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掀开被子,在小孟身边躺下,她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小孟数到三千零五,转身看着小梦:“亲爱的,七周年纪念日快乐!”
小梦感叹:“好快啊,没想到一转眼就七年了。”
其实是七年半,小梦在那次车祸后就死了。这半年,每晚过了零点小梦就会来找小孟。她总是活在半年前的那晚。那晚加班后没有纪念活动,没有火锅。小孟跟她说,我们过伦敦时间,纪念日还没过。所以俩人回家随便煮了桶泡面,道了句纪念日快乐,然后洗澡睡觉。
忘记了也好,忘记了,就没有烦恼。小孟瞪着天花板继续数星星。三千零五,三千零六,三千零七……
但这样下去也不好。他思恋小梦,小梦也在身边,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小梦不能投胎,不能重新为人……他不能这么自私。
三千零二十二。小孟想告诉小梦实情。你死了。死了半年了。
不过这不是人话,怎么说的出口。而小梦的鬼话,也总是好累,好疼,好想辞职。……他心疼她。
这天,小孟下班后去了菜市场。在菜市场买了火锅底料、毛肚、肥牛、鸡肉、香肠、鱼丸、牛肉丸、油条、香菇、杏鲍菇、豆腐干、白菜……。回家后,煮饭、洗菜、煮汤,一切准备工作忙完,进浴室洗澡,磨磨蹭蹭洗了半天,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洗完后,从衣柜里取出小梦生前买给他的最后一件衣服穿上,坐在客厅,等小梦出现。
零点一到,小梦从卧室走出来:“亲爱的,怎么还不睡?”
小孟夏天穿毛衣,热得一脸汗。沸腾的火锅汤料,裹着小梦爱吃的菜,闹腾着,打着滚。小梦抬手给小孟擦擦额头上的汗,问道:“亲爱的,很热吗?”
小孟摇摇头:“不,不热,凉快。”
小梦的手好冰,没有温度。她什么都不记得,像是有健忘症。她还活在冬天。小孟拉开一张椅子,牵着小梦的手,让她坐下。
小孟站在小梦对面,一手筷子一手碗,边夹火锅里涮好的肉,边说:“亲爱的,七周年纪念日快乐!”
小梦看向小孟,轻笑:“伦敦时间?”
小孟含笑,把装满菜的碗端给小梦。
“对,伦敦时间。”
小梦抬手捶捶右肩:“好累,今天做了好多事。案子出了问题,哎,不说了,不说了。……好累。”
小孟站到小梦身后,抬手揉揉小梦的肩,“亲爱的,快吃吧,都是你喜欢的。”
“我想吃,但会胖的。”
“亲爱的,七周年纪念日快乐!”
“我最喜欢这个牛肉丸了,太好吃了。”
“亲爱的,设想改成计划吧。我在网上看中了一款房车,不大不小,两个人的话,足够了。”
“肥牛好吃,好久没吃了,就是这个味道。”
“亲爱的,我们辞职吧!”
“什么?”
“我们辞职。开着房车,想去哪就去哪。我不想你太累,我要你开心。”
“小孟……”
吃完这顿火锅,小梦不再喊累喊疼喊辞职。她消失了。小孟给小梦准备了七周年纪念日的礼物。纸房车,纸人。纸房车是按照网上看中哪款房车的样子定做的,纸人,是他的模样。小孟捧着礼物去了车祸现场。
死气沉沉的现场,小孟蹲在十字路口,流着泪,烧纸房车、纸人。
小猫舔舔爪爪,洗洗脸,“小梦的心愿了了,走了。纸片人是古尘弄的吧。”
叶乔看着手中的纸片人:“嗯。”
这段记录里没有出现古尘,叶乔猜,车祸那晚,小梦见到了古尘,她有心愿未了,她不想走,可她又想不起来,所以,古尘用纸片人帮助小梦。想走随时可以走,心愿了了可以走,未了也可以走。最后小梦走了,不累,不疼,自由了。小梦说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临走前,跟古尘说一声,她该走了。
……她该走了,前面有房车,有小孟。该走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等待
叶乔把纸片人还给古尘,古尘接过,说,回来时,遇见了一位老太太,在房前,抱着书,潸然泪下。
午饭后,叶乔跟着古尘,去看望那位老太太。
老太太住的房子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破破烂烂,不堪一击。古尘带着叶乔找到老太太那间住房,轻轻敲响房门。开门的是一个少年。经常和另一个少年去啡语闲扯,瞎掰,浪费时间的闻岩。闻岩看看古尘,问边上的叶乔:“你们……有事?”
叶乔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求助古尘。古尘笑一下:“没事。”
闻岩低下头:“哦。”扶下眼睛,“我爸住这儿。”
古尘偏下头,看正朝他们走来的非常有气质的老太太。老太太对古尘和叶乔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叶乔有点茫然,古尘大步子走了进去,他道:“你经常去我家,我也来你家看看,没事吧!”
闻岩皱着眉头,“啊”一声,看向跟他一样一头雾水的叶乔:“哦!”
房子虽然小,但收拾得很干净,也没有腐旧的墙砖味。古尘挑挑拣拣找了张四脚稳固的椅子让叶乔坐,自己随意坐在一张矮凳上。矮凳四脚长短不一,坐上去,有点颠簸。古尘索性,摇了起来。闻岩有点尴尬,但想到古尘向来不正常,所以也没管他,只是搬了把椅子放在古尘边上,让他颠簸够了,好换一张。
叶乔想解释到这来的原因,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解释。他看着老太太在屋内忙忙碌碌,但闻岩一无所知。要怎么解释呢,还是不解释吧。
古尘却道:“小破孩,怎么不倒水。”
闻岩闻声,哦一声。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又不是请来的客人,而且,应该,大概,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但还是找了两个杯子,倒了凉白开递上。
叶乔接过水,喝上一口。古尘没喝,一直晃。闻岩咬着牙半天,终于开口,但声音起伏不大:“你们到底什么事?”
古尘笑一下:“说了没事。”空着的手一挥,闻岩便甩甩头,皱着眉头,揉揉太阳穴,走到书桌边,坐下,取下眼镜,趴着。没人敲门,没人进屋,没有倒水,父亲出去了,他在家,看了会儿父亲的书,看着看着,睡着了。
叶乔对古尘使了个眼色:“古尘,你——”
古尘摇摇头:“放心!”
老太太忙碌完,抱着一本书走过来,坐在闻岩搬来那把椅子上,“我没想到你会来。”说着,把牛皮纸封面的老书递给古尘,“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才知道。”声音凄凉。
古尘接过,翻开。在自己和叶乔面前出现这样几段话——
当时试验成功后,我们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可喜悦过后,便是无尽的痛苦。突然之间来了很多人,他们把我们全都抓起来,包括领导。新来的领导指责我们,说我们中间有另一派,接着开始举报,站队。当时闹得很大,把我们按头在不是他们自己人那一队,推上会议桌,接受他们的批|斗、辱骂、训斥。再接着是抄家,翻箱倒柜。有的没的,全抄了,翻了,一团糟。我们是知识分子,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想要举报,可是举报无门,反抗,他们中有军人,有抢。
他们把研究实验厂改成临时监狱,一间一间小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床,只有一扇铁门,铁门上一个监视孔。他们把我们分别关进小房间里。我们在这地狱般的小房间里熬着,等着,盼着。但没用。我们非但没有等来清白,还被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不给吃,不给喝,每天询问,调查,看着我们不行了,就拿皮鞭,棍子,抽我们,打我们。我们这些人中,有些人受不了这侮辱,自杀了。不过死了也没个安葬之处,拖出去,暴尸荒野。而且死因还被他们窜改,诸如,因身体不适,病死。还有些人,连死因都没写,完完全全,彻底消失。
后来的发展,愈演愈烈。他们开始放枪。毫无人性,丧心病狂的虐杀。我们这些人中,有些人害怕,反了。更多的,是撞枪口了。我记得第一个死的,是我带的一个小伙子,我们同乡,他刚结婚,第三天就调来了。他常跟我说,他妻子多么多么漂亮,多么多么聪明,他,多么多么想她。但,现在这一切,多么多么……残忍。
——古尘合上书,没再往下看。
老太太已经满脸泪水。古尘和叶乔低着头,不用问,也不愿问。老太太凌晨遇见古尘时,跟古尘说,想要去书里那个地方。古尘没给答案,他把书还给老太太,并附上一小瓶清酒。他不想跟老太太说实话,他帮不了她,书里那个地方,也去不了。等了几十年,担惊受怕的十年,痛苦难熬的后几十年。等了那么久,等到了死因,等到了结果,但终究,什么也没等到。拖得时间太长,不能投胎,等的时间太久,不能消散,在屋子里,等呀等,终归是绝望,是痛苦,是虚空。
叶乔闭上眼睛,手指不自觉攥紧。古尘握紧叶乔攥紧的手,看着叶乔,叶乔睁眼,对上古尘的眼睛,摇摇头。没事,我没事,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古尘含笑,两只手,握得更紧。
老太太抱着书,抱在胸口,抱了很长时间。最后脸上的泪渍干了,把书放在闻岩趴着的书桌上。双手攥着装满清酒的小玻璃瓶,看向古尘,没问这酒的用处,只是攥紧。
这时,门开了。大汗淋漓的闻岩父亲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大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闻岩还没醒,父亲把书放墙脚,没叫醒闻岩。抬着手擦擦额头,又找了把扇子,为闻岩扇走额上的汗珠。
叶乔手指动一动,提示古尘可以松手了,可以离开了。古尘笑一下,屁股一动,一下蹦起。矮凳被带地一蹿,腾空,旋转,“砰”一声,翻倒。叶乔对着古尘皱眉,古尘一耸肩,指着闻岩父亲。闻岩父亲一手扇着风没停,眼睛盯着矮凳。这凳子,什么时候学会翻跟斗了?
不过声音吵醒了闻岩。闻岩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爸,回来了?”
父亲应一声,拿扇子拍拍儿子的肩:“想睡上房里去睡,那有风扇,凉快。你看你现在,满头大汗的。”
闻岩迷迷糊糊点点头:“哦。——爸,买台空调吧,这么热的天。”
父亲把扇子扔书桌上:“买空调干嘛,浪费钱。这屋子看着旧,还挺凉快的。”
说完,抬起胳膊抹一把汗。
闻岩咬着下唇,没说什么,拈起眼镜脚,戴上。他站起来,把位置让给父亲,父亲是文字工作者,这几年,一直在找寻几十年前跟他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的足迹。那个人,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并拍下了一组令人震撼的照片。但战争结束后,不知去向。他从一大摞书里寻找,终于摸到一条线索,那个人的儿子,出现在牛皮纸封面的老书里。父亲摸摸书封,重重地叹下一口气。
叶乔伸手扯扯古尘衣角,古尘笑笑,望向捧着清酒瓶的老太太。老太太低着头,嘴角紧闭,说不出话。叶乔看看闻岩父亲手下的书,看看老太太,伸出右手。右手手心有一朵五瓣花。含着笑,攀上老太太的手。叶乔道:“‘他’可以陪你。想‘他’了。说说话。”
离开旧房子,古尘道:“那花还能说话?”
叶乔摇摇头:“不过是幻觉。治心病的幻觉。”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灵枫
妖怪聚会的日子到了。犀和兕一大早来到啡语等叶乔和小猫,小猫抱着兕额头上的角磨牙磨爪,迫不及待。叶乔看看天,太阳才刚出来不久,而聚会是在晚上进行。他道:“再等等。”
犀靠着外墙,傻憨憨地:“啊,太阳好大,好晒。”接着又说,“山神说今年来的妖怪不多,——越来越少了。”
叶乔垂眼,小奶猫爬过来,坐好,毛尾巴甩一甩,小爪爪碰碰他的手指,再两只小爪爪叠在一起,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小脑袋左右歪一歪,毛绒绒的小脸,又天真又可爱。叶乔笑一下,双手捧起小奶猫,大拇指挠挠小奶猫下巴。只是想到了犀刚刚说的话,妖怪来的不多,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了。
而古尘今天起床之后就一直在捣腾自己。洗脸刷牙,脸洗的仔细,牙刷的干净,乱糟糟的头发也理短了一点,衣服是新的,心情也是新的。今天要去见叶乔的娘家人,不能把第一印象弄毁了,他扯扯衣角,整整衣领,照照镜子,扫扫头发,准备下楼,似乎想起什么,转身又进了卧室。空旷的卧室里,有个扎眼的老木柜。他伸手摸了摸被小猫挠得横七竖八的爪痕,又曲起手指,敲敲老木柜。老木柜缓缓打开,一丝黑线露出来时,倏地,又被古尘一掌合上。他吐出一口气,这个老家伙,是师傅的遗物。他不知道师傅从哪里弄来的又丑陋又不用,而且又大又占地方的老木柜。不过师傅离开之后,老木柜成了他用来装师傅留给他的书的书柜。因为以前没有固定居所,所以老木柜跟着他,像赤剑一样,总是隐藏,这几年有了啡语,成了卧室里,丑陋实用且唯一的家具。
小猫在楼下喵喵喵,叫个没完。古尘走向窗台,嘴角微弯,手指一弹,一张白符,倏地封住了小猫嘴。整个啡语,安安静静。古尘笑一声,迈着长腿下楼。
啡语上午没什么生意,老谢在吧台后看食谱,研究中午和晚上给大家做什么好吃的,正看得手指在书上敲点,古尘出现了。古尘“咳”一声,惊得老谢和屋外的犀兕全转头看他,叶乔抬眼,在古尘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抿起嘴角,转向窗外,忍笑。
古尘见没人夸他,抬手扫扫头发,又“咳咳”两声。老谢这时开口:“中午做西红柿浓汤。”顿了顿,又道:“像西边挂着的太阳。”
古尘斜老谢一眼,扫头发的手,改成扶额。没人夸,也要潇洒倜傥。他迈着长腿走向叶乔,在叶乔对面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双手交叉,大拇指挨在一起,放桌上。眼睛看着叶乔,嘴里:盒盒,咯咯,咳……咳。
忍笑的叶乔被古尘的咳咳声弄的有些讪讪,他皱皱眉头,期期艾艾道:“要,要我说什么。”
古尘喉咙又“咳”一声,准备教教叶乔该怎么夸他帅,谁知道还没开口,被他封嘴的小猫出现了,手舞足蹈在他精心打理的柔顺且整齐的头发上乱抓一通,又倏地消失。古尘想发火,准备抓了小猫扔给老谢做午餐吃。
边上早已笑得乐不可支的叶乔,突然上气不接下气说道:“这个,这个比较适合你。”
古尘煮猫的心情,立刻被叶乔熨得妥妥帖帖。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伸出一只手,抓着叶乔的手,食指在小奶猫脑袋上敲敲:“真的?”
叶乔平复下来,看着小奶猫圆滚滚的眼睛,和小脑袋上的手指。西裤、衬衣、大背头,确实不适合古尘。他手指动一动,敲敲小奶猫脑袋上的另一根手指,点点头,“嗯。”
到达森林公园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犀和兕想坐古尘的车一起去,但由于身体太大,挤不进后座,所以晚饭后,就溜达回去了。老谢和傒囊还有小奶猫在家,傒囊想去,古尘不带它,古尘开车载着叶乔和小猫上路。古尘按着叶乔的指路,车停在路边,步行从小路上山。进入林子不久,他们周围开始变化。各类品种的树,各种姿势的树,各种大小不一、粗细不均的树,纷纷让道。他们眼前出现光,一闪一闪,萤火飞舞,漫步星海。
小猫从叶乔怀里跳下去,欢快地追逐萤火。叶乔看着蹦来蹦去的小猫:“这是山神在给我们指路。”
古尘抬手,一只萤火虫掉进手心,他握拳,一会儿又展开,放飞光点。低声道:“前段时间看过一次萤火虫。”
叶乔歪头看他:“送小艾离开那次?”
古尘摇摇头,伸手牵住叶乔的手,低笑道:“……不记得了。”
叶乔笑一下,没再追问,也没再说话,更没挣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炎炎夏日,萤萤星火,吱吱蝉鸣,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叶乔也记得,只是答应了林渊要忘记,答应了自己要忘记,忘记了吗……也许吧。他反手,手指钻进那个人的手,一根一根,严丝合缝,十指紧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