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年低咳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而向她:“玲珑库的钥匙拿来了?”
侍女这才想起自己手中的两把钥匙,正欲递出时忽又收回了一只手:“王爷说了,请公子先去他的书房隐庐坐坐。这位姑娘,不如你先去玲珑库吧。”
顾年露出一点都不意外的神情:“好啊,请带路吧。”
半响没反应过来的人是小隐。她听得脚下一声巨响才一阵惊骇,随即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忽然现出的一道缝,那裂口越来越大,直至现出了一个完整的梯道。下面就是玲珑库?
她半信半疑地拾阶而下,站在尽头处的那扇石门边伸出了方才侍女递来的钥匙。沉郁的一声低响,石门缓缓打开,小隐深吸一口气,这个被千万江湖中人所心系的玲珑库就在眼前。
她在拾阶而下的时候想象过玲珑库无数种模样,然而当她在最后一阶站定时,还是止不住地心惊。漆黑的地下在她的缓缓穿行中开始亮起了一盏盏明灯,头顶是一层层柔和铺开的巨木,舒展着海螺般的弧线,蜿蜒地没入深处,两侧是暗棕的柱,柱后便是一排排木架,那架上陈着的,自然是所有江湖人向往的各色秘籍、经史子集。这个玲珑库不宽,也并不见得多么豪华壮阔,但它库内的白纸黑字本身便是熠熠生辉的光环,凝结着无数前人的心血,让整个古朴的书库有若黄金屋。
小隐缓步走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或泛黄或磨损的线书,其间又夹有三两张图纸,皆是边角翻卷,都是些比小隐的年纪还要大上好几轮的旧籍古书。扫视中,小隐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哑然失笑,那不是饮泉心心念念的历朝暗器秘籍么?再往里过几个书架,便有朱颜改念叨的什么换颜大法,然而紧挨着的,又有数本易容心经,若是换了朱颜改站在这儿,恐怕早已一头扎了进去。但小隐本就对此全无所知,自然一眼看去觉得都差不多,但她亦深知,任哪一本拿了出去都足以让整个江湖为之轰动。
当她走到最深处的时候,她的目光顿住了。怎么有光?是一束微弱的日光透过自顶部螺旋而下的金丝玉阶投向了小隐眼里。迎着光走过去,她看见了玉阶上一个矮小的竹筐,只当是什么不起眼的废纸篓,直到看见了筐上二字:莫取。
莫取?那是什么意思?小隐一愣,是只可观阅不可外取的意思?还是压根就碰不得?她忍不住将脑袋凑了过去,想瞧瞧竹筐里究竟有什么。一个满是茶垢的木杯,几沓字迹斑驳的泛黄信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有什么稀奇的?小隐正欲转身,却在那叠信纸中无意间瞥见了熟悉的字迹,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是与宝纶阁柱上的题诗如出一辙的字迹,是——蜀王爷林缺的字迹!小隐指尖轻颤,再也忍不住地伸出了手,将最上面的那张信纸摊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蜀王林缺的信
“二弟:
来信悉收,苦于无暇,迟迟未复,望弟见谅。此刻蜀州城外干戈不绝,白羽匝城,反倒使愚兄静了下来。只因城破在即,今以此书与弟永别矣。
说来好笑,如今满目金戈铁马竟让人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我们。我、你,还有四弟秦夕。我们因鹿吴一战相识相结,在那个楚宣相争、烽烟四起的年代,我们嚷嚷着清流的口号,斜睨于庙堂朝野,在雪崖把酒,在蜀山论剑,恣意纵情,好不快活。再后来,天下东西二分,我这个蜀王爷的位子从前宣坐到了大楚,剿前朝旧将,镇各地余乱,你凭楚帝胞兄之名扶摇为大楚九王爷,进驻朝堂,思量国策,而秦夕,在无照楼以一手自创的清尘剑法技压群雄,出任楼主之位。看上去个个风光无限,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念及至此,思绪恍惚,那些鲜衣怒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啊。
不瞒二弟,我曾预料过今日之局,只是没想到,它来的那么快。我至此才知什么叫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太快的崛起,太过耀眼的锋芒,总是容易招致些不公正的,一如秦夕,一如我。
感谢二弟你千里加急传来的消息,其实我已得知,两个月前朝中有人参我,以通敌之名。我知那人是谁,他近年来声势极涨,有此一参,并不意外。但我心寒的是你皇兄的旨意,先是将莫须有的罪名铺天盖地扣了下来,继而西征讨伐,诛我之心昭然若揭。想当年楚宣相争,我依你之劝顺应时势,归附于楚,而后大楚开国,我林缺固守三吴,巩城筑防,退西夷克南蛮,到头来只落得个通敌的罪名。古来今往,兔死狗烹,概莫能外。
我孑然一身倒无牵挂,只是四弟秦夕,太可惜了。他若能潜心武学,堪称奇才。我当年就是被他清尘剑法所倾,力排众议助他接手无照楼。但他执掌以来,火拼各派,多面树敌,满身血债。此事我也有责任,被一时的扩张和荣耀所蒙蔽,疏忽了日后的隐患。如今因我负罪之故,加速了无照楼成为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眼下秦夕和无照楼的所有人仍在蜀山,满山可见各派招扬着覆照的旗帜,大势已去了。他生性极傲,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肯退,我须想法子劝他。
城外的号角又响起了,这是最后一波攻城了,不知偌大的蜀州城还能否撑得过今晚。这些日子我已到了听得号角便心惊肉跳、不敢闭眼的地步,恐是报应吧,好似一闭眼,早年征战四野时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又会浮上心头。今夜许是马革裹尸,许是受押赴都,多是九死一生,无缘再见明晨的曙光了。是时候和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道别了,也该和二弟道别了。你已为了我的事奔波至病,切不可再掺合其中,且记留得青山在,我劝秦夕时也是这么说的。珍重吧。”
落款已是匆匆,只“林缺”二字,潦草不堪。合上信纸,已不知是何时辰。小隐一摸脸颊,竟早已满是泪痕。原来秦夕是无照楼楼主,原来顾年的清尘剑法师承于他,原来与九王爷结义金兰的就是林缺和秦夕。林缺、秦夕,这两个名字就像是遥不可及的孤星,曾在天际闪过绚烂热烈的光芒,单只信上寥寥数字,便足以让人遥想当年蜀王爷的赤子之心与无照楼主的奇绝之才。
但——既然竹筐莫取,又为何放在这里?既然放在这里,那么在她之前入这玲珑库的人,也都该知晓了吧。却又为何不曾在江湖上听过这段秘闻?小隐满腹疑惑,无从而解。
似乎、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小隐一拍脑袋,如梦初醒:九王爷是二弟,秦夕是四弟,蜀王林缺自然是大哥,那么排在第三的人呢?既有四弟,定有老三啊。这个信中只字未提却定然存在的人,究竟是谁?
小隐皱着眉头想了想,始终无从琢磨,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竹筐上的“莫取”两字,心里一阵触动。别说有这二字提醒着,纵是没有,她也没想过据为己有——是不敢。她怎敢让那些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书信见世?它们,就该和这间深踞于地下的玲珑库一起,不见天日,归于沉寂。——是太炙热的肝胆赤心啊,任谁碰了都会被那炽热的温度灼烧。
然后小隐后退了几步,将视线移向了玉阶两侧,漫步目的地转动着目光,总得带些什么才对得起这一趟进来吧。咦,那书名是什么?《破晓志》?小隐心头一动,没来由地想起顾年身上的破晓之印,便踮脚将书取了下来。
书上所记是关于一个外族的种种,是漂族。小隐有所耳闻,知是生于冥河之畔的外族,但多年来人丁稀少,早已没落,恐怕只在都城一带尚有些生存活动的痕迹吧。书名叫《破晓志》,乍一看与漂族并未什么关系,但书上所记是关于一个外族的种种,是漂族。小隐有所耳闻,知是生于冥河之畔的外族,但多年来人丁稀少,早已没落,恐怕只在都城一带尚有些生存活动的痕迹吧。书名叫《破晓志》,乍一看与漂族并未什么关系,但书中所载就是漂族的纪传编年。
在大陆疆土之东,自南而北流过一条冥河,因人踏而沉、有若漩涡之故,成为世俗禁地。哪怕前朝大扩版图,也未敢染指。但冥河在漂族人心中,如同圣河。他们世居于冥河之东,踏冥河之水而无恙无痕,潜心术炼,不惹尘世。整片大陆的第一缕曙光就照在他们的土地上,破晓之际,漂族人目现紫瞳,所以也有人因此称他们为破晓族。
破晓族在百年前迎来噩运,前朝大军坐行木舟,以铁索相连,首尾互衔,以数以万计的征兵性命为代价,大破冥河天险。失了庇佑的漂族人四处逃窜,多成前朝贵族俘虏,低人一等,流离失所。如今朝代更迭,漂族成了当今人口最少、流动最广的种族,而他们世代修习的各色法术也因此外传,其中以破晓术为最。
最初的破晓术是为了治病之用,好让病患者忘却病痛之苦,但自破晓术外泄后,开始有人将自己的术法与之相融,演练成新,至“破晓之印”时到了顶峰。这是最为奇谲的封印之术,自此漂族的破晓术光华尽敛,归于隐秘。
破晓之印——小隐将这四字深深看进了眼里,再无心去看后面的记载。不过关于漂族的详细记载也就此为止,其后的纪事颇为凌乱,恐是自漂族被俘后再无有心人了。直至小隐看见一段手抄,失神的目光又再度凝视纸面。
作者有话要说:
☆、书和信,和他
“庚申年间,云笼紫微,星月失色,仰天台宿夜占星,冰晶球破,得破晓倾城之预言。”这记载的是前宣灭亡前倒数第四个年头的事了,如今已有十七年之久。小隐将这行字来回看了数遍——破晓倾城之预言?听起来很有几分神神叨叨的意味,但预言出自仰天台祭司,哪怕小隐本不怎么相信街坊流传的所谓预言,也不容小觑。只是这庚申年间的天史,怎会被摘在《破晓志》里?单这“破晓倾城”四字,怎会与人丁稀少、地位极低的漂族扯上关系?
还不如“破晓之印”来得诱人。小隐又将书翻了回去,只找到破晓术的粗浅心法,而封印,属于另一派系,书中并未提及。但若是能将破晓术和封印各术尽数涉猎,说不定能由此窥得破晓之印?当小隐心生这个念头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自幼所习的是使刀弄剑的搏击技艺和呼吸吐纳的内功心法,从未接触过什么巫蛊法术,自然不知修习之艰难。她也不知世上有很多人穷其一生也只炼得粗浅,而如仰天台祭司那般臻入化境的,除去后天的修行,先天灵性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哪。
然而这一念头一旦萌生,便如春风野草般滋长,以至于她将《破晓志》拿起又放下,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心里一个劲的做着斗争:挑拣了半天,真的要取一本外族的传志吗?真的要去钻研什么破晓术、破晓之印吗?可是,是与我无关的事,是与我没有半点沾亲带故关系的人哪。当小隐不断否定自己最初的念头之时,她霍地想起了顾年在公主画像前低头自语时的神情,似眉覆落雪,尘埃尽固。于是她在最后一次放下《破晓志》、退后欲走的时候,又忽然一个转身。
啊呀!她发出一声低呼,抄在手里的《破晓志》脱手而出,在半空画了道弧线,小隐在低呼声中追了过去。弯腰捡起时瞥见半截纸飘了出来,她心里暗叹一声:这里的书未免也太经不起摔了,只一摔便有内页脱落了。
这小片纸张一飘就飘向玲珑库尽头微光投下的地方,飘过了上有“莫取”二字的竹篓,飘到了金丝玉阶之上。小隐三步并作两步登阶而上,手指触及之时定睛一看,整张脸忽然变了种神色。
这不是《破晓志》的内页,是夹在里面的半张信纸啊。
单看字迹,应是出自女子之手,娟秀细瘦,但个别字迹似乎曾被打湿过,模糊又微皱。借着头顶的微光,小隐辨认着,读出了个大概。
这信开头就是这样一句话:“横烟:明日便是我大婚之日,幸而你不来,本就没什么好看的。”这寥寥一句好似生无可恋,直看得小隐一阵惊骇,什么样的女子在出嫁前日是抱着近乎绝望的心情写下了这样的话?而那横烟,又是谁?
再往下看,她竟话锋一转,在交代着另一桩事:“今趟手书一信,不知来日何时再叙。不知你可注意到这个送信来的孩子?那就是我当年机缘巧合收养的孩童,如今却不能看着他长大,只能把他交付于你了。将他抚养成人,这恐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了。他今年六岁,尚无姓名,但我已想了一个,你看可好?”
戛然而止。小隐翻遍《破晓志》,不见后半张信笺,急得她想破脑袋也无从得知那孩童的姓名。但更大更深的疑惑一个个接踵而来:此信出自谁手?写于何时?至于剩下的半张信纸,又去了哪里?
末了,小隐抱着昏涨的脑袋颓然一叹,一屁股坐在了金丝玉阶上。坐下时,玉阶响起了“咚”的一声响,直把她吓得不轻,一屁股跳了起来。当她正欲拍着胸口压压惊时,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阵语声,骇得她浑身一缩,做贼心虚似的抬起脑袋。哪知抬头所见,只是与金丝玉阶相连的一方空旷木顶,并无异样。当她仔细一辨耳中熟悉的语声后,反应过来,上面竟是九王爷的书房啊。
九王爷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这金绫扣,是他让你带来的吗?”
“是,不过不曾亲手呈上,请王爷见谅。”是顾年不疾不徐的语声接了九王爷的问话。
九王爷愣了一下,低叹道:“怎会不理解?让外人代劳,这是很稳妥的做法,想不到十年不见,他也谨慎了很多。”
“这是顾某的私念,前楼主并不曾这样交代。如王爷所说,相去十年,非但顾某对王爷心思一无所知,连前楼主也无从揣度,只能借他人之手来试探。”顾年缓缓解释,“若王爷对故人往事无动于衷,那顾某不必露面,全身而退,若王爷心存眷念,那么顾某就在眼前,正好凭随后的清尘剑法亮明身份。”
好慎密的心思!无怪顾年要挟风霜代呈金绫扣,原来中间存了这么多的复杂隐秘。小隐暗暗心惊,这个顾年,现在才二十出头,便思虑如此之精,若是到了三十、四十岁,那还了得?
此时九王爷的语声里,也明显流露出巨大的震颤,却——不是为了此事:“你叫他什么?前楼主?”
“对了,差点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顾年,无照楼现任楼主,九王爷口中的那个‘他’——秦夕,已卸任了。”
头顶上方有一声巨大的碎裂声绽了开来,是九王爷手里的茶盏,传至小隐耳中,格外惊心动魄。而小隐此时的心情恐怕也与这摔碎的茶盏如出一辙:原来顾年非但是无照楼中人,还是——无照楼楼主!她所熟悉又陌生的顾年啊,竟然背负着那个堪称传说的门派,承继着秦夕的惊世绝才,张扬着冷冽如剑的气度,吹皱一池江湖水啊。
整个书房陷入了长达一炷香之久的沉寂。过后,九王爷语带苦涩地说道:“无怪你会清尘剑法,原来、原来是他传位于你了。没想到啊,那么心高气傲的四弟,竟也退了。”
“非是有意,而是旧疾缠身,实不得已。”
“我早该料到了,他早年强行修炼结劫术,与清尘剑法相冲相克,终究斗不过天命啊。”
顾年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小隐将那句“旧疾缠身”听在耳里,心里没来由的一痛。只知别人旧疾缠身,他顾年自己岂非也满身伤痕?
九王爷独自怅叹:“如此,便只剩我一人了。”林缺生死不明,秦夕卸任归隐,犹在强撑、孤军奋战的只他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