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慢条斯理地唤:“胡里。”
“小的在。”
“记得,回去帮我跟你们家大人,说我谢谢他。”
“回禀公主,小的绝不会忘。”
回到队伍后边,胡里还一脸晕陶陶。
不待主子询问,他辟哩啪啦就是一串赞美。“大人,公主长得真的是--跟仙子一样!刚才小的送礼过去,公主一见小的手里捧着什么,立刻冲着小的一笑,那笑……哎呦!”
里捱了一记爆栗。
于季友没好气地说:“公主长得多美我没眼睛看?啰啰嗦嗦一堆。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公主说了什么?”
说也怪,早先听胡里夸赞,他心里毫无感觉,可这会儿再听,却挺不是滋味,感觉好像应该属于他的什么,被人占去了似的。
胡里挲头傻笑。“公主好秀气好温柔地说--‘记得,帮我跟你家主子说,我谢谢他’……”胡里拔尖嗓音模仿着,后一拍掌。“您不晓得公主说那话的表情多美,真的,就跟……”
“仙子一样。”于季友接口。普宁那娇样他昨晚也见过,根本不需胡里再三提醒。“老这一句,可不可以换个新词?”
“小的学问又没大人好……”胡里嘟嚷。“不过说真的,大人那几颗甜杏,还送得真妙。”
于季友心里觉得开心,又不想教胡里知道。谁教他早先说了一堆狠话,这会儿再去讨好人家,不成了自掌嘴巴?
“说完了就归队,我想四处巡逻看看。”
胡里收起笑脸。“怎么了?大人觉得哪儿不对?”
“太安静了。”他回顾后方跟径。
虽说深林野地闲人不多,可一路行来,林间连只鸟儿、野兔也没看见,实在不太对劲。
于季友从小跟着他爹南征北讨,天生是块习武领兵的料子,对于他人难以感觉的风吹草动,他直觉向来神准。
他这特点,久跟在他身边的胡里自然十分清楚。
不啰嗦,胡里随即调转马头,跟着巡视去。
中午,真如胡里提醒的那般,大队没扎营煮食,只派护卫送来烤饼、腊羊肉跟几壶清水,要所有人就地用膳,半个时辰即刻动身。
坐在轿上的普宁刚吃了一点,灾难突如其来降临。
斗大的尖石暴雨似地打来,众人闪避不及,只能拿头手硬挡,没一会儿几人额上手上全是鲜血。
“是盗匪!快保护公主--”
“保护公主--”
一阵兵荒马乱中,蹄声吼声跟着响起,仍摸不着头绪的普宁掀帘欲看,“啪”地一声,一颗尖石正正打中轿棂,吓得她赶忙缩手。
“危险,公主,您千万别出来!”
帷幔后,普宁看见女官们群起护在轿前,挡得她豕没法瞧清楚状况。“别挣挡着我,快口诉我怎么回事?”
“前头后边全围满了盗匪……啊!”
一女官刚答完,一阵箭雨四落,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们根本没闪箭的能力,只能拿身子护驾。
帷幔后,普宁瞠着大眼看着女官们像被射中的雀鸟一般,无力摔跌在地。
一女官后腰中管,身子痉挛,突然跌进轿中。
不假思索,普宁伸手搀扶。“你怎么了?”
“公主……”一句话还没说完,女官便没了声息。
“不,你醒醒,怎么会这样!”
普宁泪眼汪汪拍着女官面颊,她记得这位女官,刚才京是她端膳来的,怎么才一会儿,人就死掉了?!
外边呢?外边人没事吧?
她踉跄跨出彩轿,放眼望,是怎般的凄惨场面。轿前,是以身挡箭而死的女官们,每个人身上背上全桶满了箭杆。远些,是横列着惨死的轿夫们,面前,尽是踩脏的烤饼跟腊羊肉,江血浸湿了泥地。
杀声吼声、铁刃相击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是为了保护她才死的。
“对不起……”普宁哭泣着捂上一女官瞠直的双眼。
“公主,危险,快进轿!”正与贼匪缠斗的护卫一见普宁出轿,奋力顶开贼匪。
她抬眼一见贼匪提刀追来,大喊:“小心!”
“呀”地一声惨叫,一把刀自护卫胸口穿透。
她脸发白地瞪着透出护卫前胸的血刀,穿着红衫的身子猛退,刚才咽下的烤饼在肚中翻搅,几乎教她呕出。
“你就是公主?”满脸黑胡的贼匪抽出长刀,朝普宁一瞪。
不!她现在该怎么办?有谁能来救救她?
连连后退的普宁被倒在轿前的女官绊倒,整个人跌坐在地。
“跟我走。”贼匪伸手。
“拿开你的脏手。”
骑着白驹赶来的于季友一个蹬跳,长脚便将贼匪踢得老远。他旋身搀起普宁,黑眸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里?”
“我没事。”她拿手一抹泪湿的脸颊,而后抬头,看见贼匪又擒刀冲来。“小心!”
“后退。”于季友身一转,即时横剑挡下了长刀。
阳光下,腾腾闪耀的长剑犹如银蛇乱舞,贼匪似没想到队伍中藏有这般高手,一时接应不暇。
回身一见伙伴只在远处观望,不肯前来援手,贼匪才放声怒:“还傻在那干嘛!”
闻声,众贼才回过神似,一拥向前。
他有危险。
瞧见倏地变多的贼匪,普宁想到于季友极可能会像伺候她的女官们一样,惨死在他们手中,不行,她得想个法子帮他,她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因她死去。
她唇一抿,回头,几颗尖石就落在她脚边不远。不作它想,她拾起,朝贼匪头上身上痛砸。“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也许是砸头的尖石唤醒众贼的记忆,也或许是发现于季友难以轻取,几名贼匪放弃对峙,改冲到普宁面前。他们想到,只要拿下公主,哪怕有再多高人,也不是他们对手。
一见情况不对,于季友不恋栈,立刻赶到曾宁身边。
“抓紧我。”他揪住她后腰,一矮身便要跃出贼阵。
“往哪逃!”贼匪手快,刀一横更朝普宁身侧劈去,摆明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一人。
于季友只能拿背挡下这一刀。
“小心!”普宁大叫。
“抓紧!”捱砍也没能阻挡他窜飞的动作,一个踮步踏上轿顶,再一跃,两人便一同上了树头,目标是停在远处的白驹。现在第一要务,是将普宁安然送离险地。
紧抱他腰杆的手摸到一阵湿热,普宁瞪大眼讶然道:“你流血了?!”
“小伤。”纵使疼得脸色发白,他仍要强装没事。几个蹬跳将普宁送到马上,回头又砍了几名贼匪,这才翻身上马。
她偷空看着自己沾满红血的双手,身子不住发抖。
于季友察觉她的反应,问道:“冷么?”
“你看你……”她小手儿往他面前一凑,泪如雨下。“好多血!”
“我是石头人,捱一点伤不要紧。”他手一推要她抓住铠甲,头就低在她香香的发上低语:“抓紧,我要催马快跑,免得贼匪想到拿箭射我们。”
“有人要带公主逃跑!”匪阵中传来喊声。
风声杀声呼呼拂过普宁耳朵,她怕得不敢张眼,只能埋头偎进他胸膛,随着他每个挥剑退敌的动作,感觉他全身肌理的起伏。
普宁想起早先他飞奔前来救她的英雄举动,心旌动摇。原来父王的眼光没错,现在为了保护她奋战不懈的男人,确实是个可以依靠的铁铮铮汉子。
一察觉耳边再没刀剑的敲击声,她悄悄张开注视他端整的下颚。鼻里嗅的,是他身上的血气汗味;耳里听的,是他击鼓似的隆隆心跳。她突然想到,长这么大,她还没跟哪个人如此亲近过。
虽然尚未脱离险地,可在他怀里,她竟觉得没有人伤害得了她……
第三章
疾驰过一丛又一丛的密林,于季友回头确认无来兵追袭,才轻勒马缰,抱着普宁下地。
“跑这么远,应该没问题了。”
普宁站稳,抬头,便见他额贴在鞍上,闭眼连连喘气。
“很疼么?”
很疼。刚才专心逃跑没什么感觉,可一松懈下来,他便感觉他的背,像有人拿着火把在烧炙一般。
于季友全身微颤,他此时还能勉力撑着不倒,全是靠着心头的责任感。
皇上把千金宝贝交予他,他怎么可以让其他人伤她一根汗毛。
得赶紧找个地方休息疗伤,他心想,可抬眼一瞧普宁娇嫩的模样,实在怀疑她有没有那个能耐,敢触碰他血肉模糊的背。但就算她会怕,在无旁人可帮忙的情况下,还是只能硬逼她做。
“我来搀你吧?”她小手媛媛搭上他肩。
于季友转头,看见普宁眼里满是担忧。
“我还有办法自己走。”于季友不认为她有足够的力气撑住他。“但有一件事,我要你帮忙。”
她点点头,满头珠花脆响。“你尽管说,我一定设法完成。”在这一刻,保住于季友性命,早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事。刚才女官们的死,她一点忙也帮不上,但至少她会想办法保全他。
“先找个隐密的地方--”
他让她牵马走在前头,自己则是不断寻望四周。走了一阵,终于找到一处落石叠成的山洞。
“嗳……”普宁本以为他会叫她把马牵进山洞,想不到他只是把缰绳接过,重拍马臀,催马快跑。
“让它走。”扯痛背伤的于季友跌坐泥地,大口大口喘气。“顺利的话,它会回到胡里身边,带他过来找我们。”
“万一是贼匪抓到它呢?”
“不可能。”他头一摇。“我的马只听我跟胡里的话。”
原来他都想好了。普宁转身走进洞里,问道:“我能帮你什么?”
“还不用,我得先找些柴枝过来生火……”边说,他手撑地就要站起,可背上的疼,却让他差点跌跤,好在她即时抱住他。
一碰他,普宁吓了一跳。“你的背,好湿啊!”
“先不用管它……”他强忍住痛。
“不行不行,你一定得坐着休息。”她不由分说搀他坐下,瞧他疼得难受,她的心也像被人戳着似的,直想掉泪。在这之前,她从没这么想保护一个人遇。“现在好手好脚的人是我,有什么事你就交代我吧。”
他抬眼看她。“你知道要到哪找柴枝回来生火?”
“不知道。”她不讳言自己什么都不懂。“但我可以学,我现在就去找柴火,你坐在这休息,千万别乱动。”
“别跑太远。”他忍不住提醒。“小心迷路。”
她裙摆一拎,人便消失在洞外。
半晌,她喘吁吁抱回来一堆,脸颊都因使劲而脸红了,可嘴上却没抱怨过一句。
他觉得感动,本以为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公主,但需要的时候,也能变得如此坚强。是不是,该重写他之前的印象呢?!
“你帮我看看行不行,不行我再去。”她一脸认真地说。
他目光才从她脸移到柴堆上,看了看有一半派不上用场,摇了摇头。
“你摸摸看。”他喘着气拿圯一根晒得干脆的枯枝。“得鬼这样的柴枝,火才烧得起来。”
“那这些……”她指着适边还黏着绿叶的断木。
“没有用。”他苦笑。
“我知道了。”不啰嗦,她汗一抹又走到外头。
再回来,她看见他正用柴枝堆成一个尖椎。但瞧他一动就要闭眼抽气的模样,不难察觉他伤势多重。
“干嘛急着做,我都说过我很乐意帮忙。”她放下柴枝赶到他身边。
于季友苦笑。他怎么好意思让她跑进跑出,自己却一点事情也不做。依理,是他该想办法照顾她才对。
“你额头好湿啊。”贴近瞧他,她才发现他额上满是汗水,抹干净手后一碰,她吓了一跳。“好烫!”
“先不用管我。”他拉下她的手叮咛道:“你得多找些柴枝回来,我嗅到雨的气味,恐怕不久就会下雨。
于季友的预言奇准,普宁第二趟回来,外头先是传来一阵雷响,回头,便见大雨追人似的洒下,整个山洞,一瞬间变得乌漆抹黑。
她没意料黑暗会来得如此快速,只能足立原地。
“于季友,你在哪?我看不见了。”
“你蹲下来,我看得见你。”他强撑着身子来到她身边,然后抓住她手,把一向随身带着的火熠塞进她手。
在暴雨掩盖下,她几乎听不见他声音。
“点火。”
“怎么弄?”
“磨擦它。”他抓着她的手示范。
普宁试着摸仿,但不管她怎么蹭怎么磨,理当出现的火花硬是不现。
“给我,拿好。”他拿走摺子,又递了根枯枝给她。
黑暗中,只听得见他用力吸气的声音,接着“嚓嚓”两响,橘黄色火光,倏地出现,她手里的枯枝,烧起来了。
“哇!”她瞧瞧火焰,又瞧瞧他。
“熟能生巧。”他哑声解释。他是武将之子,他爹早在他十五岁之前,要人教会他所有生存伎俩,所以生火检柴这些事,全都难不倒他。“把火放进柴堆,小心,别弄熄了。”
普宁照着他吩咐做,直到火苗顺利窜起,她才松了口气。但火光一亮,一见于季友冷汗涔涔的面容,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该来处理你的伤了吧?”她抽出手绢,擦着他额头。
他呼出一大口气,眯眼睇着她担忧的表情。他不是瞎子,从她眉宇,瞧得出她是真的关心她的。
“很吓人。”他忍不住提醒,就是怕吓着她。
她一瞪。“什么时候还说这个……来,手臂打开,我帮你脱铠甲。”
沁血变硬的衣物缓缓扯离他背,他虽咬牙强忍,仍旧发出了痛叫。
“天呐……”她大口喘着气瞪视他背上狰狞的刀伤,想到他一路强忍的痛苦,斗大珠泪潸潸滚落。“很痛对吧?”
他深吸口气。“我还忍得了--公主,帮我看看,还有没有流血?”
伤口沾满了血块与脏污,加上火光摇曳,实在瞧不太清楚。她尝试地碰碰周围,感觉他肌肉一阵痛颤。
“嗯……”她瞪着指尖的红血,声音哽咽。
瞧见她的眼泪,他突然懂了胡里先前的说法,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适合笑,怎忍心见她落泪。
他转头安慰她。“别哭,你先搀我趴下。”
“嗯。”普宁抹去眼泪。现在不是哭跟懊悔的时候,治疗他的伤比较要紧。
“来,勾着我肩膀,小心点……”她小心翼翼搀着他趴下。“然后呢?”
“拿手绢去柴堆集多点灰来。”
“这样能治伤?”不可置信地问。
“至少能止血,快一点,你把集来的灰烬正正洒下就对。”
她立刻哭了,她才不相信一些灰烬有什么止血疗效,可是眼下,她又想不出其他法子帮忙。
“我要洒了喔!”杵在他背后,她颤声说道。
“来吧。”他咬紧牙关。
余温仍存的灰烬一落到他背上,那刺骨的疼,令他身子一阵颤搐。
他看起来好疼--“你没事吧?”她啜泣着轻抚他肩胛手臂,又是埋怨自己笨手笨脚,又是心疼他捱的苦。“求求你,你千万不能有事……”她很清楚,这一刀是为她捱的,这些苦,也是为她吃的。
不要哭--我不会有事--于季友实在疼得讲不出话,只能朝她伸出手。
她赶忙握着他手,这会儿只要能让他没事,就算要她拿公主的身份交换她也愿意。“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保证,只要你好起来,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对你乱发脾气……”
要不是背伤剧疼,他这会儿,早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很清楚,对向来任性娇蛮的普宁来说,这承诺,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冲着你这句话……”他吸气忍下一次呻吟。“我会活着见识,不乱发脾气的普宁公主,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嗔恼一瞪。讨厌,什么时候了还要糗她!
他轻捏一捏她手。“我好多了,帮我找块布把伤口扎起来。
“喔,好。”她回头拿起她刚脱下的衣物,到火堆下一照,全都沾血发硬,她再不解事也知道,这些布不能拿来缠伤口。
怎么办?她立刻想到,她身上也有衣服啊!
不迟疑,她立刻解去外裳,巾帛撕裂声教他张开眼睛。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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