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折子请求立嗣。
为了对付这一波又一波求见的大臣,禁卫军专门增派了人手,日日守在万寿宫外。这一日李睿身体微微好转,正披着件狐裘在大殿里徘徊,一转身看到一个人蹲在窗子下边儿,正围着火炉煎制汤药,不由好奇地凑过来,微曲着身子,看那热腾腾的烟雾缭绕而起。
炉前之人拿着把芭蕉扇呼啦啦地扇着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认真而专注,并未意识到有人靠近。
一个太监从帘幕外转进来,看到李睿,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大呼,“皇上饶命!”
这一声高呼吓了炉前那人一跳,她转过头一瞧,见李睿竟长身立在一边,不由脸色一变,也忙起身行礼,“参见皇上!”
李睿捻着修长的胡须,故意沉下脸,冲那个小太监呵斥道:“你可真会偷懒!竟然敢让堂堂御林军副统领替你煎药!”
小太监吓得脸色铁青,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饶,大呼再也不敢了。
未央见那小太监可怜,忙跪下来道:“启禀皇上,是臣见许公公在殿前守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所以主动要求替他煎药,让他有空去吃点儿东西!”
李睿听了未央的话,面色稍缓,摆摆手让许公公退下。许公公看着嘟嘟沸腾的药汤,迟疑道:“这药——”
李睿微微一笑,“所谓帮人帮到底,林统领既然有心帮你,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药就交给她煎了!”
未央慌忙做礼,诚惶诚恐道:“遵旨!”
许公公这才放心退下,未央仍旧蹲在地上去扇炉火,李睿一抬手,有宫人搬来了太师椅,李睿便在椅子上坐下,默默看着未央煎药。
未央没想到这皇帝竟然留下来看她煎药,不由一阵尴尬,怯怯道:“这里风大,皇上还是到内殿歇息吧!”虽说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相处,未央已不似当初那般畏惧李睿,可这般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稍有些拘束。
李睿挑眉而笑,“怎么?难道不喜欢朕在这儿坐着?”
“没,没有!”
李睿动动身子,找一个舒适的姿势半躺着,笑道:“你只管煎你的的药,朕这些日子躺的太久,正好活动活动,顺便找你聊聊天儿!”
“皇上有话请讲!”未央战战兢兢,暗思这皇上能和她聊些什么?
李睿顿了顿,斜觑着未央,缓声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们了,日日在外巡逻防守。”
未央诚惶诚恐,“这是臣的职责,不敢居功!”
李睿托着鬓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叹道:“朕这身子眼看着越来越差,朕着急,这满朝的文武大臣们更着急!”
未央抬眸看向李睿,恭恭敬敬道:“大臣们自然着急,都日日翘首以盼,盼着皇上早日康复!”
“他们?”李睿勾唇浅笑,轻轻摇头,“他们是不是盼着朕康复,朕不确定,可是有一件事儿,朕却清楚的很!”
未央一愣,脱口道:“是什么事儿?”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李睿凝眸盯着未央瞧了一会儿,眼睛里写着探究,转而目光一转,朗声笑了笑,缓缓说道:“他们呢,都盼着朕早日立嗣,不对,是早日立他们拥护的皇子为嗣!瞧,朕这还没死呢,这百官们就已经分裂成了几个阵营,听说还闹得不可开交!”
未央心惊,这些日子以来,朝廷上确实出现了一些变动,大臣们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好不热闹。原以为李睿病重,并不知晓,却没想到他竟对这些事儿一清二楚。
难道这些日子闭门不出,竟是要制造出一个假象,让这些大臣们误以为有机可乘,自露马脚?这个想法猛然蹦入脑海,吓得未央一个寒颤,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诚如未央所想,李睿虽居病榻,却仍将朝局牢牢掌握在股掌之间。他看着朝堂上那些不入流的小动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兀自集了一肚子的闷气,可惜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一吐心事。今日碰到未央,也不知道,竟对她说了这么多话。
李睿能向她坦诚地剖白心事,未央也很吃惊,她知道皇帝乃是心中苦闷,急于找人倾诉,于是便稍稍安了心,不由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储,皇上为何不早早立嗣,安了朝野百官的心?”
“安了百官的心?”李睿紧了紧身上的裘袍,觑起眸子,轻笑摇头,“百官的心永远也安不了!就算朕立了储君,这储位之争,也断然不会停歇。”
“朕若不立尚好,朕若一立储君,无论这储君是谁,都将成为众矢之的,成为许多人的箭靶,眼中钉,肉中刺!李佑便是前车之鉴!”
李睿提到废太子,目光不由暗了暗,未央看在眼里,知他舔犊情深,颇有些感动,却又有一些心惊,这一番见解倒是她从未想过的,看来当今圣上,确有过人之处。
李睿叹口气,又道:“朕的儿子们,个个都想得到这个储君之位,却不知这个位置根本就是个灾,谁坐上去谁就没有好下场,朕的大哥是,朕的八弟也是,如今朕的儿子还是!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怎么忍心——”
未央心中凄然,三天前刚传来的消息,废太子李佑身染瘴气,已于半个月前病故,李睿听到这个噩耗,怎能不有所震动!可怜李睿既是一个父亲,却更是一国君主,很多情绪不便显露,只能深深的埋于心底。
“皇上,药煎好了!”未央轻吐一口气,将药汤缓缓倒入碗中,李睿今天已经说的太多,太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她只能打断,以图明哲保身。
李睿一眼看穿未央的心思,不由轻笑摇头,接过药碗,然后在未央震惊的目光中,将那碗药尽数倾倒在了一旁的花盆里。
未央大惊失色,“皇上,您这是——”
李睿挑起眉梢看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吃了这药,朕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这几日未吃,竟能下得床来,你说这药,还要不要吃?”
未央身形晃了晃,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看着李睿轻笑着转入内殿,不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未央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竹舍的床上,红姑告诉她是总管太监文公公派人将她送回府的,只说她连日当值,操劳过度晕倒,故而皇上体恤,让她这几日好好在府中休息,不用去宫里当值了!
未央从床上爬起,光脚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翻出几粒药丸,用帕子包了,匆匆就屋外奔去。
红姑大惊,忙唤住她,“你穿成这个样子要去哪儿?”
未央低头一瞧,才意识到自己竟只穿着睡袍,于是忙捞起一件外衫套上,胡乱收拾一番便出了门,红姑拦都拦不住。
出了府门,找到一处医馆,见了大夫,只将那药丸拿出来给他看,大夫狐疑的接过药丸,又是闻又是切,又是尝,折腾了半天,奇道:“姑娘,是谁中了毒?为何会有这清热解毒的药丸?”
未央一听,脸色愈加惨白,忙抓着他的胳膊急急问道:“你不会看错?这当真不是强身健体的药?”
大夫沉下脸,一脸不悦,“姑娘这话什么意思?老夫行医数十年,绝对不会看错,这明明就是解毒的药!”
未央愣愣地呆立了半天,突然一转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大夫在身后叫了好几声‘姑娘’,她都置若罔闻。
作者有话要说:
☆、单骑夜奔
“你今天怎么不说话?”桑墨阳从书案上抬眸,看了一眼未央,不由轻蹙起眉头。今日的气氛颇有些不大对头,这未央来了有一个时辰,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未央漆黑的瞳孔左右转了转,像是一场大梦,刚被人唤醒。她讷讷地转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桑墨阳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桑墨阳,我们私奔吧!”
这般漫不经心,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着一件芝麻绿豆一般的琐事。
桑墨阳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滞,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抬起头,将鹰隼般的目光望向未央。
未央与他四目相对,灿然而笑,又轻声重复一遍,“桑墨阳,我们私奔吧!”
桑墨阳眉心微微蹙起,淡淡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恶作剧,“你怎么了?”
未央一愣,突然敛眉正色,“桑墨阳,我是认真的!”
桑墨阳兀自一脸狐疑的神色,眼中略略露出一丝关切,问道:“出了什么事?”
未央愣愣地摇头,胸口一堵,眼中竟悄然浮起一层盈盈的湿润,声音也有些变了调,“桑墨阳,你到底答不答应!”
桑墨阳看出了未央的不同寻常,心底一阵惊愕,直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由放下朱笔,起身绕过书案,踱到她的面前,俯身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未央只是摇头,泪水盈盈地在眼眶里打着转,眼瞅着就要滑落下来。
桑墨阳有些慌了,他从未见过未央这个样子,她这样张着眼睛望着她的时候,竟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如果他不答应,眼前的这个少女就会在下一刻彻底崩溃。
未央沉在椅子里,茫然,无助,楚楚可怜。
桑墨阳的心口一紧,他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好让她的身子不再颤抖。他的脚已经跨过去,手臂已经张开,却只是将手中的一方锦帕递给了未央。
“是岑文甫出了事儿?”这是桑墨阳下意识里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人能让未央变成这个样子,那一定就是岑文甫。
未央的眼泪突然间夺眶而出,隔着婆娑的泪水去看桑墨阳,也有些朦胧飘渺起来。
“桑墨阳,为什么老想着别人,难道你就不能为自己着想一下吗?”
桑墨阳一愣,细细品味着未央话里的意思,竟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突然警惕起来,“你是不是听到了些流言蜚语?”
“没,没有!”未央匆忙地摇着头。
桑墨阳从她躲闪的目光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未央焦虑起来,“桑墨阳,你到底答不答应!”
桑墨阳静静地凝视着未央,目光转了又转,忽而一暗,默默蹲下身,抬指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滴,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难得轻柔下来,“你想去哪儿?”
未央一声哽咽,泪眼婆娑中浮起一丝笑容,“我们去江南,在草长莺飞之处,开一个小酒馆,效仿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沽酒,好不好?”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桑墨阳轻抿着嘴角,凝眸浅浅一笑,原是一年四季冰冷的脸,突然如积雪消融般,灿烂如月华起来。
“好——”
一个‘好’字,胜过千言万语,竟比这世上的任何一句承诺都要动听诱人。
桑墨阳站起身,未央也跟着站起,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是轻轻笑着。
未央痴痴看着桑墨阳的笑,心一霎时便轻松起来,她握住桑墨阳的手,踮起脚尖,迅速在他的唇上轻咬了一口,然后仰脸看他,柔声叮嘱道:“今天晚上,我在城外三十里的酒肆等你!”
“好!”桑墨阳伸手按上自己的唇,那轻柔湿润的触感依然留在上面,令他的心一阵颤栗。
未央看他一脸茫然,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唐突,不由羞红了脸,提足便向门外奔去。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儿,却仍是不放心,倚着门框回头,粲然一笑,说道:“不见不散!”
桑墨阳从错愕里回过神儿,目光柔柔地落在她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红姑,你不必难过,我本打算带你一起走,可是此去如浮萍般四处飘泊,实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吃苦,你放心,等我们寻到了栖身之处,一定会回来接你!”
未央收拾好行礼,见红姑坐于灯下,掩袖轻泣,不由心中一阵难过,情不自禁跪在她的膝前,将脑袋轻轻贴在她的腿上。
红姑捧起她的脸,强忍着泪默默端详着,从未央七八岁开始,她便一直照顾着她,这么多年来,早就视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如今突然听她说要离开,心中怎不悲痛难抑。
未央心里的难过亦不比红姑少,只盼着她与桑墨阳早日找到栖身之所,然后将她接到身边照料。
未央抬眸看着红姑,见她鬓间多了几丝白发,不由悲从心来,默默落下两行热泪来。
红姑慈爱地看着她,忍泪而笑,轻轻用手帮她擦去眼泪,柔声道:“天色不早了,早些上路吧!”
未央哽咽着点头,起身取下披风披在身上,红姑拿来包袱帮她系在肩上。未央转身欲走,顿了顿,又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红姑磕了三个响头。红姑站在那里,再次哽咽起来,忙俯身托起未央,叹道:“去吧!”
未央一咬牙,向门口冲去,走到门边儿,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红姑泪眼婆娑地冲未央摆摆手,“去吧!”
未央咬着唇,一扭头,大踏步而去。
经过岑文甫的书房,只见房内漆黑一片,想来他已睡下。在窗下驻足片刻,闭了眼忍下心中的波涛汹涌的情绪,然后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块佩玉,置于窗台上,抬头看了眼高悬在空中的那一弯新月,转而快步向大门口奔去。
出了岑府,翻身上马,然后一口气奔出数里,眼看到了城门口,却见前方突然冲出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未央急急勒住马,眯起眼睛一瞧,只见车门打开处,一人身着睡袍,从车里跳下来。未央认出那人,心底一阵慌乱。
那人走向前,长身而立,摊开一只手,看着她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未央见他衣履单薄,想来是匆忙之下未及更衣,不由一阵难过,又见他手中托着她留在窗台上的那块佩玉,转而心下一沉,惊慌之下,一时竟无话说。
那人蹙眉打量着未央,目光落在她肩头的包袱上,目光一暗,沉声道:“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师兄,我——”未央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岑文甫抬手拦住她,“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师兄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要走?”
未央一抬眸,愣了愣,转而微微点头,说了一声‘是’!
岑文甫眸孔微收,目光中淡淡地笼了一层寒雾,却又暗含着一丝期待,轻声道:“如果师兄留你呢?”
“……”
未央垂眸不敢看他,她真的怕看他的眼睛,从小到大,她最怕他这样的目光,只要这种目光在她身上留恋一下,她所有的反叛与坚持都会瞬间土崩瓦解。
可是这一次,她不能——
岑文甫眸中的热切渐渐消退,半晌,方淡淡道:“他值得你这么做么?”
未央凝眸,“有些事,只有愿不愿意,没有值不值得!”
岑文甫一听,未央话里似有所指,不由心口一阵扯痛,凝眸看着她,却见她神色坚定,目光淡漠,教人猜不出她此刻的心思。
“想不到你竟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看来以前都是师兄自作多情了!”
未央心口一疼,好一个‘自作多情’!如果她早些听到这句话,也许会怦然心动,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心却反而因此平静下来。
师兄啊师兄,自作多情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
既然至死不能拥有,不如提早放弃,既然纠缠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她林未央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
“师兄,未央也曾真心待你,并不曾负过你丝毫,如今,请你放我走吧!”
未央眼里的笃定,语气里的疏离让岑文甫的心口紧了又紧,他愣愣地立于风中,良久没有说话。
不知哪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