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渊朗声道:“怎会没印象?问出那一句的人就是我沈某啊。王爷当时是这样说的,设千山雪崖宴,一是结好友,邀江湖人共聚,二是施善缘,以玲珑库为惠。”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九王爷当真义薄云天,只是这玲珑库两年开一次,每次只邀一人,实在是让我们望眼欲穿哪。”他语音刚落,便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想来大家都极为赞同,巴不得自己也有机会一入玲珑库,分得一杯羹。
“玲珑,月见皃也,又曰玉声,所谓凤盖陈丽,和銮玲珑。整个玲珑库,说大不大,却容了百载之积,承了两朝之脉。所谓宝剑赠英雄,如是罢了。”
听了九王爷咬文嚼字似的说了一圈,众人可算是明白了。九王爷语声温和,不疾不徐,却大有深意,连消带打,如他所说,宝剑赠英雄,那言下之意便是——玲珑库,岂是说进就能进的?得掂掂自己斤两哪。这种话九王爷自然不会直说,但在场的多是江湖上摸滚打爬多年的人精,岂有不明之理?
九王爷的意思,也对。众人登时没了声响,他们走江湖的,素来手底下见真章,想进入绝世的玲珑库,那便拿出服众的本事来。
“其实沈某倒还有一个疑问,这二月二九不过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为何王爷历次宴会都在这一日呢?”沈临渊不愧是一庄之主,又素来与九王爷有些交情,见眼下众人各怀各心地冷了场,便不由出声相问。
九王爷点头,目露追忆之色:“沈庄主问的好,这也是本王今日想说的。十七年前,本王与两位好友结义金兰,就在此地此日。今时的盛况若让他见了,定也很高兴。”
“原来九王爷设千山雪崖宴的初衷是为了纪念结义的日子,着实令人感动。”容华门主慕羽秋举杯相对,“却不知九王爷口中的两位结义兄弟姓甚名谁,现在何处?不知可否一见呢?”
“一晃十七载,我也不知故人安在,至于姓名,既已成故人,不提也罢。”九王爷缓缓摇头,“既然大家都心系玲珑库,本王这就将题出了吧。”
“但有一件事是一定要提的。”一声悠长的叹息响了起来,竟是谷里不知何时缓缓驶进了一辆马车,车厢前轻帷低垂,这一声叹就响自厢内,“今日可是九王叔的四十大寿哪。”
众人皆惊,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方才听得九王爷就要出题,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等着,哪知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声音。他们正在心里暗骂那人是谁,怎如此不识抬举,然而此刻听得一声“九王叔”登时提不起火气。能叫一声九王叔的,只有当朝公主了啊。她刚才说了句什么?今日是九王爷的四十大寿?
九王爷转向望去,盘膝之姿仍是未动,面上露出了笑容:“落鸿哪,有心了。”
马车驶至众人跟前,那个优美的语声从紧闭的车厢内响了起来:“往年的今日都是九王叔的诞辰,九王叔绝口不提倒也罢了,但今年可不行,是四十大寿哪。”
原来千山雪崖宴召开的日子是如此的特别,既是九王爷与故人结义的日子,亦是九王爷自己的生日,怎以前从未听说?一时宴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而落在小隐耳里,只留得“落鸿”二字——她不是中了点绛唇的毒么?如今看来,怕是没事了。在这之前,小隐一想到这个名字,只会想到宝纶阁里镜花大师的画作,想到自己身上带着的白玉貔貅,可如今公主落鸿就在自己面前,隔着一节车厢,隐在轻纱帷帐后。是以最终小隐想到的,是顾年在昏睡间的一声低唤,以及他站在画像前若有所思的一句“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小隐转头想去找顾年的身影,没有找着,只看见了一截后颈,目光就此定住。那是一截硬瘦的后颈,顺着衣领而下的颈骨好似金石峥嵘,快要戳破那一层皮,显得格外突兀。小隐看不见他的脸,却一眼就知道是谁,那件衣领,她曾亲手拉开,随即满眼遍布伤痕。自古树林决裂后,小隐曾信誓旦旦地想过,自己的目光再不追随那个身影,可是那一刻,她有种错觉,好似兜兜转转,满世界的影子都只他一人。
“落鸿不才,想不出送九王叔什么寿礼好,只能自作一画,略表心意。”车厢里的语音刚落,随行之人便呈上了一幅画卷。众人远远一瞥,似是个山水图,并不见什么稀奇,只见九王爷亦不以为意,正欲说些谢辞,却忽然目光一顿,若有所思地在那画卷上看了好几眼,这才缓缓道:“公主的心意,本王领了。”
“不如将凤阳将军的心意一并领了吧,九王爷。”又有一个陌生的语声自入口处响了起来,随即有一人一马驰了进来。马上之人一身银白戎装,挟着山风身姿英挺地直策而来,在公主的马车旁停了下来。
“萧倾代凤阳将军献上寿礼,祝九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萧倾不曾下马,就那么直坐在马鞍上与九王爷相视而对。
倒不见九王爷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众人却皆动容:素闻凤阳将军云牧石行事骄扈,果然如此。这个萧倾又是何身份?竟能代替凤阳将军送礼,须知公主都亲自来了啊。
九王爷不以为意,面上微笑:“想不到小萧将军来了,你们白羽军阅兵结束了?”
白羽军?那是凤阳将军云牧石麾下最为精锐的一支军,几乎堪称整个大楚军力的缩影。想不到萧倾竟是白羽军的人,而且看上去似乎颇受器重,否则怎会受到凤阳将军的遣派来送礼?可是他才二十出头啊,若是混江湖的人在这个年纪,除去几个显赫大派的佼佼后辈,大多只能跟在师父身后比划比划,可是这个被九王爷称为小萧将军的萧倾,俨然已有独当一面的气派。
在座这群江湖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尤为微妙,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面露忿忿之色,似在暗责凤阳将军的行事,而年轻一辈多显嫉恨神情,自然是冲着萧倾。
“有劳九王爷关心,阅兵已经结束,但整个白羽军仍会在都城驻守一阵。”萧倾微微抬手,一个锦盒离袖而出,“请九王爷笑纳。”
锦盒脱手离袖,却不曾直愣愣地飞出去,而是平稳地滑了过去,顺着笔直水平的轨迹,最终落在了九王爷盘坐的覆雪台上。
好掌力!数人低声喝彩,他们都是在江湖见惯了的,自然知道萧倾这一手露的极妙,由此更对白羽军多了份评价。不少年轻女子更是面露神采,止不住地低眉打量萧倾。
九王爷双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了出来,自锦盒内拿出一件东西。是一把牛皮刀鞘,鞘上绘有飞龙图案,如今因为陈旧显出了斑驳破败的痕迹,而鞘内空空如也。——这就是凤阳将军的寿礼?不见刀、空余鞘?
九王爷沉默了许久,手指轻抚鞘上旧痕,喃喃道:“这是当年随皇兄征战时,皇兄赠予本王的。本王犹记得这鞘上每一个口子的来历,也记得本王发现失鞘的时候,正是蔺箴之战告捷的时候。”
他口中的蔺箴之战,就是十四年前大楚开国前与末宣的最后一战,以四行山为界,楚军立足蔺州,宣军退至箴州以东,由此开启了东西两朝之局。偌大的覆雪台前,忽然静默无声,仿佛都被那一句“蔺箴之战”所动,仿佛九王爷在喃喃着的不仅是他失了鞘的那场战役,更是整个浴血的光辉岁月,与一整个大楚。
九王爷盖回锦盒,面上掠过复杂的神色:“劳烦小萧将军替本王代传一句,谢过凤阳将军的盛情厚礼了。”
这时在场众派众人也现出微妙之色,他们先前不知道今日是九王爷诞辰,如今知道了,又眼看着落鸿公主与凤阳将军相继送礼,自己又岂有无动于衷之理?自然应当做些表示。可是这毫无准备的,怎么个贺礼法呢?这时倒是些无名小辈暗自庆幸了,他们本就没有收到千山雪崖函,纯粹是跟着大部队来凑热闹的,至于给九王爷送寿礼这种烦心事,还是交给大门大派去操心吧。
“沈某与九王爷相识多年,这么多年来都是山庄上下承了九王爷照顾,却全然不知九王爷诞辰,是沈某疏忽了。”沈临渊当先起身,“但临行匆忙,只带了一套落霞五火珠,还请九王爷笑纳。”说着,他便将月明星稀空这五颗火珠一字排开,递了过来。
九王爷看这架势,唯恐其他人照跟,正欲婉拒,却见其他几个大派果然也一一呈上了贺礼。容华门献上了一件袈裟,那是她们在赴宴途中以山野十色编染而成的十染衣,焦州独木庄献上了一个手掌般大小的帆船木雕,显出一番洗练洒脱的行刀运凿,鹿吴阳州盐帮送的是以盐晶岩石锻打而成的器皿,可内置火烛用作灯饰,不可不谓是匠心独运。
唯一没有献上实物的是承英派,薛云海——这个代替掌门和长老赴宴的承英派大弟子,使出了一套剑法,名叫清风朗月。当他使出那套剑法时,连身后的承英派诸位弟子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他们只觉剑法很有似曾相识的影子,却全然不曾见过哪位前辈使过一模一样的招式。
便是对着各派贺礼不住推谢的九王爷,见了也不由留神打量,剑法如名,当真有几分天朗气清、闲云野鹤的意味,那个承英派的年轻人,剑术古拙却隐隐有大开大阖之势,在他这个年纪,实属不易。一套使毕,九王爷笑问:“这是承英派的剑法?”
“是晚辈以承英剑法为基,斗胆自行创设的,献丑了。”
“后生可畏哪。”九王爷点头,以一句低叹道出了众人的心思。
小隐看在眼里,不自觉地面露自豪之色,仿佛比自己使剑还要开心。若非在客栈的一个误认,她还不会认识这样一个好友呢。须知薛云海在诸派面前不过是个后辈,却一人一剑撑起了整个承英派声望,既不怯场亦不骄横,若是让薛吟风长老知道了,定也高兴的很。
轮到采金谷的时候,风霜往前一步,摊开了掌心:“采金谷素来以采金冶炼为生,但若以金银相送,岂非扰了九王爷清华?思索再三,老朽送上一颗金绫扣,望王爷莫嫌弃它不起眼。”
小隐听得“金绫扣”三字,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瞥向顾年。
作者有话要说:
☆、红色的“剑”字
只见他果然有意无意地望着风霜,面沉如水。而小隐耳中,响起了众人的一声惊异低呼——可没见过送礼之人讲出这种实在话的,说这金绫扣不起眼,还真是太不起眼了,真不知这个采金谷谷主是怎么想的。
但送礼之人面色未变,倒是收礼的九王爷变了神色,他令人接过金绫扣后将它摊在了手掌心,低垂的目光波澜迭生,以至于覆下的双睫亦微微轻颤。他不能让其他人发现他心底的惊涛骇浪,只能用不为常人所见的眼神来凝聚他的情绪,那眼神就像是,见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而这金绫扣,也的确是很多年不曾见到了。都无须掐指去算,他牢记心中,正好十年。是有一些逝去了的、抓不住的、被倾覆了的,要回来了。
“谢谢风谷主。”九王爷一抬头,平静依旧地环视四周,“大家的好意与盛情,本王甚是感激。不如这样吧,今年玲珑库的大门为两人开放。”
众人一怔,忽而明白过来,发出了一阵欢呼。往年的千山雪崖宴素来只有一人在试题中胜出,也只有那人能入玲珑库,如今新增一个名额,虽说群雄相争,想要在试题中胜出有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希望无疑都大了一分。
“现在,本王就将试题出了吧。”九王爷目光在一张张满是期待的面庞上扫过,抑制着自己跃动的心情——金绫扣的主人也在其中吗?“看见雪崖上的那个‘人’字了么?是故人所刻,只这两笔便停了,再未有续。那本是个‘剑’字,愿在场诸位能将它续刻完整,若能让本王见到一个红色的‘剑’字,那便再好不过了。”
红色的“剑”字?九王爷不是在说笑吧。一双双本是绽着神采的眼眸在望向雪崖之时都纷纷黯淡下来,他们中的大多数已不是第一次来赴宴了,自然不曾忽视崖头的那个‘人’字,只是他们一直以为这是风吹雨淋的烙印,倒也不以为意。哪知,这是九王爷故人所刻?莫非就是当年与九王爷结义金兰的故人之一?
最起码有十年之久了。十年了,这座雪崖通体发白,被大片厚冰所覆,被十年风雨所蚀,早已磨得平滑如镜,唯有崖头那一撇一捺深深地凹陷着,好似天然而成。在众人眼里,如今的雪崖有若一截垂直向天的冰柱,攀崖就有若登天,更别提在崖头刻字了。九王爷还说什么来着?红色的“剑”字?能刻划几笔就不错了,哪来的红色?
只沉寂了小半刻,便有好几道人影扑向雪崖,到了半崖高的地方又纷纷折身下来,神情颓败。此时展动身形的,多来自不入流的派别,真正高门大派的,都不会如此先发,而是静观深思着,但几个落霞山庄或承英派的弟子,脸色都不太好看,恐怕是见着了其他人前赴后继的失败,又掂量了自己的能力,心有重担。
一盏茶的工夫,已有数十人飞身而上,包括了几个承英派和容华门弟子,他们中成绩最好的,是梁梁。小隐对她有印象,不就是容华门里年纪最轻的姑娘么?她体态轻盈,像只燕子似的踩上了崖头,然而足尖一踏后又落了下来。一时整个雪崖以冰雪为幕布,幕前人影翻飞,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有若昙花一现。
恐怕这希望还是要落在落霞、承英和容华这三个大派中了。不过承英掌门不曾亲来,落霞庄主和容华门虽都来了,但自持身份,绝不可能亲自出手,只能在年轻一派里寻觅佼佼者了。而这当中,刚露了清风朗月剑法这惊艳一手的薛云海自然受万众之瞩。
“叮——”的一声,薛云海手中的剑挟着清风朗月的余势铿锵而出,长剑因雪崖冰雪的映射而泛起一片亮白,几乎晃了众人的眼。他人随剑起,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以攀崖为先,反是跃至“人”字下侧便以剑为杖,剑身倾斜、剑头水平地一划。这看上去轻描淡写、朴拙无华的一笔,实则暗含雷霆之力,以薛云海二十来岁的年纪使出这般,除了有承英派扎实深厚的心法为基石,还需得自身的悟性与灵性。放眼整个江湖的年轻人,有此修为的,恐怕找不出几个。
薛云海这一笔,举重若轻,满蕴承英内力,但终究是浅了。他毕竟年轻,对落剑的角度终究欠缺了些把握,一剑之力的刻痕不深,倒是将崖头的几簇冰团震得簌簌直响,然后摧枯拉朽似的滑落下来,瞬间就把他新刻的一横抹去了几分。薛云海的身影就在这一片散乱的冰雪中旋身而下,望着崖头那个深陷其中、清晰如故的“人”字叹了口气。是什么样的人,能以一剑之力,在陡峭如柱、光滑似镜的雪崖上刻下十年不变的字迹?既写了两笔,又何不将整个字写完呢?
饮泉的脑袋就在此时凑了过来:“阿桑,你不是轻功好么?快上去让我们开开眼界。”
陌上桑与小隐同几而坐,二人并排的肩上忽然多出了饮泉这么个发如枯草的脑袋,直把小隐吓了一跳。陌上桑倒是神色不变,冷冷道:“往年你可见我出席过?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
朱颜改望向舒无华:“无华,不如你上?让我们看看啼血的好徒弟。”他嘴上这么亲切地叫着,实则是巴不得舒无华落败出丑,谁让他是啼血的徒弟?日缺月圆镜这事哪,可没个完。
舒无华恭谦道:“不敢不敢,怎能在长辈面前班门弄斧。”
饮泉听得此话,阴阳怪气地推搡陌上桑“前辈!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