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伤疼得他摇摇欲坠,可心头的焦急,还是压过了其他。
就在这时,普宁开门走进。
一见他人在哪儿,她吓了一跳。“你在做什么,你还不能乱动啊!”她飞快将木盘往桌上一摆,搀着他坐回床上。
“公主……”他才刚开口,立刻被她捂住嘴。
“嘘。”她回头一瞧半开的屋门,幸好储大娘没跟进来。
匆匆将门关上,她又走回床边。“先提醒你,我没告诉其他人我们俩的身份,在这,我管你叫哥哥,你可不能说溜嘴。”
“什么?”他一头雾水。
“是这样的。”她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也提了她隐瞒身份的考量。“虽然我已经确认这村子跟劫我们的贼匪无关,但开头都说了是兄妹,我不想再多做解释,就暂且将错就错了。”
他这才想到,睡梦中,总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喊着“哥哥”,原来是在喊他--他一瞧破旧的小茅屋,然后目光停在她脸上。
直到这会儿,他才察觉她不太一样了。
她身上竟穿着寻常人家的素衣罗裙,还有她头上的金簪银钗,也全数卸去。一头青丝,只用红绳扎了个双髻。
“您怎么之身打扮?”
她低头一瞧自己。“喔,我原本穿来的衣裳脏了,所以储大娘借了我一套。嘿,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洗衣服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一愣。“您自个儿洗衣裳?”
她得意一笑。“你不知道我现在会做的事情可多了--哎呀,我差点忘了鸡汤。”
她赶忙取来桌上的汤碗,舀了一口吹凉。
于季友昏迷这段时间,她可扎扎实实学了不少东西,不止洗衣,还包括烧饭、担柴、采果,还有“锱铢必较”。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储大娘帮她把最后一支金簪偷偷拿到镇上变现,换了八十贯钱。在村里,两贯就可以换到一只肥鸡一块猪肉一篓鸡蛋跟三手面粉。相较之下,她才明白村长跟医馆大夫诓了她多少。
“我自个儿来。”于季友哪好意思让她伺候,可手一伸起,他眉尖又是蹙紧。
并宁没打算把汤碗交给他。“你就安心坐着,你背上的伤真的很严重,多做拉扯,不心你一辈子不会好。”
“下官怎么可以让公主帮我做事--”
她白他一眼。“都说过在村子你是我哥哥,当哥哥的受伤了,做妹妹当然得帮他忙。”
“但您是公主……”
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她一啐。“既然你非得这么不通情理,好,那我命令你,在这里不准喊我公主。”
他欲辩,可一瞧见她的眼神,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普宁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让他安心静养;她是一番好意,如果他连这点也不肯接受,那已不是客气,而是过于矫情了。
“张嘴。”普宁将杓子一凑。
他看了她半晌,说道:“谢谢。”
“好喝么?”她甜笑问着。
他点头。“好喝。”暖暖的鸡汤进肚,他背上的抽疼,感觉竟缓解了许多。
她开心了。“我刚喝也觉得不错,想不到我头次熬鸡汤,成果还不错。”
“这是您熬的?”他再一次惊讶。
“对呀。”她点头,又喂了他一杓。“在这穷乡僻壤,谁有时间帮我多做事,我当然得多学一点。”
“但您是公主……”
“都说过不要再喊我那两个字。”她没好气。“我单名苹,村里人都喊我苹儿姑娘,你唤我苹儿就得了。”
他定定看着她,好难想像,向来刁蛮任性、从来没吃过一点苦的她,竟会下厨做羹汤--为了他?
“下官不懂,您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
“你先把汤喝完我再告诉你。”
她又喂了他几口,直到他摇头表示再也喝不下,才将汤碗拿回桌上。
回头,她看着他吁了口气。“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你嘴里说的牡丹。”
他皱眉。“我说您是牡丹,不过是个譬喻--”
她抢白:“但你没法否认,我李苹在你心里,确实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事都不懂的娇娇公主,没错吧?”
他答不出话,她猜对了。
她环胸一哼。“不能怪你这么想我,但我要让你知道,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变得很能干,就像你一样,什么事都懂。”
“为什么一定要拿下官拟比?”
因为我中意你。
这句话依她以往个性,她早大剌剌说出,前一回在“一条龙”里,她不也当着许多人面同龙焱说过,但这个时候,她却觉得心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大胆说了,得来却是他一句“不适合”,她想自己应该会心碎而死。
没错,她是害怕。
她很明白他对她的感觉,还构不上很喜欢--至少不像她喜欢他那般喜欢。
这种情况下,她才不告诉他原因。
她横他一眼。“干嘛什么事都要我说?你不会自个儿想?”
就是想不出才想开口问--于季友正要开口,外头却突然响起敲门声。
并宁去开门。““储大娘。”
“我来告诉你热水烧好了--”储大娘眼一瞄望见屋里人坐着,表情惊喜。“你哥哥醒来了?”
“对啊,我刚进门他就坐着了,看样子大夫的药还挺有效的。”
“太好了。”储大娘朝屋里的于季友颔首。“开头见您昏迷不醒,我们还真担心了好一下。”
于季友回礼。“谢谢大娘,我刚听苹儿说,您帮了我们很多忙。”
“哪儿的话,”储大娘摇手“要谢的人是我。多亏苹儿姑娘度量大,肯给我机会弥补--”
于季友一听,眉头蹙紧。“什么?”
“大娘。”普宁突然打岔。她才不想被他发现自己一进村就被人拐走金簪的事,她还想继续保持她能干厉害的形象。
“不是说热水烧好了,您快带我去提。”
“对对对……”
“等等……”于季友还想把话问清楚。
普宁却不给他机会。“你坐着休息别乱动,我马上回来。”说完,她火速拉着大娘离开。
一瞧她闪避模样,他摇摇头,就知道事有蹊跷。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将这事记上了心,找机会,非得跟大娘问个清楚不可。
第五章
一盏茶时间,普宁跟储大娘各拎了桶水进来。
动弹不得的于季友一见普宁干粗活,愧疚得恨不能下床代劳。
储大娘回头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葛麻布袍。
“那我先走了。”
“谢谢大娘。”
大娘一出门,普宁立刻把屋门掩上。
“好了,该帮你换药擦澡了。”她走到于季友面前,开始卷起衣袖。
“等等……”他一听,哪顾得了背伤疼痛,身子猛地一退。
“等什么?”普宁瞪着他问:“大夫交代你每天都得换药,你不想让伤早点好?”
他当然想,但她刚才说,她要帮他擦澡,这怎么可以!
他又痛又羞。“伤口确实得麻烦公主,但其他的事…一下官可以自己来。”
“有什么好害羞,我又不是第一次帮你。”她暗笑,想不到他皮肤这么黑,仍可以瞧见他耳根热红。
他眼瞠大。她的意思是--先前早帮他擦过了?
“一半啦。”她手一挥。“先前你睡得那么死,我又撑不起你,只好草草擦了半身。”
他松口气。“公主别拿下官开玩笑……”
“早说过别再那么喊我。”她将干布往桶里一丢,然后插腰。“还不过来一点,你坐那么远我找么构得到?”
“疗伤可以,但其他的享,还请公主饶过下官。”他无比坚持。
“你怎么那么死脑筋!”
她身一探就要拉他腰带,但于季友抵死不从;她愈靠近,他越是挣动,哪怕这么折腾,会让他痛得冷汗直流。
两人对峙一阵,见他仍旧避如蛇蝎,普宁生气了。她一把抓起湿淋淋的布巾,往他胸上一砸。“拿去,你爱自个儿弄就自个儿弄,我看你多能忍痛,多厉害!”说完,她裙一拎,气呼呼离开。
当门“砰”一声关起,于季友低头看着床铺上的湿布,尝试伸手拿取,然而不过一个伸手的动作,就能让他疼得浑身抽搐。
他发现普宁说得没错,他太高估自己。依他伤势,没人帮忙,他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但他怎么能让高贵的公主做那么低贱的事?
普宁骂得没错,他的确是死脑筋。在他认定,普宁是公主,不管他今天背伤着或者沦落到何等地步,他仍要遵守这君臣之礼。
问题是,他能找谁帮忙?若换成刚才的储大娘,难道他就好意思了?
确实。如果帮他擦澡的是储大娘,他定然不会拒绝。只是普宁刚也说了,村里人都忙,谁有空闲帮他做这等琐事?
毕竟他有一个妹妹--虽然他跟普宁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在外人眼里,他们仍是兄妹。
不管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使唤自个儿家人,总是比使唤外人来得理所当然,但他跟普宁,并不是真的兄妹。
但转念又想,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啊!妻子服侍丈夫,不最是天经地义?
而他如此坚持不让她帮,是不是正意味着--到现在,他仍旧打从心底不接受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
他一眺关起的门屝,想起她气冲冲的模样。他想,她或许也察觉到了。
气死她了!
普宁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路往村后的山峦上冲,直到双腿发酸,上气不接下气,才不得不停步喘气。
本以为经过这两夜,于季友跟她距离总算比较近了,可没想到,到现在他仍然把她当外人。
她用力踢开脚边的石块。公主帮他擦澡又怎么样!公主就不是人,做不得事啊?!难得她头回想帮忙人,那个臭家伙,就得非伤她的心、拒绝她不可!
她瞪着滚开的石块,眼眶慢慢地红了。他的抗拒,比什么都令她难受,她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得落得这下场--她喜欢上的人,永远不会懂她心意,永远不会喜欢上她?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像那个石枣儿,让于季友看她,就像龙焱看石枣儿一样,视她如命,甘冒忤逆皇族之罪,也不舍不弃?
是公主又怎么样!在被人喜欢这事上头,她还不如一个小老百姓,一个石枣儿。到现在她才肯对自己承认,其实她心底,好羡慕石枣儿。
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她老遇上这种事?她忍不住啼哭出声。
正在菜园种菜的储大娘听见哭声,忍不住走近。一见是谁站在林子里,她吓了一跳。“苹儿姑娘?你怎么跑来这儿哭?”
听见储大娘声音,普宁赶忙用袖子遮脸。“我……一时心里难过……”她总不好告诉大娘,她是因为被于季友拒绝而哭。她没忘记,在人前,他们俩是“兄妹”。
“你一定是被你哥哥身上的伤吓着了。”储大娘理所当然的以为。“没关系,再过一阵伤口愈合,就没那么怕人了。”
普宁猛然想起,大娘不说她还真忘了,光顾着生气,她都忘了他还没换药!
“大娘,我想到还有事情没做,我先回去--”不等大娘回答,普宁裙摆一拎,人又跑了回去。
打开门,她瞧见于季友还是坐在床上,木桶跟湿布,仍旧摆在同样地方。
“我忘了帮你换药。”不想让他瞧见她哭红的眼睛,她一进屋,头就一直低低的。
可于季友,怎么听不出她嗓子满是哭过的鼻音。
正要拾起床上的湿布,一只手突然拉住他,他盯着她侧脸说:“对不起。”
他不道歉还好,一说,她的自制力霎时崩溃,眼泪又咚咚史地滚了下来。
“你好讨厌……”她脚一跺。“你怎么可以那样拒绝我……人家,还不是希望你伤口快点好……”
“我知道……对不起……是我不好……”见她哭得伤心,不顾背疼,他坚定将她搂进怀里哄着。
“你都不知道……在你受伤昏迷这两天我有多紧张……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人,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所以大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说得杂乱无章,他好努力才拼凑出事实。她是在告诉他,她所以坚持帮他擦澡,是出自储大娘指示,并不是故意让他为难。
知道这事之后,他更内疚了。
他早该想到的,她什么都不懂,当然人家教她什么,她就全般接收了。
“对不起……”他下颚轻蹭着她额,一手抚着她发。
他难得的亲昵,让她慢慢止住眼泪。
但情绪一平复,她脸也悄悄红了。不是说要展露最成熟稳重的一面?怎么一会儿,又在人家怀里哭得像个娃娃一样?
她尴尬地抹着眼泪,窘困道:“……该换药了。”
他再次拉住她。“要不要告诉我,大娘刚为什么说要弥补你?”
“不要。”她嗔,抓起布巾就往桶里一丢。“我来这是要照顾你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
“你宁可我去问大娘?”
背着他的普宁身子一僵。
他看着她背影提醒:“俗话说得好,‘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啰嗦。”她负气转身。他想知道是吧,她就说啊,谁怕谁!“就我的金簪给村长骗了,还有大夫,就这样。”她辟哩啪啦一串话,于季友根本还没听清楚,她就说完了。
“等等……”
“话不说二遍!”她端着药糊与剪子走到他身边,重重一放,喝:“转身。”
口气这么差!他又道:“不是说好只要我不死,就能见识到你不乱发脾气的样子?”
她瞠目结舌。这家伙,竟敢拿她讲过的话调侃她!
一见她表情,他忍不住大笑,想不到逗她,竟会这么有趣。
“笑,笑死你算了!”她恨恨地抄起剪子,朝绑起的结处一剪。“快点,我待会儿还有事。”
见她利剪霍霍,于季友忙收起笑容,乖乖转过身。
普宁嘴巴虽凶,可拆布条的动作,却无比温柔。按着大夫指示,她将每一处结硬的布条拿热水浸湿,才小心翼翼拆下。
就算这样,她每一扯动,弓着背的干季友还是抑不住疼痛的嘶声。
“忍忍……只剩一点点……”当狰狞渗血的伤口完全显露,普宁深吸口气,拿起黏稠的药糊,厚厚地抹上。
这伤口,是为你捱的--她每次看,心里总会闪过这提醒。
望着他的背伤,她眼角静静滑下两行泪,她手一抹擦去。
听见啜泣声,他未转身地问:“怎么了?”
“没事。”她放下药糊,改拿起布条。“双手打开,我要裹伤了。”
“你刚在掉泪。”他不容她闪避。
这人脑勺是长了眼啊?!她嘴里嘟囔,明明也没看见,却猜得那么准。
“你的伤,让我想起那一日遭劫的情境,我想起保护我而死掉的女官们。我在想,若将来胡里他们找到我们,我一定立刻上奏父王,让父王知道她们为我做什么,请父王好好抚恤她们家人。”
于季友微笑。“她们在天之灵,一定觉得欣慰。”
“真的么?”她边绕着布条牢牢搏紧边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皇室血脉真有这么大不同?如果我今天只是一般百姓,是不是我也得跟她们一样,为一个地位比我高的人付出生命?”
他突然转头惊讶地看着她。
她瞪着他问:“干嘛那种表情?”
“你变了。”
“有么?”她摸摸自个儿的脸。
“我不是说你的外貌,我是说你刚说的话,不像你会想的事。”
她嘟囔,瞧瞧这种话!在他眼里,她先前到底有多糟啊?
不过再一想,他好像也没说错,如果路上没贼匪出现,他们现在仍好好地在前往襄州的路上,她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震憾,更不会突然知晓,原来人,是那么的脆弱。想一想,过去的她,实在太养尊处优、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待在这地方,很容易看见我以往没注意的事。”她一叹。“一般百姓如何生活,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一一亲手做了才知道,我先前日子过得多舒服,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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