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枯枝小树,一端枝干位于水缸上方,向下滴水,没有下雨,也没有浇水,枝上却有水珠往下滴,而且水缸里的水几乎是满的。
古尘脱了鞋,盘腿坐在廊下,嘴里叼着一根草。廊下和地面隔着点距离,这段距离是空着的。
叶乔问:“这些是什么花草?”
古尘双手往后,撑着身子,抬高下巴看站着的叶乔,“哪些?”
叶乔没看古尘,眼睛注视院子里的花草。古尘会意,吐掉嘴里的草,起身,也不穿鞋,蹦跳到过道左边,看看叶乔,看看花朵,选择院子里唯一的一朵红色五瓣花摘下,笑着走近叶乔,因为站在地面,所以抬着头看叶乔,双手将花朵奉上:“就是些普通花草,不过这朵花没名字,你喜欢?……就叫叶乔吧,叶花,乔花,都可以,你觉得呢?”
叶乔皱眉,转身拎着小猫上了二楼房间。这个疯疯癫癫的神经病,他实在懒得搭理。
房子是两层楼,一楼只一个房间,老谢住;二楼两个房间,古尘一间,叶乔和小猫一间。古尘的房间特别简单,一个枕头,一个老木柜,几乎,空无一物。叶乔房间什么都有,而且都是新的,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但叶乔睡不惯床,所以或躺地板上睡或坐着靠墙睡或不睡也行。
大半夜月亮又大又圆又亮,月光跑进叶乔房间,一个方框,印在地板上。方框内的挺尸猫吃东西不懂得节制,哎呦哎呦地,让坐在边上的叶乔给它撸肚皮。
叶乔难得对小猫发善心,小猫的小肚皮一上一下,舒服地睡着了,鼻孔哼哼,打着小奶鼾。叶乔弯着腿,下巴搁膝盖上,闭眼听风声。风不大,却呼呼呼地灌进他耳朵里。古尘跟他说后院种的是些普通花花草草,但他觉得奇怪,墙壁有花花草草的味道,面包有花花草草的味道,老谢身上有花花草草的味道,乐乐靠近自行车时,也有花花草草的味道。花花草草里,隐约有……死亡的味道。还有,这栋房子很奇怪,孤零零的立在这个地方,经过的人不多,却可以卖咖啡,卖面包,关键店里的人不吃,专卖给外来的人,而且外来人信任店里的人。如果古尘和老谢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就算了,怎么亏本都无所谓,但他们不是普通人,甚至是不是人,叶乔都不知道。叶乔第一次见古尘时,古尘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第二次又没有,而且第二次见面,说的话很奇怪,可现在见面,那股熟悉的味道,又若有若无。古尘到底是什么人?这到底又是什么地方?
叶乔正看着睡得安稳的小猫出神,一个黑影,倏地飘过小猫,他迅速抬头,轻脚快速穿到窗台边,但,窗外的黑影却消失了。他蹙着眉头小心探头寻找,窗外风声变大,呼呼地叫嚣,而窗户下,是老谢,抱着一个……头?
老谢抱着头进门,他轻轻开门,轻轻下楼。
后院廊下,平静,宁静,寂静。老谢盘腿坐着,头躺在旁边的软垫上,打着跟小猫一样的小奶鼾。花花草草盛开,凋落,盛开,凋落,无限循环。其中一朵红色五瓣花,花茎生长,拉长,靠近老谢,花瓣撑开,花蕊看老谢,看头,最后恢复原样,凋谢。
叶乔记得那朵花,院子里唯一的红色五瓣花,下午被古尘摘掉了,夜里又奇怪地盛开,奇怪地凋谢。老谢和那个小小的头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叶乔不知道该向前看看,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上楼睡觉。踌躇不定时,古尘出现了。
古尘一手捂住叶乔的嘴,一手揽着他的肩,凑近耳边,气声:“嘘,别吵醒他。”
叶乔不动。
古尘松开双手,拉着叶乔的右手轻声离开房子。
月光下的叶乔,耳朵发红,右手颤抖。他背着右手,故作镇定:“他是谁?”
站在叶乔对面的古尘,叹口气:“跟你说明天见的人。”
叶乔蹙眉,疑惑,看古尘。
古尘抬着头看月光:“虫落。”
叶乔惊讶,但声音平静:“夜间断头,将晓复还,以耳为翼的虫落?”
古尘点点头:“很特别的虫落。乐乐外婆是,乐乐妈妈不是,外婆去世后,乐乐就成了这样。”
叶乔问:“你们在帮他?”
古尘苦笑:“乐乐的情况我们帮不了,他每晚飞头,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这段时间保证他的安全。想彻底治好他,没办法。”
叶乔又问:“你到底是谁?”
古尘看叶乔,认真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叶乔蹙眉。
古尘笑:“你不是问我跟乐乐和乐乐妈妈还有老谢说了什么吗。我跟他们说,你可以救乐乐。”
“什么?”
“放心,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在这里,乐乐就得救了。”
“……”
“那朵花,将晓盛开,一天只开一次,每次盛开都不一样。昨天傍晚,很奇怪的开了,而且花朵全部打开,刚才的,你也看见了。”
“什么原因?”
“不知道。可能是在欢迎你。”
叶乔听不懂。摇头。
古尘捧着脸,笑道:“花说你长得好看。”
叶乔瞪他。古尘难得正经,叶乔以为他正常了,没想到还是那个不正常的神经病。
屋顶瓦片上的小猫,团成一团看屋外两个大半夜不睡觉闲扯的疯子。不过这样叶乔,让它欣慰。
第8章 第八章 石蒜
叶乔的厌世眼,慵懒,颓废,有时还带点厌恶。他每次瞪古尘,古尘都自动把这种眼神转换成平静,淡然,孤独。
古尘搬了把椅子坐在屋外沐浴阳光,小猫圈在自行车车筐里玩尾巴,叶乔低头靠墙坐在自行车后座,张嘴闭嘴,欲言又止。古尘伸伸手动动腿,穷极无聊地趴椅背上,吊着颗脑袋,歪着,看叶乔,逗叶乔,眨眨眼,笑一笑。一人一猫,谈不上茕茕孑立,确是孤寂无聊。叶乔余光瞥见古尘又在犯神经,转头,瞪古尘。古尘得意低笑。
老谢将晓前跟着乐乐的头把乐乐送了回去,回来时,带了豆浆油条。小猫一见吃的,跳出车筐,跟在老谢身后进屋。古尘说不想吃,叶乔也一样。
古尘看地面,把自己知道的和乐乐妈妈告诉他的,想起一句是一句地告诉叶乔。
乐乐跟妈妈住在啡语左边的社区。这个社区是前几年市中心拆旧楼建新房,被政|府安排迁移过来的居民。动静闹得比较大,迁了几次,才全部迁完。
乐乐没有爸爸,没有外公,没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和外婆生下乐乐妈妈后,外公就跑了,乐乐妈妈小时候听别人说外公疯了,跑得时候胡言乱语。乐乐妈妈和乐乐爸爸生下乐乐之后,乐乐爸爸没跑没疯,外婆死后,乐乐爸爸跑了疯了。乐乐爸爸和外公一样,被吓死了,往地狱跑了。
乐乐妈妈带着乐乐在社区里靠推小车卖早餐生活,饿不死,有点盈余。外婆在的时候,帮着带乐乐,外婆走后,乐乐妈妈用绳子把乐乐绑在家里。家里没有帮忙照看的人,她没办法。不过乐乐很听话,不哭不闹,一天中最盼望的是下午,因为下午可以牵着妈妈的手去啡语。
乐乐吃面包喝咖啡,其实是在吃药。药引是后院右边的花草。啡语只卖两种咖啡,名咖啡,其实不是咖啡,而是两种药草,一种是酸甜味的鸡谷草,一种是叶红花红的嘉荣草。鸡谷草对身体有益,一般的客人只知道店里卖这个,味道好。而嘉荣草难生难长,一般破土就抽穗开花,花开时,老谢便把花叶晒干保存,雷雨时节再拿出来泡给乐乐喝,液体红色,很漂亮,喝了不惧怕雷电。面包里的药草是一种白花,也是生长在后院右边的花,两天开一次花,一根茎上可以开出十几朵细小的白花,花名不知道叫什么,但吃了可以缓解疼痛。当时乐乐家还没有迁过来,大半夜的乐乐外婆飞头来啡语,闭着眼,睡在小白花旁。古尘好奇,跟踪乐乐外婆,发现乐乐外婆如果没来啡语,恢复时,头会疼,如果来了啡语,便不疼,吃了小白花,更是身体没什么毛病。可惜年龄到了,这花又不能延年益寿,所有往生后乐乐就开始了。乐乐一岁多的时候经常飞头,没有方向,什么地方都去,后来,古尘用面包香和白花香施咒,让乐乐来啡语,老谢负责暗中保护,确保他的安全。房子和老谢身上的气味,也是这种白花香。
叶乔问:“乐……乐乐,每晚都这样?”
“以前每晚都这样,最近好点了,如果凌点没有来的话,就不会飞过来,会在家睡觉。”
“最近?”
“最近。”古尘摇摇头,“说不清这段时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白花……”叶乔想起闻到的隐约死亡气味,“后院那些花草你是从哪弄来的?”
古尘顿了顿,闭眼,没有回答。
叶乔侧头看窗户内。老谢和小猫在吃早餐,应该是乐乐妈妈摊上买的。原来那股味道是白花的味道,原来老谢的散步不止是散步。
古尘换个方向,背靠椅背,瘫在椅子上,往下滑。
叶乔看古尘,鼻子轻微叹气,虽然是清晨,但大夏天晒太阳,简直傻|逼。
老谢进后院,应该谢掉的红色五瓣花还开着。红色五瓣花朝着枯枝笑,地上落了一片红。枯枝上结了一个小花苞,透明水色的,很羞涩。
将晓过后的红色五瓣花对着枯枝上的透明花苞笑,以前从未出现过,诡谲怪诞的景象,老谢看着惊奇。他出门告诉无所事事瘫着晒太阳的古尘。古尘起身进后院,叶乔跟着。
红色五瓣花见他们进来,恢复原样,凋落一地。
古尘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子,在枯枝和水缸边上围成一圈,掐指推算。
枯枝枝头冒出一颗小水珠,泛着光,闪闪的,咚,掉进水缸,水滴,漩涡,涟漪。
老谢看看透明花苞,看看水缸,“到时间了?”
古尘收手,垂下,攥成拳头。看一眼透明花苞,看一眼老谢:“七天后,子时。”
老谢低头:“到时候,我去接他。”
古尘忧虑,点头。叶乔疑惑不解。
中午过后,乐乐妈妈带着乐乐来到啡语。乐乐咯咯咯笑几声,大声道:“哥哥,我来了。”
叶乔看着乐乐,没回答。古尘蹲着逗乐乐。叶乔想对乐乐笑,可是挤不出笑容。
乐乐妈妈看叶乔,微笑道:“谢谢!”
叶乔迷惘。
古尘牵着乐乐,走近叶乔,对乐乐说:“快,谢谢叔叔。”
乐乐咯咯咯笑,羞羞涩涩伸出小手,抱住叶乔裤腿,抬头:“谢谢哥哥。”
叶乔呆住,手心冒汗,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抱住自己裤腿的乐乐,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谢自己。
小猫不知道在哪里喵了几声,乐乐竖着耳朵听,左右扭动小脑袋,一手抓叶乔裤腿,一手抓古尘裤腿,“猫猫在叫我。喵——”
叶乔低头看乐乐的脖子,伸手,又握住,垂下。古尘笑:“没事。”
叶乔垂眼。
小猫圈在高脚椅上舔毛毛,看门外,翻个白眼。唉,一群傻子。
乐乐走后,古尘进后院,脱了鞋,撑头侧躺在廊下,看透明花苞。
叶乔迟疑走进后院,坐古尘边上,“那个……透明花苞是什么花?”
“石蒜。”
“石蒜?”
“对。”古尘起身,换了个盘腿姿势坐,“以这种方式开在这种地方觉得奇怪?”
叶乔点头。
“开过三次花,都是红色。”古尘低头看脚。
叶乔蹙眉。
“红色彼岸花,摧毁了三个家庭。这次是一个老妇人,为了见丈夫最后一面,求了我很多次。如果这次开得是红色,两个人都会下地狱。如果,如果是……”
叶乔突然想起和古尘的第一次见面,打断:“你第一次见我,闻……”用鼻子嗅,是闻到了什么?
古尘看叶乔,想了想,小心问:“你去过临界?”
叶乔顿住。小猫窜了出来,张开四肢趴在两人中间,尾巴一翘一翘。古尘挠挠头:“我没去过临界,有一个地方……跟临界有相似的气味。”
“往生……”
“对。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去过几次,但很久没见面了。”
小猫动动耳朵,起身,趴叶乔怀里。叶乔低头看小猫。他和小猫都是从临界来,小猫的原形是帝江,是神,可以自由出入各种地方,而他,非人非鬼。他在临界被埋了很多年,是小猫把他的尸骨挖了出来,是林渊救了他。他身上有人类和妖怪都闻不出的非人非鬼的味道。古尘身上相似的味道,不过是出入往生时遗留下来的时有时无的气味。
但是,叶乔还是想不明白,古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为什么非要让他留下?又到底在想什么?
古尘似乎知道叶乔心中所想,笑笑,缓解紧张气氛,“留下吧,你看,那朵花又开了。”
叶乔抬头,红色五瓣花又开了。五瓣花这次不再害羞,靠近叶乔,轻轻张合花瓣,对着少年笑。叶乔认真看五瓣花,睫毛一上一下扑闪,好像想到了什么。五瓣花雀跃,茎干拉得很长很长,一圈一圈绕上叶乔的右手,花朵躺在叶乔的手心里,亲亲摩挲,像关心,像安慰,像挽留。
小猫转个身,伸出小爪子靠近五瓣花。五瓣花抬头,蹭蹭小猫爪。小猫抬着小脑袋看叶乔,叶乔低头看花,看猫爪,看自己的手。他和小猫都想起来了,临界的坟前,有一朵小小的红色的五瓣花。
古尘看着出神,伸过左手,靠近叶乔,而五瓣花,没有理他。他笑:“哈哈,看来,它还是比较喜欢你。”
叶乔道:“我没说我要走。”
小猫喵呜,五瓣花欣喜,老谢听见点头。
而古尘抬头对着天空……闭目含笑。
第9章 第九章 高中生
古尘做事随心所欲。他想帮人就帮人,不想帮人就不帮人。对于鬼怪也一样。不过石蒜这事,他真的忧虑,所以这几天玩起了消失。
叶乔有意识无行动的想帮老谢做点什么,老谢笑:“什么都不用。”
小猫有自知之明,别没事找事,吃了睡睡了吃,这才是猫生。
乐乐妈妈带着乐乐来啡语。乐乐跟原木椅上团成一团的小猫打招呼:“喵——”
小猫装睡,懒得理乐乐。
乐乐伸手摸小猫毛毛。
小猫甩甩尾巴,让乐乐别摸。
乐乐捏小猫耳朵。
小猫睁眼赏乐乐一个白眼。
乐乐咯咯咯笑。
小猫起身,弓着身子,舒展筋骨,跳下去,逃走。
乐乐蹬着小步子,“猫猫等我,猫猫等我。”
叶乔想到后院的奇怪花草,跟了过去。乐乐妈妈以为叶乔是去看着孩子,很放心的在吧台等老谢的药草。
一个戴黑框眼镜穿白体恤的男生,骑公共自行车来到啡语,停好车,进门。这个男生是店里的熟客,一进门就找到大门左边的窗户靠墙的位置坐下。
老谢微笑:“老样子?”
男生对着老谢点头:“嗯。”
老谢在冲乐乐需要的药草,冲好后,倒进乐乐妈妈带来的保温杯里。乐乐食量不大,吃的喝的,一点点就饱,所以瘦不拉几的,不过幸好皮肤生得白,不然跟个小猴子一样,面黄肌瘦。乐乐妈妈拧紧保温杯瓶盖,够乐乐喝到明天了。
叮铃叮铃,又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平头,高个子,黑体恤上印了两个字,前面一个哲,后面一个哲。平头男生的车挨着眼镜男生的车停好,抬着胳膊抹着汗进啡语。跟老谢打招呼:“老板,好久不见,我又来了。”
老谢笑。
眼镜男和平头男每周日下午都会来啡语坐上个把小时,从高二上学期开始,到现在高二下学期。眼镜男叫闻岩,平头男叫赵小哲。闻岩家住啡语右边社区中的某一高档小区,赵小哲住啡语左边社区中的某一爬楼小区。闻岩父母都是二婚,二婚男有钱无子,二婚女有子无钱,两个中年人搞在一起,女的住上了豪宅,男的终于当了爹,小的从二流高中插班到重点高中,一家人和乐融融。赵小哲家楼层多,搬迁的时候房子便宜,买下了一个单元。这个单元正好一层楼梯一户人家。爷爷奶奶住二楼,爸爸妈妈和他住三楼,四楼五楼六楼租出去,收房租,一楼是一家小的干洗店。
闻岩和赵小哲是高一同学,现在,赵小哲比闻岩高半个头。两个人来啡语也没什么事,吃个面包,喝杯草,聊个天,打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