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直至走到二楼客房门前才停了下来。她在正要推门的时候又忽地将手缩了回去,平复了紊乱的气息,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这才推开了门。可是入眼的仍是顾年僵直的身体和双目紧闭、全无血色的一张脸,真是叫人沮丧。
小隐叹了口气,拿起块干毛巾走到床边。哪知她全神贯注地拿着毛巾伸向顾年额头时,顾年缓缓睁开了眼睛,轻笑一声:“先把自己衣服弄干了吧。”
啊?小隐以为他睡着了,吓了一跳,闻言低头一看,脸不由的红了。整个肩颈因被茶水泼湿的缘故,衣裳贴在了身上,露出半透明的一片来,还有她及笄之年略有起伏的胸口。她下意识地将毛巾甩向顾年的脸,又羞又气:“你装睡!”
顾年扭过头躲开她的毛巾,语声里却掩不住笑意:“我只是闭了眼睛,可曾说过睡着了?”
小隐又将那毛巾抢了过来往身上擦,在顾年又要转向自己的时候一把推了过去,她口上辩着:“歪理!哪有人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说自己睡着了?”她这句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甚是别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莫看我眼睛闭着,其实清醒的很。我在陌生的地方,绝不会睡过去。”顾年说到后半句,语声一冷。
小隐正欲笑他怎么忽然又严肃了,听得后一句连自己亦不由面色一肃。什么是陌生的地方?除了自小生长的地方,天地之大,都是陌生的地方。她小隐会在不知名的城镇或山野就那么没心没肺地睡过去,而顾年,哪怕再困再累也绝不会让自己的意识陷入困顿。——但这样,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小隐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却见本是面朝着墙壁的顾年一个翻身,一下捂住了小隐嘴巴,示意她不要说话。他冰冷硬瘦的手掌触及小隐唇角,让她没来由地觉出粗粝之感,一下子想到了他掌心被自己发簪划出的血痕。
小隐挑眉瞪他,只见他神情戒备地斜眼望着房门,弓起的身姿好像已做好了随时跃起的准备。然而小隐耳里,除了楼下小二的吆喝声,再无半点异响,她不由暗忖顾年的疑心病又犯了吧,若不是早已习惯了他的多疑,恐怕这会儿早已一巴掌甩过去骂他非礼了。
她正想笑嘻嘻地把顾年的手移开,忽然笑容一滞,耳中响起了清晰的叩门声:“请问有人吗?承英派薛云海来向姑娘道歉了。”
承英派薛云海?小隐正想他是否敲错了门,听得“道歉”二字忽地心念一动,脑中浮现出客栈一楼那个英挺的年轻人模样,再一回想,这说话的语声的确是有几分相像。不会真是他吧,小隐登时傻眼,不知如何应对。
这回是顾年狠狠地瞪了小隐一眼,他望见小隐古怪的表情,虽不知所为何事,却也立时明白定是她惹出了什么事了。
小隐苦笑了一下,将顾年捂着自己嘴巴的手放了下来,冲他做了个鬼脸,只能起身去开门。哗啦一开,赫然就是楼下那个曾将小隐错认成店小二的年轻人。
“薛少侠言重了,只不过一场误会而已。”小隐只将门开了条小缝,望着那个自称承英派薛云海的人好不容易按捺住满心激动的喜色:想不到自落霞山庄之后又让她遇上了承英派的人,仅一天的工夫就见到了两个大派的门人啊。
“虽说是一场误会,但在下越想越觉得于心不安,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向姑娘当面道个歉。”薛云海对这个只在门口露出个脑袋的女孩儿有些好奇,鼻子嗅了嗅,惑道,“姑娘房里有病人?”
小隐面上挂不住,只能勉强笑道:“只是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这会儿,她只希望承英派这个言辞恳切、目光热情的年轻人消失得越快越好。
哪知薛云海皱眉道:“龙蛇草、毒胆竺,还有花葵、魔樱……这也叫小伤?”
小隐一怔,她只是依着顾年的吩咐用着他药瓶里的粉末,哪里想到那些白中发灰的粉末是由这么多奇珍异草熔炼而成?又哪里能想到那个年纪轻轻的薛云海,竟如数家珍似的,一下子将用药报了出来?想到这里,她扶着门框的手不由滑了下来,整扇门就那么哐当一声大喇喇地开了,满室的药味扑鼻而来。
薛云海郑重道:“在下略通医药,若我记的没错,你这用药皆是至毒之物,对人百害而无一利啊。若姑娘信得过在下,不妨让我进去瞧瞧。”
小隐吓了一跳,倒不是听见薛云海想进去瞧瞧,而是听他话里所说——至毒之物?百害而无一利?不会这么严重吧,这可是顾年他自己要用的药啊。若真是如薛云海所说,还是小心为上,姑且让他进屋一看吧。
果然,待薛云海近至床头,顾年又是一副闭目而睡的模样。他自然是将门口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早已将小隐骂了无数遍——就这么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进来了?但他有伤在身,亦不便发出动静,只能静默躺着,暗自蓄力。
薛云海一见顾年便大惊失色,叹气道:“堪忧哪!”说话间,他闪电出手,一指点在了顾年颈边。顾年只感觉到一袭凉风自脖颈而来,尚来不及出手便陷入模糊的意识中。
“啊你干什么!”小隐一把拉起薛云海,心急如焚。
“姑娘莫急,我只是点住了他的睡穴。”说话间,薛云海指掌如风,又在顾年额头迅速点过,口中念念有词,“临泣、眉冲、神庭。”
小隐一眨不眨地望着薛云海专注的神情,暗中抬起了手掌。此刻要制止他,已晚了一步,但——若是顾年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哪怕薛云海是承英派的人,也要叫他付出代价。
这时薛云海脸色一变,失声道:“他竟在抵我!”
“什么意思?”小隐神色一凛,手掌缓缓靠近薛云海后背。
薛云海全然没有注意到小隐的移动,只是道:“寻常人若是被我点了睡穴,定然沉沉睡去,他却并未全然如此,只是意念昏沉。当我去点他额头三穴时,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抗力,他已负伤至此了,竟还有着如此之深的防御?”
小隐一时无言以对,缓缓放下了手掌,薛云海这话,她信。她早已见识过那个哪怕身陷杀机亦绝地悍起的顾年,见识过满负伤痕眼神乖戾如困兽的顾年,哪里还能不信薛云海这番解释?
薛云海站了起来:“这样吧,我去楼下找师叔,让他来看看。”
小隐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薛云海走出房门之后缓缓靠着床头坐下,目光呆滞地望着顾年。恍惚之中,顾年的嘴唇好像动了一下,随即有一个语声在细弱地叫唤着:“落鸿……”
作者有话要说:
☆、破晓之印?
小隐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俯下身,将耳朵凑了过去。顾年在说什么?落鸿?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么?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她抬头,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如薛云海所说,他并未完全睡去,而是陷入了似梦的昏沉,可是他在梦中见到了什么啊?或者说,他脑中本就安存着的是怎样一个纷繁世界啊——纷繁到哪怕意识模糊,亦如临大敌似的双眉紧锁、额覆冷汗?
她正要伸手擦去顾年额上的冷汗,忽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慢着!”
她惊愕地回首,就是方才一楼时与薛云海对面而坐的长者,只见他一个箭步跨过来,一探顾年鼻息,忍不住扬声道:“云海,你点了他神庭穴?”
“是啊,”薛云海习惯了他语声中的严肃,不觉有异,继而向着小隐说道,“这是我师叔,承英派长老薛吟风。”
小隐道了声好,出于礼数也应了一声:“我叫小隐,来自采金谷。”她说话间暗自打量他们二人,见他们虽未着承英派统一的道服,却都佩戴了印有承英字样的玉佩,这才放了心。
“哦采金谷?”薛云海抬眉笑道,“真是巧的很,说起来我们承英派和你们采金谷还颇有些渊源呢。”
小隐好奇,正欲细问有何渊源,谁料薛吟风忽然提高了嗓门骂道:“云海!看你干的好事!”
薛云海和小隐都吓了一跳,齐齐向顾年望去,只见他眉心现出了一点妖冶的紫色,像是说书先生讲起一些身怀异术、神神叨叨的外族时经常提到的印记。“那是怎么回事?”小隐战战兢兢地问道。
薛吟风没有回答,反是抬头问向了小隐:“我且问你,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如今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啊,问这个做什么?小隐愣了片刻,正欲说他们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却忽地止住了口,想了想,低声道:“我们是兄妹。”她生怕薛吟风就这么撒手不管,忽然想起薛云海曾说承英派与采金谷颇有渊源,这才临时改口,只盼薛吟风能看在这份渊源上施以援手。
薛吟风默默地看了小隐一眼,直看得小隐心虚地低下头去,这时只听薛吟风长叹一声:“此症恐有不祥之气,你若不是与他沾亲带故,还是别多管了吧。”他这话说的,显然是看出了小隐与顾年并无兄妹之实。
“你都说到这里了,就别卖关子了。”小隐急得暗暗跺脚。要不是见薛吟风身份显赫,恐怕她此刻早已扑上去猛摇他肩膀。
薛吟风又是一叹:“我方才骂云海,是怪他自作主张点了神庭穴,按理说其实这也没错,但问题在于——他曾被人施过破晓之印啊。”
破晓之印?那是什么东西?小隐满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薛吟风在说什么。
“那是源自上古的封印,据说早已失传,但我看仍有秘派,只是极为隐秘罢了。我大楚崇尚巫蛊之术,懂些封印的术士不在少数,但放眼整个境内,能施出破晓之印的人恐怕不过二三人吧。”
小隐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那二三人,究竟是哪些人啊?”
“别的我不好说,但仰天台的大祭司定占了其中一席之位。”
小隐听得“仰天台”三字,心头一跳,心底遥想起那座纯白无暇的高塔。那个一听名字就觉得险恶万分的破晓之印,会与仰天台的祭司扯上关系么?若当真是,那顾年又是何身份哪?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么,中了这破晓之印的人,会怎样呢?”
薛吟风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唯一确定的是,他心里定有一片空间仍在沉睡之中。若一世安分、不去管顾,倒也无碍,但方才云海这一点啊,恰好就点在了他封印护守之处,等若是激起了一声唤哪。一个不慎,恐有走火入魔之险。”
这话听来就觉得分外凶险,小隐只觉一颗心七上八下,薛云海亦是一阵哆嗦,喃喃道:“是我太莽撞了,人命关天哪。”
忽然,小隐想到了什么,提起精神:“对了!找到那个施术之人不就成了?比如仰天台的什么祭司?”
薛吟风失笑道:“说来容易!且不说除了大祭司之外是否另有他人,就算真是他,据我所知他已有十数年不曾离开仰天台,而这些年来也不曾有人能入得了仰天台,你怎么见他?”
“那、那可怎么办?”小隐神色颓然。
薛吟风沉吟片刻,肃容道:“我也没有万全之策,不如去姜离岛药王谷碰碰运气吧。若是药王愿意,兴许能扼住封印涣散之危。”
“好,等他醒了,我就带他去药王谷。”小隐想也不想就郑重点头,回头看了顾年一眼,只觉满眼都是他眉心深深浅浅的紫色。什么千山雪崖函,全都退到了药王谷之后。
薛吟风面露不忍:“姑娘,你可想好了?姜离岛药王谷比整个大楚的最南边还要往南,还有一个南海峡谷横跨两头呢。”
小隐一个惊骇,这么远?但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之后,随即展颜道:“我想好了!不就是过个南海么?当是出海一游也行啊,我长那么大,还没有见过大海呢。”
这下轮到薛云海发怔了,他将小隐打量了好几眼,不由苦笑:“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果然不错。与你一比,我都显得像个老头子了。”
“你若打定主意了,我也不多劝了。现在容我打开他睡穴,他片刻就会清醒,届时你与他说起药王谷时,可别提什么破晓之印,只说去了药王谷方能根治他满身的伤。”薛吟风说着,便伸指点去,顾年眉心的紫气随即褪去。
哪知顾年倏地睁眼,闪电般攻出一掌。薛吟风始料未及,急退之下仍被掌风袭了满袍,小隐大惊失色,忙不迭地上去一挡:“住手!是承英派的长老!”
顾年止了攻势,目露不善地望着薛云海、薛吟风二人,他扬起的手掌仍在半空。
小隐解释道:“他们方才替你诊疗一下伤势,你不要误会了。”
顾年目不转睛地冷冷道:“如此便谢过二位了。”
小隐发窘,幸而他们二人也没有再说,只是道了声告辞便出屋了。小隐送他们走到房门口,一转身回屋便见到了顾年铁青的脸色:“以后不要再让我碰上这种事。”
“什么叫这种事啊?”小隐一急,连说话语速都下意识地快了不少,“都说了他们是承英派的人,是来替你……”
“我知道,”顾年不耐烦道,“但以后再别让其他人行诊了,我不想欠人情。”
小隐有些生气:“怎么能这么衡量呢?那我救了你两次,可怎么算?”
顾年的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会还你!”
“我可从来不图什么回报,哪像你这么多计较!”小隐忍不住大声辩道。
顾年冷然:“你若嫌我计较,大可一走了之,我不曾强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去不去药王谷啊?
“那怎么成?”小隐叫了出来,“还要带你去药王谷呢!”
“药王谷?”顾年一怔,脸色缓和下来,“是刚才那老头说的?”
前一刻还撅着嘴的小隐听得顾年这一声“老头”,不由失笑:“人家可不是老头,是承英派的长老,叫薛吟风。”
“管他金风银风呢,别理他。”顾年躺了下来,将被子拉至头顶。
“不行!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兴许还是看在了采金谷与承英派颇有……的份上呢。”小隐差点要将“渊源”二字说了出来,幸而脑筋转得极快,立时想到自己不过谎称与顾年是兄妹罢了,若是被顾年知晓,恐又要被他数落几句,这才说到最后含糊其辞。
顾年探出了头:“那千山雪崖宴怎么办?你不去了?”
小隐面露遗憾,托着腮帮子使劲想了想,还是道:“反正、反正也没我什么事啊,顶多就是凑不成热闹嘛。”
顾年将双手垫在了脑袋后,仰天望着床顶的木梁:“得了吧,你可知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整张脸都写了三个字:舍不得。”
“自然是舍不得的,”小隐咬着嘴唇,轻声道,“但是我想过了,千山雪崖宴错过了这次,还有下次嘛。但是命只有一条啊。”
顾年将目光移到了小隐脸上,缓缓道:“你可知药王谷在哪里?在大楚最南……”
“在大楚最南边还要往南的地方,还要横渡整个南海峡谷。”小隐不等顾年说完就飞快地把话接了下去,随即两眼放光,“这么说,你愿意去了?”
顾年打了个哈欠,神情悠哉:“再说吧。”
小隐这才反应过来,敢情顾年方才问这问那的,不过是调侃自己?她自然不依:“怎么能再说呢?这可关乎你的伤势,刻不容缓哪!”
“刻不容缓?”顾年轻笑,“我心里有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多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呸呸呸,什么三五年?乌鸦嘴!”小隐伸手乱挥,心头满满都是无处可说的难过:你哪里有数了?你可知你中了破晓之印啊!一想到这里,她只觉整颗心堵得慌,扁着嘴好似要哭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