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退到一边,回头不见了桑墨阳的身影,心中一沉,忙追出去,在大门口截住了他。
“怎么茶水都没喝上一口就着急要走!”
桑墨阳闷闷道:“刚才已喝了一碗!”
未央‘扑哧’一笑,迸出两行泪来,想不到这块木头也知道开玩笑。抬袖抹了抹眼角,目光落在他的白衣之上,见上面斑斑血迹,不由一阵难过,说道:“你也受了伤,在府上将养几日再走!”
桑墨阳道:“不必了,谷里的药草没人照顾,我得尽快赶回去!”
桑墨阳说完,提足要走,未央知道留不住,于是赶紧吩咐仆人备了马匹盘缠给他,他牵了马,却执意不肯要那包袱,未央说包袱里装的是几件衣服,是她之前亲手缝制的,本来就要托人送去药王谷给他,他才顿了一顿,默默受了。
未央凝眸看他,见他面容极白,像是终年都不见太阳,身体还是异常清瘦,披着月白色的袍子,空空荡荡的,好像随时就要飞升而去,心中便说不出的难受。
桑墨阳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未央,目光收了收,似有话要说。未央忙向前凑了凑,他却迟疑一下,最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一踢马肚,一溜烟儿打马而去。
接下来几日,不断有朝中同僚来府上探望岑文甫,就连皇上也派了身边的大太监过来问候,还送上两棵高丽国进贡的上等人参。太医院的苏太医日日来诊治施药,一番将养,岑文甫的身体便渐渐好了起来。
刑部派人前去缉拿白氏一伙,可惜她们已经逃走,于是发布了缉捕文书,全国各地张贴,最后在蜀州一带将白氏拿获。
白氏被捕的当晚,便在狱中咬舌自尽了。未央闻讯,心中慨然,虽说师兄差点儿命丧在她的手中,但念着她痴心为夫,是个深情之人,心中感佩,于是偷偷为她做了一场祭。
岑文甫的身子一日日好了起来,未央也不再去霓裳楼,派人去把她的东西取回,依旧搬回府里住了。未央推着岑文甫在园子里晒太阳的时候,问他温明成的死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岑文甫抬眸注视着远处的落花流水,只淡淡说了句:没有。
未央又问他温明成是不是被冤枉的,岑文甫长叹一口气,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未央便不再问,心中却一片凄凉。
未央搬回岑府以后,怕多生事端,便一直有意对昌平公主敬而远之。这日在长廊上看着她带着丫头翡翠迎面而来,要躲已来不及,只好曲身请安。
昌平公主挑眼看了看她,嘴角挂着冷笑,说道:“我当姑娘长了志气,一辈子不准备踏入这岑府的大门了!”
未央知道她没什么好话,早就做了心理准备,说什么都不与她计较,于是低了头听着,从左耳朵进,再从右耳朵出去便是了。
昌平见未央不说话,还以为她故意与她怄气,心里更加不爽,于是干脆抛了皇家的矜持,阴阳怪气儿,指桑骂槐地骂了起来。
未央越听越不是味儿,想找个借口溜走,却怕昌平公主多心,弄得更僵,一时想不出办法,只在心里大叫着倒霉。
本以为昌平骂上几句,解了气便好,不料越骂越难听。未央听她说‘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当,非要去做妓!’登时一股子怒气上涌,脸颊腾地火辣辣烧了起来。
未央抬眸怒道:“你说什么?”
昌平见未央终于说话,不由心中大为畅快,于是单手叉腰,捏着帕子指着未央,尖声尖气地哼了一声,正要再骂,却突然抿了嘴角,怯怯的不再说话。
未央回头,见岑文甫信步而来,不由眼圈红了红,却倔强地忍住了眼泪。
岑文甫在几人面前站定,微凝着眸子,一张俊脸蒙着乌云,阴沉的可怕。昌平心虚地咧咧嘴,脸上堆起笑,凑上来扶着他道:“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好,怎么就下床了,要多休息才是!”
岑文甫没理会她故意转移话题的企图,沉声道:“不知方才公主口中‘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当,非要去做妓’,说的是谁?”
“我——”昌平一句话噎在喉中,支支吾吾半天,不知如何回应。
翡翠见气氛莫名怪异,慌忙道:“大人,是您听错了!”
“放肆!”岑文甫目光一寒,高声斥了一句,凝眸冷冷盯着翡翠,说道:“我与公主说话,哪里轮到你一个小丫头插嘴!”
翡翠被吓得一个寒颤,噗通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昌平见她的丫鬟被斥,顿时气急败坏起来,指着岑文甫的鼻尖嚷嚷道:“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大可以休了我,何必让我在眼前碍眼,横竖我在这儿碍了你们的事!”
昌平话里暗示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未央心知不妙,连忙去看岑文甫,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怒极,便想着要劝上一劝,只是还未及开口,便听‘啪’的一声,岑文甫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昌平的脸上。
这一巴掌将几个人都吓得不轻,小丫头‘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
昌平捂着脸颊,愣愣地看着岑文甫,兀自不敢相信,他竟敢打她!昌平公主声音里带着狠厉,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道:“本宫是金枝玉叶,你打了我的脸,就是打了整个皇室的脸,岑文甫,你会后悔的!”
昌平公主说完,转身甩袖而去。翡翠慌忙追出去,一边抹泪一边喊着‘公主,公主!’
未央也吓了一跳,没料道岑文甫竟然会动手,赶忙劝他,“师兄,你赶紧去追,还来得及!”
岑文甫一动不动,良久,突然仰天呵呵笑了几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萧瑟。
“想不到我岑文甫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如今竟和一个妇人纠缠不清,可笑,可笑!”
未央心里难过,见岑文甫呵呵笑着走了,便一屁股坐在回廊之上,抱着廊柱默默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抹,竟是流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
☆、宫闱密语
昌平吃了岑文甫一巴掌,回房立刻收拾了东西,嚷嚷着要回宫去。翡翠苦拦不住,赶忙跑来禀报岑文甫,岑文甫从书卷上抬头,淡淡说了一句‘由她去吧’,便又埋头继续自顾自看起书来。
翡翠去了半天,昌平便在屋子里收拾了半天的行李,这会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忙坐回床头,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抹泪儿,眼睛却偷偷看着房门,见进来的只有翡翠,脸上便暗了暗,又问翡翠岑文甫怎么说,翡翠扭捏半天,奈何昌平逼得紧,只得将实话相告。昌平听了,面色一沉,二话不说,果断提了包袱便走。
昌平进了宫,立刻就去见皇后娘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所受的委屈绘声绘色跟皇后说了,还将过错全推在未央身上,却只字未提那句‘做妓’的话。只说是未央看她不惯,便从中作怪,害的岑文甫对她有所误解,却并不提岑文甫打她之事,心中仍是护着他。
皇后公孙氏听完,已将真相揣摩出了个七八分,不由轻笑一声,故意嗔怪道:“之前不是你缠着本宫,死活要嫁给岑大人?本宫当初就劝过你,这个人不行,你只是不听,如今受了委屈,又来闹我!”
昌平垂眸绞着帕子,一边抹泪,一边娇嗔道:“娘娘又取笑我!”
那日,她入宫给皇后请安,在正阳门外打巧碰到刚下朝的岑文甫,岑文甫让出路,站在一边抬手做礼,昌平掀开马车上的帘子看到他,见他静静立在晨光里,沉稳自持,湛然若神,顿时被他的仪表折服,这才求着皇后保媒,要嫁于他为妻。
皇后因着岑文甫在朝中的名声不好,一开始并不赞成这门亲事,奈何昌平态度坚决,只好应了。
却不承想,这天大的好事落在头上,岑文甫却一味地婉辞,后来昌平求着皇上下了道赐婚圣旨,岑文甫才只得接受了。
昌平以为嫁了岑文甫,就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却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婚的当晚,岑文甫便搬去书房住了,此后便一直如此,弄的她这不像是嫁人,倒像是租了间长期客栈,每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连人影都见不着。
皇后见她神色郁郁,不忍再逗她,于是敛起笑意,问道:“你实话告诉本宫,这半年多来,岑大人待你如何?”
一个宫女端了点心过来,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昌平等着她摆好退门去,才闷闷地说道:“既然娘娘问,昌平也不瞒你,这半年多来,他对我十分冷淡,只推说国事繁忙,成亲这么久,他大半时间都耗在书房里,连晚上都不回屋,不怕娘娘笑话,成亲这么久,我们还未同过房!”
皇后吃了一惊,“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昌平幽幽叹出一口气,鼻头又酸了起来,忙将秀帕按在眼角,说道:“这种事,昌平怎么好意思提!”
皇后蹙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道:“岑大人年近四十都未婚配,该不是——”
昌平明白皇后的意思,顿了顿,说道:“开始昌平也有怀疑,甚至还怀疑过他嫌弃昌平再嫁之身,可是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岑大人,他,他一直对未央那个小蹄子存了一份心思!”
皇后又是一惊,将手中的茶碗放回矮桌上,敛眉思道:“不会吧?那个姑娘本宫也听说过,好像是当年虞国公收养的一个孤女,不说别的,光是年龄上就差着一大截呢!”
昌平忿忿道:“我刚嫁过去,就觉得不对劲儿,还以为是自己多心,后来发现原来这小蹄子对岑大人也存着一份不耻之心!”
昌平说的绘声绘色,皇后便信了几分,叹道:“这么说来,岑大人年近不惑而不娶,多半是为了这个姑娘?要果真如此,倒是个长情的!”
昌平公主一听,急的坐直身子,赌气说道,“娘娘到底站在哪边儿?”
皇后眉目一转,笑道:“自然是站在你这边,本宫难道不是事事都向着你吗?不过,不是本宫说你,你这刁蛮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了!岑大人饱读诗书,一身才气,自然喜欢贤淑温顺的女子,你看你,一点儿小事就闹将起来,这不是将岑大人往外推吗?”
昌平垂下眸子,小声嘀咕道:“我也知道我性子急,嫁到岑府以后,已经克制了许多,可是那个林未央,昌平实在不能容她!”
皇后将那带着护甲的手指在膝盖上悄悄打着圈儿,默默思量了一会儿,说道:“本宫看这位姑娘待在岑大人身边,早晚是个麻烦!该想想办法,支走她才是!”
昌平一听,立刻凑近一些,竖起耳朵哀求道:“求娘娘指点昌平一个出路。”
“你呀,老怄气可不行!我看这未央姑娘也到了婚配的年龄,不如你操点儿心,给她寻个合适的人家,早点儿嫁出去为好!”
昌平听了直点头,皇后的话可是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顿时只觉得茅塞顿开,心头的阴云一下子便去了大半。可不是,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才是正经的法子!
正高兴着,转念一想,又将眉头蹙了起来,说道:“我家大人心里若真有意,怎么肯轻易放了她出去!”
皇后有些意外,没想到昌平也会说出这般气短的话。这昌平喜欢的东西,一向都是手到擒来,不知多少王公贵族想尽办法接近她,期盼着她能另眼相看。故而她在男女之事上从未碰过钉子,如今却被岑文甫折腾的全没了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气焰,反倒像极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媳妇儿,看来这个岑文甫,昌平确实十分在意。
皇后见她巴巴望着自己,不由笑道:“这点儿你尽管放心,若他不允,自有你皇帝哥哥替你做主,圣旨一下,由不得他不从!”
昌平一听,嘴角一扯,两抹轻笑飞了起来。
皇后点着她的鼻尖取笑道:“这下满意了吧,行了,本宫让巧儿给你准备个房间,你先在宫里住下,等岑大人来接,便跟他回去吧!”
“全凭娘娘做主!”昌平心满意足地行了礼,由宫女领出去了。
昌平刚走,李睿便腆着肚子,呵呵笑着从窗外转了进来。皇后赶忙起身行了礼,奇道:“皇上都听到了?”
“听到一些,猜了个大概,朕这个妹妹啊,真真是被先皇给娇纵坏了!”李睿笑着,由宫人们脱去外衫,换了便服,懒懒地在矮榻上躺下。
皇后凑过来,挑着一双纤纤玉手帮他按摩双腿,说道:“要说有错,那岑文甫也有错!公主能下嫁给他,是了不得的福气,他倒端起架子来了,忒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你倒是护着昌平,朕不觉得岑爱卿有错,像昌平那样狂妄的性子,有几个正常的男人能受得了?”
皇后眼皮儿一翻,轻哼道:“我看岑文甫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
李睿微眯起双眸,舒舒服服地叹道:“你这倒说对了,这个岑文甫孤身这么多年,竟没传出过一点风流韵事!哪有男人不好色,他这般还真是少见!”
皇后微沉了脸,赌气似的推了推李睿,扭过身去,忿忿地嘀咕道:“可不是,男人可不都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李睿睁开眼,一脸无辜,指着皇后摇头笑道:“好端端的,怎地妇人们的妒火,就烧到了朕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借住王府
过了几日,岑文甫消了气,又听了未央几句劝,便到宫中去接昌平,昌平见岑文甫亲自来接,别扭几句,便也跟着回去了。
昌平回府之后,果然兴致勃勃地给未央张罗起亲事来。
未央见昌平回府之后,对她的态度大变,竟莫名殷勤起来,心中纳闷,却也对她敬重了几分。直到被拉去莫名其妙的见了几个年轻人之后,未央才恍然大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态度突然转变这么大,原来是打了这种主意!这是要想着法子轰她走呢。
未央心中觉着委屈,却不想和她再起冲突,于是又有年轻人来,便只推说身子不适,不愿去见。
北伐在即,整个朝廷都忙了起来,岑文甫也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并不清楚府里的这些事情,未央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直到皇后亲自找他谈话,他才知道了昌平给未央说亲的事,面上敷衍了皇后,心里却怒极,恨不能立刻回府向昌平问个究竟。
冷静了一路,回到府中,却先去见了未央。
未央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已知晓了此事,不由在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边给他倒茶,边问道:“难道师兄也嫌未央碍事,想把我早些嫁出去清静吗?”
岑文甫嘴角微抽,本来忍了一路的怒气,又被她激发出来。愣愣看着未央一副气定神闲,现世安好的模样,终是气恼难平,没忍住一掌砸在桌子上,震得未央手腕一抖。未央抬眸一瞧,见他怒目冷笑,说道:“你竟这般想我!”
不这样想又能怎样!
未央心头扯痛,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与其这般不尴不尬,不如早些分开了事。她林未央也不是没有骨气的,巴巴赖在这里任人嫌弃践踏,又连累师兄左右为难。
暗暗拿定了注意,于是闭了眼长吸一口气,张开时眸中已无波澜。
她拿着帕子去擦拭溅在桌面上的茶渍,有意低了头不去看他,说道:“师兄何必生气?公主也是好意,未央从小无父无母,师兄便如我的父亲,公主便如我的母亲,父母有命,未央怎敢不从!”
岑文甫听她声音轻描淡写,心里愈发的不是滋味儿,闷闷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冷笑道:“这可是你真实的想法?”
“是!”不然又能如何?公主已经不能容她,他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她就算再有勇气也是无可奈何,与其这般茫然无措地死守,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