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岑文甫的肩头,哭道:“你要是真不喜欢我,早些将我休了了事,何必这样相看两厌,我还是不是这个家的主母?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数落我!”
未央见昌平故意避重就轻,无理取闹,心中着急,正要解释,却见岑文甫目光向她飘来,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未央一副伶牙俐齿,此时突然说不出话来。
岑文甫的目光从未央身上移开,转而操着嘶哑的嗓音吩咐旁边的阿贵道:“告诉红姑,让她帮着林姑娘收拾包袱,待会儿派辆马车送姑娘上白云庵。”
未央一听,不知怎地,突然就从眼眶里滚落两行热泪来,她咬唇直视着岑文甫,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文甫没有理会,继续自顾自说道:“我会给轻尘师太修一封书信,托她好好照顾你,你在山上清修一段时日,磨磨性子。”
昌平示威似的看着未央,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得意之色。未央只觉得心口堵了一块大石,闷得难受极了。她强忍着泪,心底发寒,不是因为昌平脸上挑衅的笑意,而是因为岑文甫那般淡漠疏离的语气。
未央盯着岑文甫的双眼,想从里面读出点儿什么,她认识的师兄,从来不曾这样对过她!
感受到未央愤懑的目光,岑文甫却有意将视线转向别处,不去看她。
未央愣愣的,半响,抛下一句‘果然我是一个外人!’便转身跑了出去。
岑文甫默默听着未央抽泣着走远,然后冷冷地推开昌平公主,淡声说道:“夜明珠还回去!”
“大人!”
岑文甫面无表情道:“公主,下官不想再说第二遍!”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曲霓裳
未央果然收拾了东西,由阿贵护送着往白云庵去了,临走都未再跟岑文甫说一句话。
一晃半个多月,出兵的事情终于安排妥当,朝廷封了公孙无极做统兵大元帅,正四处调集兵马粮草,准备两个月后出师北伐。
岑文甫清闲下来,便觉府中总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也不知未央在庵里过的如何,犹豫两日,放心不下,便带了阿贵,悄悄往白云庵探视去了。
到了庵中,却没见到未央。轻尘师太奇道:“不是大人捎信让林姑娘回府的吗?”
原来未央上山的第二日,就声称岑文甫捎信叫她回去,便辞了轻尘师太,下山去了。
岑文甫大惊,慌忙派了人四处去找,找了数日,几乎翻遍了整个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驿馆,甚至还派人去了药王谷,终是一无所获。
岑文甫心中懊恼不休,怕她赌气这么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三天之后,是皇后娘娘的寿辰。
皇上吩咐在御花园里大摆宴席,宴请群臣。岑文甫携昌平公主到达的时候,御花园里早已人声鼎沸。
岑文甫今夜一身轻服,只见他头戴幞头,身着青衣,腰间束了一条玉带,脚上蹬着一双短靴,显得儒雅斯文,不像是朝廷上叱咤风云的肱骨之臣,反倒像是一个把酒东篱,纵情山水的隐士。
昌平公主挽着他的胳膊,穿着一件浅紫色紧着长裙,裙腰高系,肩上披着青色的披帛,发髻上簪了一支镶了珍珠的金步摇,走起来婀娜多姿,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韵味儿。
二人走向前,向皇上皇后行了礼,送上一串红珊瑚项链作为贺仪。皇后见这珊瑚珠子色泽莹润,玲珑剔透,不由十分欢喜。
“还是岑大人和公主选的贺礼最合本宫的心意!”
皇后娘娘亲自扶起岑文甫,又拉了昌平到一边,握着她的手,说了半晌的体己话。
皇后道:“看你们这一对儿,多般配!方才本宫听见好多人悄悄议论,说你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简直羡煞旁人!”
昌平公主红了脸,虚荣心却是得到了大大的满足,她偷偷望一眼岑文甫,嘴角悄然挂起一缕羞涩的笑意。
皇后伸指戳了下她的眉心,取笑道:“看你,脸上都快乐出花儿来了!”
岑文甫与皇上喝了两杯酒,寒暄几句,又同各位大人打了招呼,便入席坐定,一个人默默地饮起酒来。
宫女们来回穿梭,端上美酒佳肴。百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岑文甫一个人坐在灯火阑珊处,却莫名显得有些落寞。
他看着眼前的瓜果点心,心里牵挂起那个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的少女,早知道应该给她多带上些银子,如今一个人漂泊在外,也不知靠什么过活!
百官到齐,寿宴正式开始。众人高举酒杯,去敬皇上和皇后。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恭祝皇上皇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上和皇后相视一笑,招呼众人落座。
公孙无极端了酒杯站起身,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怎么能少了歌舞助兴,臣特地请来‘霓裳楼’的木姑娘,为娘娘献上一曲!”
有朝官听了,高声叹道:“国舅忒大的面子!这木姑娘可是‘霓裳楼’新崛起的花魁,自视甚高,向来只在霓裳楼里表演,从不外出献艺,多少达官贵人前去请她,都吃了闭门羹,可真真是不好请的紧!”
“哦?”皇上笑道:“想必这个木姑娘,舞跳的极好!”
户部黄侍郎摇头晃脑地附和道:“臣曾有幸目睹过一次木姑娘跳舞,那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人叹为观止!后来又数次去看,却听说她被人包下,不再轻易抛头露面,原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如此高明的舞技,今日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啊!”
皇后笑道:“那还等什么,赶快请这个木姑娘上来。”
公孙无极长袖一挥,指着远处轻笑道:“娘娘请看!”
话音刚落,便见无数长寿灯冉冉升空,一盏盏飘到极远的高处。灯火朦胧,在夜空中晕染出如梦似幻的光晕,飘渺若仙境。众人正惊叹间,又见一身着霓裳羽衣的女子出现在柔和的灯光丛中,只见她身姿轻盈,踩着凌波微步,从天而降,那广袖被风吹的四处飞扬,宛若仙子一般。
那女子须臾到了跟前,百官们伸直了脑袋,抢着去一睹她的风采,可惜此女子用轻纱遮了面,只看得到她曼妙的身姿,却教人看不到她的样子。
女子对着皇上皇后盈盈一拜,然后身形一转,手中竟‘哗啦’多了一把长剑。众人皆吃了一惊,侍卫们‘唰’地抽出长剑,就要护在皇上皇后面前,公孙无极忙朗声道:“不必惊慌!”
皇上看了眼公孙无极,又看看空地上的女子,不但没怪她失礼,反倒淡淡一笑,摆摆手,示意无碍!
侍卫们又‘唰’地一声,收起长剑,退到一边。百官狐疑地坐回位子,都不知国舅唱的哪一出。
乐声响起,却是一曲‘破阵子’,众人恍然大悟,想来方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必是有意为之,是为了制造出与舞曲相得益彰的紧张氛围。
皇上和皇后皆会意一笑,心知国舅安排这场乐舞,定然花了不少心思。
那女子踩着节奏迎风起舞,初时极缓,恰似芙蓉出绿波。只见她辗转腾跳间,英姿飒爽,将一把长剑舞的灵动鲜活,像有了生命一般,优美而舒展。
不一会儿,乐声骤急,剑势也快了起来,转眼之间,剑影凌乱,越来越急。那女子握着长剑,脚步沉稳,灵活地闪转腾挪。她身上的长袖广衫跟着烈烈飞扬,豪放而激昂,就像是一个人在千军万马之中厮杀,沉着有度,游刃有余。
岑文甫本来闷闷地饮着酒,对场中的乐舞并不感兴趣,可无意间一瞥,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昌平公主见岑文甫盯着那曼妙女子,目光舍不得移开一步,不由暗自生起气来,什么‘礼部尚书不近女色’,传言都是假的!这会儿子还不是瞧得双眼都直了!
乐声跟着那女子的脚步,越来越急,最后如骤雨般,嘈嘈切切,掀起一阵高潮。百官们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如酣似醉,在心中赞叹不已。正紧张间,那乐声忽地在高潮处停歇片刻,未几又‘噔’的一声,似裂帛般,发出一串铿锵有力的回音。
那女子收了长剑,对着皇上皇后盈盈下拜。
百官们如梦初醒,发出一阵惊叹,皇后满脸笑意地看向皇上,李睿捋了捋长须,也笑道:“赏!”
昌平见那女子退了下去,不由咧着嘴角朝她背影投去鄙夷的一瞥,心道:不过是一个倚楼卖笑的妓子而已。正想跟人讨论两句,一回头,却发现不见了岑文甫。
九曲回廊之上,一个轻衣柳腰的宫女挑了一盏宫灯,引着方才献舞的女子向宫闱外走去。
那女子在栏杆处凭栏远眺,只见漫天繁星,灯火凄迷,心中莫名一片凄然。
宫女回头见她愣愣地站着,于是小声唤了一句‘姑娘’,说道:“忠王府的马车已在宫外等候,我们早些过去吧!”
女子点头,轻移开莲步,正缓缓走着,暗处却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
“是谁?”宫女吓了一跳,抬高了灯笼往那人脸上一晃,忙曲身做礼,唤道:“岑大人!”
岑文甫对那宫女道:“你先到前面等着,本官有话要对这位姑娘说!”
宫女心中虽觉得不妥,又不好不答应,于是偷偷看了一眼那位女子,见两人好像相熟的样子,便稍稍放了心,这才将灯笼挂在一边儿,退到了远处。
岑文甫走上前,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子看了一会儿,才沉声道:“霓裳楼?你怎么去了那种地方!”
女子一听,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于是抬眸瞪了他一眼,张口顶撞道:“什么‘那种地方’,我可不爱听,霓裳楼是正经的歌舞坊,大家都是凭着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
“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藏污纳垢,取悦男人的场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子忿忿说着,伸手扯掉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俏丽清雅的面庞,正是未央。
她那日溜下山,却发现无处可去,身上的盘缠转眼便用尽,又争着一口气不愿回岑府。只好委身在霓裳楼,想着攒些盘缠,便到江南游历去,教岑文甫一辈子找不着她。却不承想,凭着少时学过的两天歌舞,竟然被达官贵人竞相追捧。
岑文甫自知方才心中着恼,说话重了些,伤了她的自尊,已有些后悔,此时见她双眸中莹莹似有泪光,心中一疼,便不忍再苛责,于是放低了声音,说道:“跟师兄回去!”
未央以为自己一直生着岑文甫的气,可是方才见到他,心中竟隐隐有些欢喜,可惜岑文甫劈头一顿指责,硬生生将这层欢喜给浇灭了。
未央堵着气,冷笑道:“不怕我这霓裳楼出来的女子,脏了你的府邸!”
“你!”岑文甫苦笑:这些日子到处找她,替她担惊受怕,她竟然一点儿都不体谅!“你这心里的气到底要怄到什么时候!”
未央手中紧攥着那块面纱,忿忿咬着唇,说道:“我不过是一个外人,你会在乎吗?”
岑文甫说道:“谁说你是外人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过外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以心试心
未央听了岑文甫的话,心弦似被悄悄撩拨了几下,也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勇气,脱口问道:“那你把我当作什么人?”说完,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中流动着亮晶晶的光。
岑文甫愣住,半晌,方不动声色地将身子侧向一边,抬眸望着茫茫夜色,沉声说了句‘自然是…把你当作我的师妹!’
未央目光一滞,眼中的炙热悄悄冷却下去,转而变做了一丝苦笑,又渐渐恢复成一潭宁静。
她身上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空,只得轻倚在栏杆上,低声道:“你不必再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你照顾我这么多年,已经做的很好了,我如今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是跟你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与其这般纠缠不清,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来的干净!
未央的话里竟是有诀别的意味,岑文甫的心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只觉得这几句话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划清界限?你告诉我,到底要师兄怎么做,你才肯回去!”
岑文甫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当年日日缠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怎么突然间就再也不听他的话了?一种无力感悄然袭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希望未央能永远留在那个懵懂烂漫的年纪,永远都不要长大——
“那好,你告诉我,当年师父是不是被你给害死的?”
未央一双眸子直直勾住岑文甫,竟刹那间变得无比犀利。这样的问题,她从来不曾问过,可并不代表她不在意!
“你从来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岑文甫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看来这些年,她虽然从来不曾提及,心中却十分在意。
“我要你告诉我!”未央目光如火,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姿态。
岑文甫负手而立,瞳孔微收。
未央默默等着,满心期待着他能做些解释,可是他却没有。未央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向那宫人走去。
夜色融融,未央的身影伴着宴席上传来的阵阵欢笑声,渐渐消失在灯火的尽头。
“大人,大人,这里是姑娘的闺房,未经允许不能擅入!”
楼梯口传来小丫鬟尖锐的嗓音,伴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向房门处靠近,小丫鬟在房门口又拦了一拦,还是没拦住。
厢房的们被人推开,岑文甫沉着脸出现在门口。未央捏着茶碗的手抖了抖,心也跟着抖了抖。
小丫鬟吓得脸色铁青,扒着门框向未央解释道:“姑娘,这位大人非要见你,我拦不住!”
未央挥挥手,示意她下去,丫头抬袖擦擦额上的汗,答应一声,转身一溜烟逃走。
“你怎么来了?”他可是从来都不光顾这种地方的。礼部尚书岑文甫一向洁身自好,在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未央以前笑他不是洁身自好,是有贼心没贼胆。如今竟贼心贼胆都有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岑文甫话里夹杂着怒气,脸色十分难看,未央见他目光冷冷锁住正坐在她对面默默饮茶的公孙无极,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解释道:“右丞大人是顺路来看我的!”
公孙无极从茶碗上抬眸,玩味儿的目光从岑文甫身上飘到未央身上,又从未央身上飘到岑文甫身上,嘴角便悄然挂起了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他似乎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于是缓缓开口道:“难得碰到岑大人,本想与大人畅饮一杯,可惜本官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只好它日再找机会!”
岑文甫让出一条道儿,向公孙无极拱拱手,沉声道:“右丞大人慢走!”
公孙无极朗声一笑,向未央挤挤眼,便撩开长衫,跨出门去。未央见他金蝉脱壳而去,心中大骂他不仗义。
“右丞大人——”未央欲追出去,却被岑文甫挡住去路,说道:“马车在楼下等着,赶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府去!”
未央看了他一眼,回身往椅子里一坐,将团扇掷在桌子上,赌气道:“我说过,我不会回去的!”
“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岑文甫负手而立,不慌不忙,却无端给人一种难以逼视的压迫感。
未央竟有些怯了,他从未这样跟她说过话,“国舅大人包了我半年的歌舞,我不能言而无信!”
岑文甫依旧面无表情,淡淡道:“花了多少银子,我明日便派人送到他府上便是!”
两人默默僵持了一会儿,未央见岑文甫态度坚决,于是无可奈何地叹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已经十七岁了,有能力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