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眸光一滞,猛地看向公孙无极的眼睛。
公孙无极觉察到未央的神色有些奇怪,却不疑有它,反而坦诚地说道:“五皇子需要你的帮助!”
未央心口一收,乱了主意。昨夜才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还未及消化,便让她做抉择,一时之间,她恍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算她不想承认,可毕竟是大周朝廷屠戮了她的宗族。还有庾信的牺牲,她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公孙无极见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心,俯身道:“你怎么了?”
未央轻轻摇头,“没,没什么?”
公孙无极顿了顿,突然蹙眉,眼中兀自闪过一丝警惕,道:“你难道要选择同岑文甫站在一起!”
未央一瞬间被问住,是啊,她要同师兄站在一起么?她不知道,她如今的立场是什么?她也完全没有头绪。
公孙无极看出未央的犹疑,顿时有些生气,他俯下身按住她的肩膀,强迫未央看她,急道:“你好糊涂!大是大非面前,难道还要为儿女私情纠缠不清!你不是不知道,只有五皇子才是大周朝最好的选择!为人臣者,当为天下万民计!你难道要为虎作伥,陷普天下的百姓于水火之中!”
“你若真要做个糊涂之人,本王也不拦你,只是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先帝,如何对得起天地,如何对得起万民!”公孙无极将目光转向桑墨阳的坟茔,声音也略略严厉了些,道:“如果桑太医在天有灵,也断不希望你如此意气用事!”
未央一愣,梦里桑墨阳的话如在耳畔,真实的让人有些恍惚。那是桑墨阳啊,一生都在为她着想的桑墨阳!一定是他不放心,特地来到梦里为她指点迷津!
她的心口痛了又痛,仿佛受到了极强烈的震撼。是的,一定是这样,是桑墨阳不放心她,他不放心她!
她呢?难道真的要让九泉之下的他寒心!
未央愣愣地呆了半天,突然转眸直视着公孙无极,道:“我能帮你们什么?”
公孙无极闻言一喜,不由松了一口气,“九皇子封锁了长安所有的入口,本王需要你想办法帮我们入城!”
未央凝眸思索片刻,默默点了点头。
公孙无极轻轻攥住她的手腕,道:“本王替先皇,替五皇子,替大周,替天下万民谢谢你!”
未央苦笑,“你不用谢我,对不对得起先帝,对不对得起大周,未央不在乎,未央在乎的,只是要对得起天下万民,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她的父亲一生碌碌无为,荒芜朝政,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百姓。他当年没能做到的,就让她来替他做到,他当年欠天下的,她来替他偿还。
庾信那里,就让她到了九泉之下,再去向他负荆请罪吧!
公孙无极见她脸色极是不好,担忧道:“你还好吧!”
未央摇头,从嘴角挤出一丝浅笑,道:“我很好。”
公孙无极审视地看着未央,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低沉舒缓的琴声贴着水面幽幽传来,未央在青石小路上驻足,隔着一树桃花看到水岸亭中,默默抚琴的清瘦身影。
岑文甫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端坐在石凳上,他的墨发没有挽起,只用一根白色的丝带束了,松松的垂在身后,这一副懒散随行的模样,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他那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拢慢捻,目光微凝,看似盯着眼前的水面,却有些迷离,显然他的思绪并不在这把古琴之上。
未央默默听了一会儿琴音,然后轻叹一口气,提足向水亭中走去。
直到未央走到身前,岑文甫才意识到有人靠近,他缓缓收回思绪,抬头见是未央,不由轻轻眯起了双眸,手掌在琴弦上一按,琴声袅袅停了下来。
“师兄——”未央揽衣在一旁坐了,目光有些犹疑。
岑文甫温润一笑,轻声道:“见了公孙无极?”
未央一愣,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也是,如今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他?
“先皇的葬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未央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岑文甫便也不再提,道:“都是司礼监在张罗,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未央只是随口一问,也未在意岑文甫的回答,她抬眸望着湖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将目光转回,开口问道:“师兄,未央的本名是什么?”
岑文甫一愣,将轻柔的目光注视着她,缓声道:“独孤梦!”
“独孤梦?”很好听的名字,想来她的娘亲应该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并且很爱她,才会给她起了一个如此动听名字。
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未央的唇角勾起,淡淡地笑了。
岑文甫看着她这笑容,心口却紧了又紧,他轻轻抬手,帮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水,道:“你要是觉得痛苦,就让师兄替你去应付这一切!”
说起来奇怪,这个秘密憋在心中已经太久,当它终于不再是一个秘密的时候,除了轻松,竟还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是呢,如果这个秘密只是一个秘密,她便还是他的师妹,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未央愣了很久,缓缓摇头,既然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她而起,就该由她亲自去终结。
岑文甫看着未央,眸中荡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终是轻叹一声,道:“无论你选择的是什么,师兄都支持你!”
这一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未央的马车便到了长安城正门。可是她还未出城,便被人拦了下来。
“是你?”看到来人,未央的目光冷了下来。
来的是熹贵妃绿萝,她一身缟素,脸上却挂着妩媚的笑意,完全不似一个新寡的妇人。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身,风情万种地走到未央身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林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未央挑眉与她对视,亦淡笑道:“臣是去白云庵上香,并请主持轻尘师太为先皇祈福超度!”
听的人不信,说的人也没指望她会相信。
“九皇子已经派人请来了洛阳白马寺的僧人,本宫以为,就不必麻烦林将军了!”
未央蹙眉,“臣已经与轻尘师太约好,岂能半途而废,再说,此事已请示了左丞大人,他同意了。”
“哦?”绿萝眼角挂着狐疑的笑意,难道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未央不慌不忙,道:“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找岑大人过来问问便知!只是祈福的吉时眼瞅着就要到了,耽搁不得!”
“好!”绿萝上下打量未央好半天,才一挥手,让守城的兵士们让出了路。
未央道了一声谢,提足要走,又听绿萝幽声道:“将军快去快回,本宫在这里静候将军归来!”
未央拱拱手,沉声道:“娘娘放心!”
夕阳西下,整个长安城斜阳如瀑,为那数不尽的翘角飞檐镀上了一层宁谧的橘色。
岑文甫与熹贵妃绿萝并肩站在城楼之上,默默看着未央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绿萝见马车到了城下,不由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妖艳的笑意。她揽衣转身,正要拾级而下,却蓦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绿萝一愣,将凌厉的目光扫过拦住去路的兵士,不由眉心一沉,回眸去看岑文甫,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文甫目光淡淡的,整个人显得万分疲惫,他看一眼绿萝,沉声道:“放她进城吧!”
“放她进城?”绿萝冷哼,“除非你能保证这马车里没有藏匿什么人?”
“没有!”岑文甫看一眼绿萝,又不慌不忙地强调一遍,“本官说没有,就是没有!”
绿萝目光一沉,眼中顿时凶光毕露,咬牙恨道:“你可知你这样做,不但会害死我,还会害死你自己!”
岑文甫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将目光转向城下,然后抬手一挥,淡淡道:“送娘娘到阁楼里休息!”
几名禁卫军上前,将绿萝围了起来。
岑文甫轻叹一口气,转身欲走,却觉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他的脖颈间便多了一把长剑。
“放了她!”是低沉沙哑的声音,岑文甫没有回头,便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于是摇头轻笑,缓声道:“本官注定要死无葬身之地,不如,现在就把你手中的剑刺下来吧!”
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俨然无所畏惧的样子。
十九凝眸,眼中掠过一丝狠厉,他将手腕一转,岑文甫的脖颈间立刻多了一条血印。
岑文甫面不改色,禁卫们却有些怕了,他们虽不大明白眼前是个什么状况,但如果大周朝的左丞大人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那他们也绝对不会要好果子吃,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将楼梯口让了出来。
绿萝冷笑一声,甩袖下了楼梯,岑文甫想要制止,却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力挽狂澜
未央的马车再次被拦了下来,她跳下车,看着缓缓靠近的绿萝,凝眸浅笑道:“想不到娘娘竟在城门口候了臣一天,臣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绿萝犀利的目光落在未央身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然后信步踱到马车旁儿,复看一眼未央,继而一把掀开了车门上的帘子。
绿萝得意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她惊恐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马车,大怒,“人呢?!”
未央奇道:“娘娘说的难道是五皇子?如果臣猜的没错,他此时应该已经进了宫!”说着,未央的目光突然如鹰隼一般,一霎时变得犀利无比,她一字字,清楚地说道:“带着先皇的传位诏书!”
“你胡说!”绿萝目光瞬间乱了起来,她摇着头,简直怒不可遏,“这不可能,长安城所有的城门都已经被封锁!”
未央眯起双眸,眼中流动着睿智沉稳的光芒,她淡淡看着绿萝,道:“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东门的守城官,曾经是忠王爷的部下。”
绿萝脸色一变,目光瞬间变得凶狠无比,她瞪一眼未央,来不及多做纠缠,便将长袖一甩,上前一步,厉声喝道:“禁卫军听令,五皇子蓄意谋反,所有人快随哀家进宫平叛!”
四周静悄悄的,禁卫军里没有一个人响应。
一种不好的预感伴着强大的压力席卷而来,绿萝只觉脊背一阵发寒,她一把抽出身边禁卫的长剑,指着他骂道:“还不快去!”
禁卫军依然不动,只怯怯地望着她的背后。绿萝惊惧地转回头,只见未央高举着右手,手上托着的,是那枚能调动整个禁卫军与大周朝一半军队的虎符!
西风烈烈,未央的衣袂随风飞动,她托着虎符,略带悲悯地看一眼绿萝,复将目光投向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朗声道:“禁卫军听令,熹贵妃与九皇子阴谋勾结,想要谋朝篡位,速速将她拿下!”
未央的声音铿锵有力,在空气里幽幽回荡,禁卫军听了,果然抖擞精神,聚拢上来,不由分说便将绿萝架了起来。
绿萝咬牙,看着未央冷笑,她一把甩脱压在肩上的大手,哼道:“本宫有话想要和林将军说!”
未央见绿萝目光里闪动着阴险的笑意,却仍是泰然自若地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与她对视。
绿萝倾身凑近一些,凑到未央耳边,幽幽道:“别忘了,你本姓独孤!你难道真的要帮自己的仇人?”
未央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说,不由抿嘴而笑,轻声道:“娘娘说的什么?臣怎么听不明白!”
“独孤梦,你!”
不待绿萝说出口,未央一挥手,便有人将一方锦帕塞入她的口中,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未央饶有兴致地看着绿萝挣扎了一会儿,又凑到她的耳边,悄声道:“独孤梦早就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屠杀里,此时站在你面前的,只是林未央!”
绿萝目光一凛,奋力挣扎两下,却哪里挣得脱。
“放了她!”
空中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未央抬起头,看见了城楼上的岑文甫与十九。十九手持长剑,正将剑刃抵在岑文甫的脖颈间。
未央眸光稍滞,稍稍蹙起眉头,只是顷刻之间,复又恢复平静,凝眸笑道:“你以为用一个罪臣,就能威胁得了我?”
十九没有说话,只是将长剑往岑文甫的脖颈里压了压。鲜红的血顺着刀剑流了下来,岑文甫目不转睛的望着未央,眼中含着淡定从容的笑意,仿佛被划伤的并不是他。
未央愣愣地看着岑文甫,良久,她的目光终于暗了暗,泄了气一般,抬手说道:“放了熹贵妃!”
十九将绿萝救出了长安城,却在数十里外的驿道上,抬手与她作别。
“欠你的,如今已全部还清,从今往后,我们互不相干!”
绿萝看着十九翻身上马,忙惊慌失措地拉住缰绳,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将我扔在这里,岂不是让我白白等死?”
夜风吹开十九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颜。他嫌恶地看一眼绿萝拉住缰绳的手,复又恢复了冷酷淡漠的神色,勾唇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说完,一踢马肚,一溜烟儿向着苍茫的夜色中策马而去。
绿萝差点儿被那股强烈的气流带翻在地,好不容易站稳脚,却发现十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夜里,不由目光一暗,勾唇冷笑几声,亦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孤身往西北方向逃去。
可惜绿萝仅仅逃出了十余里路,便被大周新帝派来的追兵拦了下来。
禁卫军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悄悄包围了左丞相府。待确认所有的出口已经全部被封锁,禁卫军薛统领这才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闯入岑府,粗鲁地踢开了岑文甫书房的门。
他们禁卫军办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绝对不会有半点儿拖泥带水。
他们闯进来的时候,岑文甫正端坐在矮几旁,独自一人默默饮茶。
禁卫军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岑文甫不慌不忙地吹开浮沫,饮一口清茶,然后抬眸扫一眼气势汹汹的禁卫们,轻笑道:“你们终于来了,本官已经等了许久!”
禁卫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
岑文甫摇头而笑,道:“待本官将这碗茶喝完!”说着,托起茶碗,缓缓饮了下去。
岑文甫放下茶碗,起身郑重其事地整理了衣冠,淡淡笑道:“走吧!”说完,自顾自提足走在前边。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立刻紧跟着出了房门,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今晚的抓捕竟会如此的顺利。这可是大周新帝最忌惮的头号奸佞,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们层层设防,可以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却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大周左相岑文甫以一种超然的姿态,束手就擒,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然无牵挂了。
先皇驾崩的第七日,是大周朝最为动荡的一天,就在这一天,五皇子奉诏登基,九皇子因谋逆罪被逐出京城,遣回封地。紧接着,先皇最宠爱的熹贵妃因为参与谋逆下狱,就连权倾朝野一时的左丞相岑文甫,也因为与谋逆有关而被刑部收监。
一切发生的那么迅猛,迅猛得来不及思考,待群臣与百姓们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大周朝的天,是真真切切地换了。
他们不由心怀忐忑,又充满期待:这换了的天,到底将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地牢里很黑,微弱的灯光仅能照亮眼前一小块儿地方,未央弯腰提着衣摆,一步步下了台阶,到了底层,潮气混着发霉的味道顿时扑鼻而来。
未央禁不住抬袖在眼前挥了挥,却也未能赶走这难闻的气味儿。
狱卒一遍遍提醒她小心,未央稳住脚步,才没有在湿滑的地板上摔倒。
整个地牢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