉嘴角已经流出鲜血,双目紧闭,嘴角却扬起微笑,桂花糕静静摆在一边,其中一块缺了一口。
碑上的字已经完成,鲜红的字,是那样刺目,“夫钟离容定,妻花釉,共葬,执手结发,生死同穴”。
那几个字如梦魇一样萦绕在我脑海,似乎有什么片段在我脑海闪过,我头痛欲裂,隐约间,我听到一曲熟悉的箫声,慢慢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我拖着一身疲惫,还是回了琉璃殿,安陌阳坐在漆黑的殿中,连一盏蜡烛都不曾点燃,惨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红瑶,花釉呢,她去了哪里?”安陌阳抓着我的肩膀问道,他是那样的焦急,他的眼中只有花釉一人,从来不曾有我。
“她死了,我把她和钟离容定葬在一起。”我无力地说道,我看到安陌阳周身升起暴虐之气,再没有了谦谦公子的模样。
“死了,谁允许的,你给我滚,我再不想看到你。”
“陛下,多保重,若是累了,我在清音观山下等你。”我看了眼那孤傲的身影,替他拢好殿门,第一次离他而去。
“为什么,我穷极一生,只为报仇,得偿所愿,却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
我再也听不到身后凄凉的怒吼,我会等,等他累了归来,可我终究等到了,只是一具魂罢了。
玉琉三十六年,钟离容陌登帝位,史称殇帝,铁腕政治,以致朝堂哀声载道,丞相联合云启国,占领了玉琉大小几百个城池,虎狼之师直逼皇城,城中一片混乱,百姓纷纷逃离,偌大的皇城不过只剩一座空城罢了。
钟离容陌拿着一壶酒,一袭月白,走上了城楼,看着已经一片狼藉的山河,不复美好,酒杯碎,绽开了碎裂的瓷花,月白色身影躺在城楼之上,手里紧紧握着青鸾锦袋,里面放着一枚白玉簪和一朵早已干涸的梅花。
“安陌阳,你可是累了,我们一起回家可好?”我落在他身旁,拿出聚魂灯,他伸出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