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未央也曾真心待你,并不曾负过你丝毫,如今,请你放我走吧!”
未央眼里的笃定,语气里的疏离让岑文甫的心口紧了又紧,他愣愣地立于风中,良久没有说话。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打更声,劲如铜钟,惊得岑文甫一个机灵,他才恍如梦醒般,凝眸说道:“你们准备去哪儿?”
未央见他神情萧瑟,面色苍白,不知是被夜风吹的,还是被月光照的,不由心头一软,低声道:“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岑文甫的眉心猛然间蹙的更深,双眸中精光闪烁似有薄怒,“连师兄也不能知道吗?”难道她竟打了永别的心思吗?
未央不忍心说不,只轻轻点了点头。
岑文甫身形一滞,心绪突然不受控制般,全部从眸子里迸发出来,一字字,厉声道:“难道这长安城中,就没有你留恋之处了?”
未央见他双眼猩红,隐隐似有失态之状,胸口闷堵,心底更如被撕扯般疼痛。
眼看月已中天,不如早早结束这般无意义的纠缠,于是心头一狠,冷冷说道:“师兄,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我,大可以让官府派人来抓,未央不会反抗!”
岑文甫闻言,突然按住胸口一阵咳嗽,他默默地注视着未央,半天,突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那笑容萧瑟无比,顷刻便逝,只见他一挥手,说道:“退下!”
未央只觉得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放大,直到他这一声‘退下’,霎时觉得一颗心从悬崖上凌空跌落下来,空空荡荡的,一直沉,一直沉——
马车缓缓挪开,青石路立刻开阔起来。
未央浅叹一声,催马前行,却被岑文甫把住马缰,未央脸色一变,“你想反悔?”
岑文甫也不反驳,只是伸出手臂,将掌中之物递到她面前,恢复了平日里淡漠清冷的语气,说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收回,你如果不愿意要,随手扔了便是!”
不由分说,将佩玉塞到未央手里,转身便走。
未央呆呆坐在马背上,半天方冲着他的身影,轻声喊了一句,“师兄,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浮生若梦
寒风月夜,总少不了失意之人。
大周礼部尚书府邸的后园子里,孤灯昏黄如豆,修竹沙沙作响。
岑文甫端坐于石凳上,一杯杯对月独酌,清瘦的身躯在脚下扯出一道修长落寞的影子。秋风骤起,吹得他衣袂飘摇,发丝飞舞。
一位戎装的禁卫军在远处探头探脑半天,抬头看夜色渐渐淡去,心中着急,不由一跺脚,大步流星迈入亭中。
“大人,再不出发,犯人就要跑了!”
岑文甫抬眸,醉眼朦胧地望着他,笑道:“着什么急?夜间寒冷,本官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再去不迟!”
一个时辰以前,宫里派人送来圣旨,命岑文甫带五百禁卫军,亲自去抓桑墨阳。岑文甫一口答应下来,却只顾坐在这里喝闷酒。他们这些受命的禁卫军,个个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万一跑了犯人,皇上怪罪下来,他们可吃罪不起!
“大人,不能再等了!”
岑文甫的眉梢挂着清浅的笑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抬手撑住额头,连连打了几个酒嗝儿,才将迷离的目光往那禁卫身上一瞥,说道:“好,我们这就走!”说着,果然握了酒杯起身,可是还未挪出两步,似乎腿上一软,身子晃晃悠悠两下,又‘噗通’坐回到石凳上。
那名禁卫忙伸手扶住他,“大人!”
岑文甫摆摆手,摇头道:“这一不小心,喝的有些过了头,你别急,本官先缓缓!”
禁卫急了,“大人,缓不得!”
‘好,好——’岑文甫口中说着‘好’字,却眼皮一颤,一把伏在了石桌上。
那命禁卫愈加焦急,忙伸手摇晃他的肩膀,一声声催促,岑文甫只是一动不动。那官兵不由心下生疑:这岑大人也不知是真醉假醉!
岑文甫趴在石桌上,唇角挂着痴笑,口中犹自呓语,“不急,不急,待本官稍歇片刻,去抓犯人,定然手到擒来!”
那禁卫见叫不动岑文甫,正手足无措间,忽闻得脚步声沉沉响起,一抬头,看见竹影重重处,一人白衣轻衫,缓步而来。
月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映出一副清冷淡漠的俊颜。
禁卫认出那人,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失礼,忙又伸手去扯岑文甫,惊慌道:“岑大人,岑大人——”
岑文甫勾着唇角抬起头,正要嗔怪,蓦然看到那人,不由目光一滞,笑容也僵在脸上。禁卫见尚书大人目光严肃,凝眸蹙眉,已完全没了方才的醉态,不由愣了愣。
岑文甫坐直身子,整理衣袂,一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禁卫一惊,忙附在岑文甫耳边,小声提醒道:“岑大人,属下听说这个人功夫了得——”
岑文甫转眸看他,目光一寒,那禁卫一句话噎在口中,怔了怔,只好拱手退下。
来人步履从容地踱入亭中,不待岑文甫招呼,便一手撩开衣袍,自顾自在对面坐了。
岑文甫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他抬眸看一眼来人,沉声道:“你没走?”
那人挑起眉梢,似笑非笑,不答反问道:“大人希望我走?”
“……”岑文甫神色一顿,“自然是……不希望……”
“所以桑某特地来给大人讲一个故事!”那人的嘴角浮起一丝清冷的笑意,若有若无,似一层薄雾,仿佛只消微风一吹,便要消散的了无痕迹。
岑文甫抬眸看着那人,漆黑的眸子里深邃如潭,闪动着精光。他默默斟满一碗酒推到那人面前,淡淡笑道:“桑兄要讲的故事,定然是十分精彩,岑某洗耳恭听!”
桑墨阳顿了顿,方缓缓开口,说道:“有一北方小国的皇子,因为看不惯王位之争,遂去国涉远,隐于山野。本欲凭着一身医术,救死扶伤,兼济天下苍生,不料却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惜这个姑娘却只把她当做朋友。”
岑文甫眉心微蹙。
“尽管如此,他依然心甘情愿的守护她。后来,这位姑娘身中奇毒。他自负神医妙手,面对此毒,却束手无策。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姑娘死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返回故国求救,可那下毒之人却以解药做饵,逼着他做一些他并不屑于做的事情。”
岑文甫的眉心蹙得更紧。
“他很痛苦,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于是,那下毒之人每月送来一粒解药,他便一边骗这姑娘吃下解药,一边加紧研制解药的配方——”
桑墨阳漫不经心地娓娓道来,像是真的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岑文甫一言不发,只是垂着眸子,默默饮酒。
桑墨阳说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岑文甫抬眸看他,淡淡道:“想不到你竟是羌族的王子,瞒得我们好苦!”
桑墨阳又闷闷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没有说话。
岑文甫微凝起一双凤眸,“为什么不跟她一起逃走?”
桑墨阳摇头,目光迷离,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里去?”说着,将探究的目光转向岑文甫,接着道:“再说了,她爱的终究不是我!”
岑文甫眸光微微收了收,没有接话。
亭外有月,杯中有酒,两个人各怀心事,皆默然无语。
桑墨阳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岑文甫的回应,于是眸光一转,突然起身,对着那轮弯月长笑几声,转身拂袖而去。
岑文甫默默看着他走远,目光转回,见石桌之上,赫然放着一只精巧的瓷瓶,不由轻叹一声,默默闭上双眼。
片刻之后,禁卫军来报,说是已经擒获了嫌犯桑墨阳。
岑文甫摆手让他们离去,然后撑着桌面站起身,抬眸望了眼那轮弯月,顿时只觉得全身疲惫,倦乏至极。
城外三十里,一座小酒铺孤零零耸立在驿道之侧,酒铺门口一面锦旗随风而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醉春风’三个大字。
未央临着卷窗而坐,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夜色消尽,东方既白,官道上仍是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酒馆的掌柜趴在柜台之上,沉沉的打着盹儿。小二抱着酒坛,一边张口打着哈欠,一边帮未央添酒,完了打量未央一眼,默默摇头叹气:要不是这位姑娘给的钱多,他才不在这儿陪着熬了这一晚上,这会儿子都困的要死。这姑娘也是的,等了这么久,该来的早就来了,现在还没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小二心里一动,莫不是来了,探头往驿道上一瞧,果见黄土尽头,有人影晃动。
未央低头凝视着酒碗,听着有人跨入门内,听着有人走过来,听着有人拉开凳子坐下,不由唇角一勾,眼里浮起轻柔的笑意来。“你怎么才来,酒都冷了!”未央一声埋怨,嗔笑抬头,下一刻,笑容却愣愣地僵在了脸上。
“怎么是你?”
“是我!”淡淡的声音,如寻常一般,似将一切惊涛骇浪都吞入了平淡的漩涡中。
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却如此平静的坐在对面!
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流过全身,直达心底,未央感觉全身冷得打颤,她的脸颊一瞬间变得苍白如雪,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他怎么了?”
岑文甫静静地凝视未央的双眸,目光中包涵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怜惜,又隐隐有些绝望。
“他死了!”岑文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却带着几分嘶哑和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清酒断肠
“你说什么?”未央抬眸,愣愣的,像是没有听懂。
岑文甫的目光穿过炭炉上袅袅婷婷的轻烟,落在未央的身上,“他到刑部自首,承认了通敌叛国的罪行。一个时辰前,他在牢里自杀了——”
岑文甫的语调缓慢淡漠,与平日并无二致,可是听在未央耳中,却尤其的残酷无比。她伸出手臂,颤颤微微地去取那温在热水里的酒樽,几滴水溅在细炭上,发出‘磁磁’的响声。她的手背从滚烫的热水中划过,她却浑然未知。
未央此刻浑浑噩噩,似身处梦境般,觉得周围一切都虚无缥缈,不真实起来,唯一清晰的却只有岑文甫那沉郁的嗓音,隔着虚空,幽幽传来。
这一字一句,都像尖刀般,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她的心,直到鲜血淋淋,血肉模糊。
未央痛的弓起了身子,胃里也翻江倒海一阵难受,只好按着胸口,才不至于吐将出来。她单手撑着桌面,侧耳细细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待她听到‘自杀’二字,便觉岑文甫的声音倏忽飘远,渐渐竟听不到了。
她瞪圆了眼,仰起头,努力地去听,却只能看到岑文甫的嘴唇在动,完全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
油灯‘嘭’地爆出一个灯花,溅出来油迹似眼泪般顺着灯筒流了下来。
未央愣愣地坐着,岑文甫蹙眉望着她,也默不作声地陪她坐着。就这样僵持了好大一会儿,未央眼中的泪滴才终于滚滚落了下来。
岑文甫看她一副如癫似狂的模样,只觉心口一阵阵扯痛,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仍旧只是静静地在一旁陪着。
未央眼中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总也流不完似的,一颗挨着一颗,在脸颊上留下两行润湿的痕迹。
小酒馆里一时只剩下隐忍的抽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幕悄然散尽,天已大亮。
温酒的巧炉里,细炭已经燃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头,在灰烬里随风忽明忽暗。未央与岑文甫隔着酒桌静静坐着,相对无言。
未央渐渐停住了抽泣,她抬眸转向窗外,愣愣地盯着路旁那棵枯干的老藤树,盯了老大一会儿,毫无预兆地,突然捂着肚子‘咯’‘咯’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却仍抬臂撑着桌子,笑个不停。
这怪异的笑声在整个小酒馆里回荡,直听得人心里发慌。
掌柜的被惊醒,小二愣在一边,他们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怯怯地看看窗前对坐的两人,又看看门外一排戎装的官兵,便不敢近前询问,只远远站在一边。
岑文甫凝眸注视着未央,眉头越蹙越紧,他突然有些怕了,特别害怕,害怕得手腕都抖了起来。他猛然起身,隔着桌面扣住未央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怒道:“你笑够了没有?”
未央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冷冷地看着他,双眸腥红,嘴角全是讥讽之色。她挑一挑眼梢,渐渐敛起笑容,直勾勾盯着岑文甫看了一会儿,突然将眉心一横,一把甩脱他的手,站起身,踢开凳子就往外走。
岑文甫急声喝道:“你要去哪儿?”
未央没有回头,声音却清冷无比,“去给我的丈夫收尸!”
岑文甫听到‘丈夫’两字,身形一颤,一股寒意瞬间袭上心头,将那五脏六腑冻得扭曲成一团,他撑着桌面,握着的拳头上爆出一条一条的青筋。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未对他这样说过话!
秋风隔着卷帘闯入馆内,岑文甫一个寒颤,只觉全身上下皆是从未有过的冷,冷得他心底发慌。
他张口喝道:“你不能去!”
未央回过头,勾起嘴角看他,“为什么?”
岑文甫微微抬眸看着未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他是刑部量了刑的重犯!虽然揽下了所有罪名,可是人毕竟是你引荐的,皇上难免对你存着猜忌,你这么去,就是等于坐实了他的怀疑!”
未央冷笑,“他爱怎么猜忌,就怎么猜忌,未央并不在乎!”说完,提足又走,她如今心灰意冷,对生死也不大上心起来。
岑文甫见她如此,目光一寒,登时拍案而起,震得桌子上杯儿碟儿骨碌碌一通混响。
‘铛——’的一声,门口的官兵将兵器交叉,拦住了未央的去路。
未央停住脚步,回首看着岑文甫,眸子里全是死灰一片。
岑文甫看着她,心中怒火翻腾,他实在看不了她如今的样子:就算她或哭或闹,甚至拿剑在他身上狠狠地刺出两个窟窿,他也不会在乎,可就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竟让他无法忍受。
“好,你可以不在乎皇上的看法,可是岑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难道你也不在乎了吗?你不会不知道,这刺杀皇上可是灭族的大罪!”
未央看着他冷笑,继而叹出一口气,像是自嘲,咬牙说道:“岑文甫,说来说去,你最在乎的,还是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你若怕我连累你,大可以和我划清界限,我只当没认识过你便是!”
“你怎样想我都行!”岑文甫胸口一阵闷堵,强忍了怒意,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允许你干任何蠢事!”他的语气坚决,丝毫不容置疑。
未央扫了一眼门口的甲兵,目光落在岑文甫身上,悄然握紧了腰间的长剑,“你以为凭这些人能挡得住我吗?”
“挡不住!”岑文甫淡淡出声,未央的武功乃是庾信亲授,这世间,能伤到她的人并不多。他虽带来甲兵,却并不是为了拦她。
未央冷笑,瞥了岑文甫一眼,提足要走,手腕却猛地被人攥住。未央回头,怒视着岑文甫,“放开!”
岑文甫果然松开手,手腕一转,‘唰’地抽出了她腰间的佩剑。
未央大惊,“你要做什么?”
岑文甫微凝起双眸,一本正经道:“阿央,只要师兄还活着,就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你要是执意要去,现在就杀了师兄吧!”
说着,便把剑柄塞入未央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