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见那人走远,才松了口气,闷闷地从阿贵身后转出,问道:“师兄,此人是谁?”
“你是说公孙无极?”岑文甫看看未央,只觉她的神色有点儿奇怪,“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当朝宰辅!”
“国舅?!”未央双腿一软,眼前一黑,亏得阿贵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岑文甫见未央反应这么大,不由轻蹙起了眉头,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没,没!”未央一颗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又咧了嘴呵呵笑着,傻气十足。
怎么会没事!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
未央预感到她陷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万一国舅有一天心血来潮,揭发了她假冒朝廷命官的‘罪行’,那她可就有她受的了。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可从此恐怕在岑府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像是有一把剑悬在头顶,未央坐立不安,思来想去,又埋怨朝廷用人太过于任性:像这种轻浮放浪之人,怎么还能当上宰辅?
接下的一整个上午,未央都沉浸在一种恍惚的恐惧中,特别是听说国舅也要随驾前往太庙,更是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一般。她去找岑文甫,告诉他不想去太庙了。岑文甫说已经报了司礼监,这会儿子不去,跟上边没法交代,又问她是不是病了。
未央傻了眼,为了不让岑文甫为难,只好勉强跟着去了,心道:只要躲着公孙无极,见不着面就成了。
洪庆九年三月,太宗皇帝李睿率领朝臣百官浩浩荡荡开往太庙,未央做侍卫打扮,跟在岑文甫身边,混进了祭祀的队伍。
圣驾所过之处,百姓夹道欢迎,黑压压地跪在道旁,山呼万岁。未央见好大的阵仗,不由唏嘘不已。
到了太庙,已近黄昏,队伍先驻扎下来休整,正式的祭祀从第二天开始。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仪式便开始了。随行的宫人们献上祭品,太宗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向皇室历代祖先行三叩九拜大礼。
司礼太监念了祭文,又有专门从洛阳白马寺请来的僧人连着做了几场法式。未央看不出所以然,只听着青铜编钟的声音从早到晚,响个不停,觉得耳朵里都快要磨出茧子来了。
因为起的太早,刚开始的新鲜劲儿又渐渐被消磨干净,未央的困意便上来了,忍不住打了好几次哈欠。
阿贵见她不停地打哈欠,吓得手心都渗出细汗来,悄悄打量左右,见无人看见,忙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低声道:“小姑奶奶,赶紧打起精神吧,这个时候,可不敢犯困!”
“谁要做你的姑奶奶!”未央朝阿贵扮个鬼脸儿,又咧开嘴笑笑,登时吓得阿贵七魂飞了六魄。
未央见阿贵脸色惨白,不忍再同他玩笑,于是赶紧学着别人的样子,一本正经起来。
此时,皇帝李睿正茕茕立在高台之上,未央抬眸,隔着人群偷偷打量他。这皇上比她想象中的年轻不少,像是刚刚才到不惑之年的样子,长得也还算不错,只是身形略有些发福。他站直的时候,肚子便将龙袍撑的微微向前凸出一块,未央的目光便忍不住盯着那块儿,心里想着也不知里面装的是雄韬伟略,还是酒肉财色。
然后她的目光又滑到了岑文甫身上,只见他孑然立于百官之前,气质胜了周围人一大截,便不由骄傲不已,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她林未央的师兄。
岑文甫的左手边依次站着几个皇子,再往左,便是国舅公孙无极。公孙无极穿着素色的朝服,将头发高高束起,显得沉稳不少。未央一开始躲躲闪闪,不敢看他,后来发现他回头发现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也就干脆放宽心,肆无忌惮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天子围猎
第二天仍是半晌繁琐的仪式,到了正午,终于全部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本来应该立刻班师回朝,可是皇帝却突发奇想,要去附近的木兰围场打猎。
百官们立刻劝阻,不说皇帝临时起意,没有足够的安全准备,就说这刚刚祭祀了太庙,便去打猎杀生,实在是说不过去。
皇帝任性起来,谁也没有办法,大家苦劝无果,一时僵持起来。最后还是公孙无极‘呵呵’一笑,说道:先人们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如今圣上要去狩猎,正是用这种方式来缅怀列祖列宗,以求不忘根本!
百官们哪里敢真的跟皇上怄气,于是公孙无极此话一出,便借坡下驴,纷纷点了头。
未央虽然觉得公孙无极的话冠冕堂皇,却是极能理解皇上这种‘突然’的任性,别说是他,就是任何一个正常人,只要对着祖宗的遗像,听上一两天的编钟声,都会想着要赶紧找个法子放松一下!
岑文甫是文官,本可以先行返回城中,可是皇帝受到启发,点名要他写一篇称颂此次狩猎‘孝行’的文章,他也只得留下。未央也跟着留下,与岑文甫不同,她的心里却是极欢喜的。她很小的时候,庾信便教她骑马射箭,带着她四处云游狩猎,所以她马背上的功夫,可一点儿都不比男人差。只是庾信死后,她便很少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虽然她一个小角色,骑上马背,摸上弓箭的可能性很小,但看一看这皇家狩猎的场面,也足以令人兴奋不已。
为了确保皇上的安全,大队人马动身之前,便先派了三千禁卫军快马赶到木兰围场,将整个木兰围场层层戒严,因为人手不够,还特地从皇城外的驻军里调了五千人马过来。
待帐篷灶台搭建完毕,有侍卫回来禀报,皇上才下令大队人马一路开过去。到了围场,已过正午,皇上兴致极高,吩咐先不要造饭,待他打了猎物回来,再一起烹煮。
公孙无极换了一身胡服,短衣轻衫,显得格外精神。他走上前,笑道:“皇上,今个儿大家都靠着咱们吃饭,臣可是连偷懒都不敢了。”
李睿捋着胡须笑了几声,说道:“记得年少时候,朕与爱卿一起,经常随着先帝狩猎,如今思来,那些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李睿突然提起年少时的事,公孙无极也不由一阵感慨,“是啊,那时候先帝常常要皇上与臣竞赛,臣学艺不精,次次都输给皇上!”
李睿指着公孙无极的鬓角笑道:“你那点儿小把戏,朕还看不出来?你那是故意让着朕呢!”
公孙无极摇头,“绝对没有!”
“行了,不说这个了,这多年不曾活动筋骨,也不知道这弓箭上的功夫有没有退步,不如爱卿和朕各领一队,再比试一次,如何?”
公孙无极笑道:“难得皇上有此雅兴,臣定当奉陪。”
李睿说了一声‘好’,果然将随行之人分作两队,与公孙无极各领一队。李睿兴致很高,声称要将公孙无极杀个片甲不留。
公孙无极抬眸扫了一眼两队人马,见皇上身边簇拥着太子和一众皇子,他的身后则跟着几位将军和一群侍卫,于是玩笑道:“皇上,这可不公平,您手下全是皇子皇孙,天之骄子,这马上的功夫一个比一个厉害,而臣却领着几个不成器的莽夫,还不是只有输的份儿!”
李睿已翻身上马,听了公孙无极的话,握住缰绳大笑了几声,然后指着太子道:“太子过去你舅舅那边!”
“是!”太子李佑笑着答应一声,催马到了公孙无极这队。
未央远远看见公孙无极与皇上有说有笑,心道这君臣两人的关系如此亲近!难怪公孙无极能位极人臣,看来多少靠着一点这层关系的庇荫。
有兵卒举着角笛仰天一吹,李睿与公孙无极相视一眼,立刻一踢马肚,争相往林子里跑去,其余人等忙快马跟上,皮鞭烈烈而动,马蹄声疾,溅起一路飞尘遮天。
没想到皇上与公孙无极马背上的功夫都不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小卒提了猎物向百官们展示狩猎成果。
未央看着这情形,心头痒痒,恨不能也立刻骑了马追过去。
岑文甫静静坐在临时搭成的帐子里,一边饮茶,一边留意着围场里的动静。他见未央坐立不安,心神恍惚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过了一个多时辰,鸣金收队的声音响起,皇上由众人簇拥着回来。陪侍的大臣们笑问是谁赢了,李睿腆着浑圆的肚腩,呵呵笑着,就往营帐里走,众人便知是皇上赢了。
未央几人远远看着,阿贵撇撇嘴,在未央耳边小声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儿,给国舅大人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赢皇上啊!”
未央伸指敲了下他的脑袋,打趣道:“就你是聪明人?这么多大臣,谁不是心里有数,大家只是应个景,哄皇上高兴而已。”
阿贵啐道:“成天挖空了心思想着怎么讨好皇上,活的好不自在,什么朝廷命官,给我当我都不当!”
未央扑哧一笑,偷偷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岑文甫,阿贵方知说错了话,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岑文甫埋头喝着茶,装作没听见,眼角却分明挂上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皇上吩咐开火造饭,于是有兵士们将猎物宰杀干净,喂了酱料,架在火堆上烤,不一会儿,香味便远远的散发开来,勾人食欲。
岑文甫被李睿叫入帐中议事去了,未央百无聊赖地在帐外坐了一会儿,瞥见不远处堆在一处的弓箭,不由心思一动,便悄悄拿了一把,然后偷偷溜出人群,又牵来一匹马,翻身骑上,一踢马肚,一溜烟儿往密林深处去了。
这会儿大家都围在营地吃饭,林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未央一人。于是她放开了小心,策马扬鞭,肆意驰骋起来。清风拂面,鼓起她的衣袂。
未央欣喜若狂,只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被风吹得舒展开来,畅快极了。
到了一个山头,她‘吁——’了一声勒住马,翻身跃下马背,举目四望,只见山涧溪流,青松苍苍,不由心中欣喜,于是将双手笼在嘴角,对着山涧高声喊了一嗓子,便觉得这阵子心里的郁闷都去了大半。
忽觉眼前一暗,未央抬起头,见几只硕大的白雕振翅从头顶上飞过,遮去了大半的阳光,不由欣然一笑,忙从马背上取下弓箭,搭箭于弓上,张足了力,对准那几只白雕。
‘噔’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去,呼呼作响,嘶鸣着向空中飞去,接着‘噗通’一声,有重物落了下来,未央心中一喜,扒开树丛,将猎物拾起来一瞧,是两只大雕窜在一起被射了下来。
“好箭法!”
虚空中传来一个声音,吓得未央一个机灵,心道:这林子里怎么还有别人?
未央被这个声音吓得不轻,惊慌地回头一瞧,只见丛林中转出一个颀长的身影,却是公孙无极。
未央大惊:不是都吃饭去了吗?怎么他却在这里?真真冤家路窄,到哪儿都能碰上!
“呵呵——嘿嘿——”,未央咧开嘴,笑容干瘪瘪地挂在嘴角,要多难看有多难堪,“右丞大人见笑,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又想到万万不能被他认出,于是赶紧扭过头,背对着他,恨不能立刻溜之大吉。
公孙无极故意轻咳一声,声音里全是戏谑的笑意,“岑大人今个儿见到我,怎么没了当初的硬气?干嘛转身就跑?”
未央一下子愣住,原来这家伙已经认出了她。未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尴尬地杵在那儿,没话找话说:“前面已经开了席,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公孙无极信步跺到未央前面,觑着一双凤眸玩味似地看着她,打趣道:“岑大人不是也在这儿?”
可不是,如果深究起来,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应该是她林未央才对。
“我——”未央嘴角一飘,一口气被呛在胸口,忍不住弯腰一阵咳嗽。公孙无极赶紧上前扶住她,空出一只手帮着轻轻拍打着后背。
后背上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未央一个机灵逃开,公孙无极措手不及,差点没被她给掀翻。
“谢谢大人,我,我没事了!”未央红了脸,一双手局促地都不知道搁哪儿。
公孙无极扶着枯树纳闷儿地看了她两眼,并没有认真追究的意思。他自顾自将衣摆掖在腰间,然后低头在一堆枯草中翻看起来,说道:“既然在这儿,快来帮本官找找。”
未央心神稍定,翘首看着长孙无忌,问道:“大人要找什么?”莫不是这草丛子里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是块儿镶了银边的佩玉,大概有这么大,一向挂在本官的腰间,刚才打猎的时候丢了,想想应该是落在了这附近。”公孙无极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玉的大小。
未央便捡了树枝,帮着四处翻找,随口问道:“这佩玉对大人很重要吗?”他一个朝廷二品大员,薪俸自然不会少,丢块玉算不了什么大事,他却巴巴来找。
公孙无极道:“自然是十分重要!”
未央想起那日马车上的美人,话也没过脑子,便从嘴边儿溜了出去,“莫不是哪位美人送的?”话一出口,恨不得打烂自己的嘴,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么不着调的!
“却是一位了不得的大美人,”公孙无极本来弯腰四处找寻,此时侧过头看她,笑道:“是本官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未央尴尬地笑笑,庆幸他没有多心,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公孙无极如此在意亡母的遗物,想来不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不由便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忙奋力翻着枯草,更加认真地帮着寻找。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之约
公孙无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还一口一个岑大人,叫的未央不好意思起来。未央鼓了半天勇气,才说道:“右丞大人别再消遣小人了,小人不是岑大人,小人是岑大人的师——啊——师弟,魏——魏央!”
公孙无极直起身,单手叉腰,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细汗,笑道:“什么师弟,还不肯说实话,明明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偏偏喜欢穿着男人的衣服到处跑,岑文甫也不管管,就任由着你胡来!”
“大人,你,你怎么——”
未央讶然地张大了嘴,他怎么都知道!
公孙无极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一棵大树上休息,他将目光锁住俯身沉在草丛里的未央,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本官别的不行,对女人却是极敏感的,绝对不会认错!”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西华门外,你不是穿了女装吗?”
未央窘了又窘,原来那天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偏要装作没看到,把她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一样!未央心里着恼,刚刚对他落下的好印象又大大打了折扣,不由赌气似的甩开压在她手背上的杂草,小声咒骂了一句。
公孙无极见未央愣愣地不说话,又道:“你姓林名未央,是当年庾国公门下的弟子,庾信被抄家问斩后,你便一直跟着岑文甫生活,我说的没错吧!”
未央心里一愣,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这朝堂上,尔虞我诈,可别因此连累了师兄,不过看这人玩世不恭,倒也不像是个背后捅人刀的小人。
公孙无极见未央半天不搭话,挑眉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本官知道了这些,会对岑大人不利?”
未央从草丛里抬眸,连声道:“没,没有,大人光明磊落,定然不会做那些卑鄙龌龊的勾当!”未央说着,不由便有些丧气:这人怎么好像总能猜到她的心思似的!
公孙无极摇头笑着,说道:“你不用对本官使激将法,要想让本官守住这个秘密不说,你需答应本官一件事!”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果然还是一个难缠的主儿,也不知到他会提出什么条件?反正只要不是对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