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隐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忙不迭低头。再抬头时只见到顾年施施然远去的背影,留下小隐一人满心的迷惘——师父和谷主他们不都那样叫他么?怎么到她这儿就被数落了?她嘟着嘴望向江面,仰天台已成明灭不定的白点,与她心里的一束明光遥遥相应——我自然知道你叫顾年,这可是在凌云峰上就记住了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落霞山庄
一宿落定,朱颜改幽幽地醒转过来,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岸边问道:“这是到哪儿了啊?”
“上了岸便是夏州城了。”刚入屋端水的小隐应了一声。
哪知朱颜改一听便跳了起来,随即又立刻捂着伤口哎哟的叫了几声疼,好不容易坐定后他这才低骂道:“我刚从夏州捡了半条命回来,又要去夏州了?”
“夏州是去千山谷的必经之地嘛。”小隐掩嘴发笑,继而奇道,“阿改叔叔,你去夏州那里就是为了偷、偷一样东西么?究竟是什么宝贝啊?”
“也算不得什么宝贝,只是跟啼血那死鬼打了个赌,看谁能先拿到夏州城落霞山庄的日缺镜与月圆镜。啼血他这些年为了炼毒,把自己一张脸毁得不人不鬼的,若他赢了这赌约,我便要将我的绝活纵颜之术双手奉上。”
“那若是你赢了呢?”
“那便要他将毕生修炼的沉息水送予我。”朱颜改两眼发光地讲到这里,忽又像发脾气似的骂骂咧咧,“但我现在这样如何能赢?非但如此,而欠了人家一条命。”
“我们家公子说了,施恩不图报。”小童的脑袋不知何时伸了进来,嬉皮笑脸地插嘴道。
朱颜改瞪了他半响,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老朱我有恩必报。”
“靠岸喽!”随着掌舵的一声喊,船缓缓地靠了岸。小隐走上甲板,一抬头就与顾年打了个照面,昨晚在舱外近于亲昵的靠近又不由浮上心头,让小隐微微泛红了脸。倒是顾年,摆着副一如既往的冷脸,好像夜晚的温度反随着日光的到来而冷却了。
忽有一个穿着破旧,脸上也脏兮兮的小孩儿朝他们跑了过来,陌上桑就站在最前面,皱了皱眉便立时侧身。小隐见了,本也想躲开,但终是停了下来,任由那男孩软糯的小手朝自己伸了过来,只见他仰起稚嫩的小脸,怯生生问道:“姐姐,有个叔叔让我给一个叫死阿改的人传一句话。”
死阿改?小隐和陌上桑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头去望,只见朱颜改本就惨白的脸色蒙上了层灰色,他粗声粗气道:“有话快说!”
小孩儿受了惊,后退了一步,愈发小声地说道:“那个叔叔让你去落霞山庄。”
“不去!”朱颜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可是那个叔叔说了,你若不去,届时等他拿到了日缺月圆镜,可别耍赖。”
朱颜改瞪着他,大声道:“啼血那小子是不是自己陷在了落霞山庄,叫你这个小叫花子来通风报信寻求外援?说了不去就是不去!老子刚从那鬼地方逃出生天,死都不去!”
风霜开口了:“你既知是啼血,就别再袖手旁观了。他恐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不如一道去看看吧。”
朱颜改这才哑声不响,埋头走在一群人最后,直至到了落霞山庄都没有说半句话。
落霞山庄,这个自大宣开国立朝之时便坐落在夏州城西的山庄,经过数百年的积淀,已成了被记入史书的世家。山庄以暗器闻名,其中以糅合了暗器与火药的五珠最为称绝。自大楚立朝、天下东西两分以来,因楚帝对火药器械等军事用物严加管制,再加上落霞山庄近年来人丁稀薄,是以整个山庄相较前些年已低调不少。
但——也不至于如此低调吧?
小隐跟着他们站在落霞山庄门口,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整个山庄安静的很,比起他们一路上过来的静默有过之无不及。偌大的山庄在夏州城西一带占了几乎百亩的土地,然而大门口连人都不见一个,只有一个硕大的牌匾孤零零地悬在当头,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落霞山庄。
一入庄,便见好几个侍从模样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是伤了便是陷入了昏迷中。只有进了正厅,才见到三五个坐着的人,但都神色异常地就地盘膝而坐,默不作声,似是在运功,更有几个脸色苍白地横卧在地上。空气中残留着若有似无的气味,一闻便知是洒了毒粉,幸而如今毒性弱了,再加上小隐他们都是有功底的人,并不碍事。小隐转着眼珠打量整个大厅,没有见到啼血的人影。
朱颜改自语低骂:“啼血那小子行啊,仗着毒粉逃得挺快啊。”
顾年朝身后的小童点了点头,小童走了出来,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挨个在那些人鼻下擦了擦。过了一阵,他们终于缓缓抬起了低垂许久的双目,脸色也开始有了些血色。唯独躺倒在柱边的一个姑娘,仍然一动未动,全然没有起色。
小隐正在奇怪顾年怎会有解药,只见对面一个乌发白须的中年人揖道:“沈复代山庄诸位弟兄谢过少侠。”
小童笑道:“你莫谢我,要谢就谢我家这位顾年顾公子。”
沈复正待说话,顾年止道:“沈大管家不必客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隐听得顾年这一声称呼,不由心念一动:乌发白须——原来眼前之人就是落霞山庄的管家沈复,而他在江湖上素有“乌白剑”之称,敢情是因他容貌的缘故。她因是觉着沈复容貌奇异,是以更加留神去听他解释:“说来惭愧,我们庄里这么多人,竟都着了毒粉的道。这毒怪异的很,初时无色无味,后来才渐渐开始浓郁起来,然而待我们发现时已晚了一步,明明已将那贼人围得左右见绌,却仍是让他跑了。”
这时有个浓眉大眼、脸型方正的年轻人皱了皱眉,扯开嗓子问道:“方才顾公子让人在我们鼻下轻擦的,是何解药?怎如此轻易就解了我们的毒?”
小童冷哼道:“这是在怀疑我们么?”
沈复忙道:“哪里的话,大少爷不过是心生疑惑罢了。你们既施解药救了我们,又怎会是下毒之人?”
小隐一听沈复这话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那个大嗓门是落霞山庄的大公子沈源。这世家大公子恐是养尊处优惯了吧,一开口就是咄咄逼人的语气,小隐这般想着,面上也不由现出不满的神色。直到被陌上桑暗中推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收起了表情,低头看地。
小童目光一转:“这还差不多。”。
朱颜改趁机问道:“那贼人可偷走了什么?”
沈复瞧见他迫切的样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引得朱颜改低咳了一声,讪讪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山庄里可因此失了些东西?”
沈复又看了朱颜改一眼,缓缓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跳梁小丑使些雕虫小技罢了。”
朱颜改撇了撇嘴角,心道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顾年将目光投向了柱廊。柱廊边,那个身形娇弱的姑娘仍然闭目躺着,鬓角的碎发覆在了她脸上,让人看不清她模样,想来是中毒甚深。
顾年走上前,伸手一探她的鼻息,皱了皱眉。只听沈复说道:“这是我们家大小姐沈纤儿,唉她自幼经脉异常,这毒在她体内恐怕侵蚀极大,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不如给在下一个机会。”忽有一个低柔的陌生语声自厅外飘了进来,“在下舒无华,敢请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落霞山庄一出来就是集体中毒的苦逼相,让某人有机会大放光彩~~但是更大的光彩在后面哇咔咔
☆、新来的人叫舒无华
小隐好奇地回头去望,却见阳光就在厅外挡住了视线,惹得她不由眯了眼,却仍直愣愣地盯着外面。那个自称是舒无华的人缓缓走了进来,他穿着儒白的长衫,衬得前襟两条细长滚边的金色流纹像是与身后的暖阳融在一起似的。小隐想起他名字,忍不住暗叹,无华无华,他若真是无华,那我们所有人岂非一个个都只剩了黑白的一片?——但,倒也不至于吧。小隐心念一动,下意识地瞥了顾年一眼。但他正暗自打量这个信步而出的舒无华,并不曾察觉到小隐的目光。
舒无华像是全然没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自入了大厅之后便径直走向了沈纤儿。只见他将沈纤儿缓缓扶了起来,在她左右肩头各轻拍一掌,随即在她后背轻敲一记。沈纤儿随着一声猛烈的咳嗽而终于睁开了眼,她颊上覆着的长发散了开来,露出一张由苍白转为绯红的脸。她本就是个五官娇俏的女孩儿,如今因红彤彤的双颊像极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她苏醒后漆黑的双眸滴溜溜地转着,最终停在了身侧的舒无华脸上。
沈复抚掌而叹:“舒公子好俊的手法!”
舒无华摇头道:“沈庄主过奖了,不过是助推五毒归凝的药效凝气而已,帮助令爱快些吸收。”
“五毒归凝”风霜神色一怔,喃喃自语。他是爱极了药理之术的人,自然知道那是难得的奇药。
小童抢先一笑:“你倒是识货,知道我们家公子的五毒归凝。”
“原来是五毒归凝,素闻此药可解百毒,难怪我们只须一闻便轻松解了毒。”沈源恍然,直言道,“若是早说,我便不必这般疑惑了。”
小隐听得沈源这么一说,忽而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这个沈大公子说话还真是快人快语,虽有些莽撞倒也不失磊落。然而她心里又陷入了另一个疑惑:顾年有龙喉草在先,有五毒归凝在后,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奇药物,他却像切瓜卖菜似的拿出来,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稀罕似的?
在场的人都明里暗里地望向顾年,舒无华亦朝他看了一眼,继而问向沈复:“敢问庄主,可知施毒之人?”
“那人的脸我们倒是瞧得一清二楚,但着实脸生,也瞧不出他的武功路子。”沈复面色一黯,“说来惭愧,那人是来我们庄里行窃偷盗的,被我发现逼得紧了,这才施毒逃遁。”
“庄里可曾失了什么?”舒无华面露关切。
沈复神色如常,哂笑道:“只是失了面镜子,嘿嘿说起来也算是件旧朝古物,但日缺与月圆素来一体,单是面日缺镜有何用?”
小隐听得前半句时耳中传来了朱颜改的一声冷哼,她回头望见朱颜改不善的脸色,心头一阵好笑:方才他问沈复时不见什么回应,如今舒无华一开口便让沈复尽数相告,若不是为了听沈复把话说完,恐怕朱颜改早已发作。
果然,待沈复话音一落,朱颜改面上的表情又变了,他轻咳了一声,随即低下头去,嘴角笑意鲜明。啼血只盗走了日缺镜,尚有月圆镜留在山庄!他压低了脑袋,不让人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心里早已止不住地呐喊:另一面镜子究竟在哪里?
陌上桑望了朱颜改一眼,她虽不知朱颜改与啼血的赌约,但见此情形,岂还猜不到一二?是以巧笑道:“且不说日缺月圆素来一体,单是一面月圆镜便让人心神俱往。敢问月圆镜是否就在庄内?可否让我们一睹为快?”
沈复犯难道:“这……不瞒各位,此时需得我们庄主应允才可。”
“那便烦请引我们去见沈庄主吧。”
“爹爹近日不在庄里,难道沈叔要他们一直等到爹爹回来么?”沈纤儿突然朗声道,“月圆镜就在我身上,是我爹为了辟邪特地让我随身带着的,它——”
她讲到这里,语声忽然停了,脸上的表情也为之一僵,失色道:“月圆镜不见了!”
“怎么会?”沈源表情一下子发白,急道,“妹妹你仔细想想,是否曾将月圆镜放在了其他地方?”
沈纤儿直摇头:“不会的,我一直随身携带。”
他们沈家着急,朱颜改也急的慌,忙又问道:“那么可有其他人碰过月圆镜?”
“连贴身侍女都不曾碰过,又怎会——”她说到这里时忽被沈复的目光打断,只见沈复眼神有异地望向小童、顾年和舒无华。自中毒之后,只有他们三个人接触过沈纤儿啊。
小童早已按捺不住破口骂道:“看我们做什么?这是怀疑我们拿了月圆镜么?不识好人心,还不如被毒——呀,公子你怎么了?”
他还未说完便一把扶住了顾年,只见顾年脸色惨白地咳了几声,继而在小童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小隐心里一颤,暗想他在凌云峰受伤不浅,眼下想来是旧伤复作了。但怎么偏生就在这么要紧的时候?定是因检查沈纤儿之毒而催动了内力的缘故。可是其他几人哪里知道情况?都只道顾年一语不辩,神情异常,定是心虚了,反观舒无华长身玉立,怎么都不像是偷拿月圆镜之人。
山庄里的那些人虽没有直言,但望向顾年和小童的目光早已变了样。尤其是沈源,瞪着双虎目,整个大厅一下子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沈复想了想,问向沈纤儿:“大小姐,可曾记得先前那贼人逃遁之际,月圆镜还在否?”
“这我倒记不清了,”沈纤儿皱眉摇头,“那时乱糟糟的,再加上被那人施了毒……”
“如此,便也有可能是被那贼人一并盗了去。”沈复沉声道。
沈纤儿咬着唇不说话,低眉向顾年、小童和舒无华三人脸上扫去。贼人来时,她听到内厅的动静便匆匆跑了出来,那会儿清楚地记得月圆镜仍在身上,至于后来,着实是没有印象了。若论起来,他们的确都有嫌疑,可是这个舒公子,也像是那样的人吗?
沈复意在压下当前态势,当即道:“几位公子都是对我们有恩之人,山庄上下没齿难忘,月圆镜失窃之事,怎么也不能尚无定论便强加在你们身上。此事我们会去查清,至于那贼人,我们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他这话说的软硬兼施、刚柔并济,让庄上众人一时无话。末了,他再从容地问向沈源:“大少爷,你意下如何?”
“就依沈叔的意思,”沈源忿忿道,“日缺月圆我们都必须要回来,届时还望各位切莫与那贼人扯上瓜葛。”
他这是下了逐客令了。朱颜改一个耸肩,一声“告辞”便率先走了出去,带着份重如磐石的心思,余下众人也先后出了山庄。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月圆惹的祸
“去他奶奶的!”朱颜改第一个走出山庄,也是第一个开口说话,一开口便是句气急败坏的低骂。
“朱叔莫要生气。”舒无华温声劝道。
“你叫我什么?”朱颜改一个回头,瞪大了眼睛。
“啊是了,忘记自我介绍了。”舒无华躬身,“晚辈无华师从啼血,见过谷主,见过两位师叔。”
“你是啼血的徒弟?”朱颜改的表情活像是吞进了只苍蝇,随即猛烈地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陌上桑抚掌笑道:“啼血自己长得连人模狗样都算不上,选徒弟的眼光倒是不错,几乎赶得上我了。”
“师父你这不是变着法子在夸我吗?那多不好意思。”小隐忍不住咧嘴发笑。就在她眯眼那会儿,耳中传来舒无华的一声轻叹:“对了,怎么能忘记小隐妹妹?好久不见了。”
小隐的嘴还来不及合上,满嘴的笑意就瞬时转变成深深的惊愕。她曾与舒无华见过面么?不可能吧,像舒无华那样的人,任谁见了第一眼都不会忘记的。
只听得舒无华又道:“好像是七年前的夏天吧,师父回谷的那半个月。”
七年前的夏天?他记得可真清楚。小隐终于想了起来,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记得就在七年前那个能把大地烤出火来的酷暑,多年不在采金谷见着人影的啼血忽然回来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