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牵着一坨血糊糊的东西在长廊走动。她看见一个房间里的自己躺在床上被富态女人舔舐,另一个房间里的自己倒在瑜伽球上摸肚子。房间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被困,一个在问:“为什么选她。”
为什么选她。
她发出一声冷笑,因为她够蠢。
血糊糊的东西是胎盘,她把他放肚子上,沾染得血糊糊。倏地,胎盘变成一个红皮肤、圆头圆脑、光着屁股的小孩,小孩用脸摩挲她的肚子。她摸摸小孩的脑袋,很温柔,很温柔。小孩眨眨大凸眼,微笑:“跟我来。”
秀秀跟着小孩,小孩走到长廊尽头,打开一扇门。
秀秀看见了她的爸爸妈妈。
秀秀的家在小学旁边。现在的农村小学上学的没几个,全往镇上送,城里送。但她小时候,一到六年级,教室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四年级的秀秀在煮中饭,她爸在村口杂货店打牌,她妈在发疯。她妈有精神病。秀秀听好事的邻居说她妈是被她爸气的,没气死,倒是气出了精神不正常。她比邻居更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她不会说。她煮好饭敲她妈妈的房间门,门里反应很大,但就是不应她。她拿着钥匙开门:“妈妈,吃饭了。”
门一开,女鬼一样的女人在往头上插筷子。七八根筷子插在头顶的西瓜皮上,插出一个扇形。
秀秀很平静。熟视无睹,视而不见,总之很平静,没反应。她放下饭菜准备退出去,女人扫开眼前的头发:“呵呵。好看吗?”
西瓜汁流得满脸都是,浇着脸,浇着头发,红色的,血一样。秀秀没回答,只是微笑。就在转身出去时,女人突然扯下头上的西瓜皮对着秀秀一掼。一根筷子脱落砸在了秀秀脸上,砸出一条隐隐的红色。秀秀看着母亲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面无惧色:“好看。”
这时,秀秀爸大摇大摆回来了,还没见屋,声音先传了进来:“哎呀,今天手气好,赢了十几块。”
秀秀妈听见,往床边躲,手里紧紧地拽着蚊帐,咝的一声,蚊帐被扯出一道口子。秀秀也听见了,赶紧退出锁门。蚊帐可以补,反正层层叠叠补得够多了。但如果那个男人进去,妈妈又要挨打了。
秀秀爸先进的厨房,他们家的房子是一层小平楼,红砖房,也没涂层水泥,刷点白灰。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就这么伫立着。平楼旁边有个木屋,盖着草做的屋顶,没灯,没排气孔,也不怕一把火烧了,却是货真价实的厨房。他掀开锅盖,骂一声:“又他妈的南瓜。南瓜南瓜,天天南瓜,你想吃死你老子啊。”
本来的好心情,看见南瓜,脾气又火爆起来。进屋,拽着秀秀,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打完,搓搓手,不能让今天的手气跑了,出门,找几个人,凑一桌,再打。
秀秀妈在门后,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发疯似的笑:“该打。你个欠抽的女人。看老子不打死你。呵呵呵,呵呵呵呵。”
秀秀摸着肿脸照镜子,用热毛巾敷敷。她知道她妈妈嘴里欠抽的女人是她妈妈自己。妈妈在学爸爸说话。她爸爸打她不是一天两天,从她有记忆开始,她爸爸就打她妈妈,她妈妈疯了,她爸爸就打她。她习惯了。这一切,家常便饭,习以为常。
她顶着肿脸去学校上课,同学问她怎么了,她说不小心摔的。老师对她家的情况有点了解,一个爱打牌的父亲,一个患精神病的母亲。作为老师,他课间把秀秀叫到办公室,问秀秀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地方。秀秀低头看看学校规定不准上课穿拖鞋却依旧穿着拖鞋的老师,安慰道:“没有,不用,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秀秀初二时,秀秀妈死了。邻居说死了好,活着遭罪。秀秀笑笑,深以为然。
秀秀妈是被秀秀爸毒死的。那天秀秀爸在外面赌钱,秀秀妈光着身子在村里跑,秀秀爸知道后叫上牌友去抓秀秀妈。抓到家后,绑着,关着,没打。他跟牌友们诉苦:“我家这个臭婆娘,我真是,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牌友们盯着秀秀妈的身体安慰秀秀爸:“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日子,还得过啊。”
晚上,秀秀爸跟秀秀妈的日子就过到头了。秀秀爸像绑螃蟹一样绑着秀秀妈,在床上搞了一顿,搞得秀秀妈气喘吁吁,秀秀爸从床底摸出一瓶农药,在秀秀妈还没平静下来时,给秀秀妈灌了下去。口吐白沫,五花大绑,一个死螃蟹。
那天是周末,学校放假,秀秀在家,整个下午都在。她知道她爸绑了她妈,她知道她爸毒死了她妈。她什么都没做,红着眼睛蜷缩在床上,也不是伤心,就是想流泪。
秀秀妈死后,秀秀爸就彻底缠上了秀秀。在秀秀初次来月经的前一天,秀秀爸□□了她,流了很多血,她以为她要死了。可她没死,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秀秀爸那方面需求很强,除了从秀秀妈那里寻找快感,还会去村里的寡妇家,村里寡妇挺多的,不知道他搞了几个。秀秀妈为此跟秀秀爸吵架:“你他妈就是一个废物。除了搞女人,赌钱,你还会做什么,什么都不会,你个窝囊废,没用的东西。”
秀秀爸一巴掌打过去,打得秀秀妈原地打转。从此,两个人开始了互相嫌弃,互相辱骂,互相撕扯,但就是不离婚的生活。秀秀搞不懂这是什么原因,反正村里寡妇挺多的,也不在乎多一个,可为什么就是要忍着这份屈辱讨生活呢,她想不明白,因为她跟她妈是一样的人。
秀秀初三毕业后就没读书了,她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她爸。她爸是个废物,她就照顾那个废物,但她恨死那个废物了。废物每天每夜都操着脏话搂着她,她恨不得掐死他。可她最后也没掐死那个男人,那个废物。直到遇见吴意,吴意比她更狠,掐死了她爸,还抓走了她。
看到这里,秀秀鼻子发酸,但没掉泪。她不想为那个男人流泪,因为没必要。小孩笑笑,牵着秀秀踩过秀秀爸的尸体继续往前走,继续开门。
这扇门,秀秀看见了吴意。
吴意今年三十五岁,门里的画面是二十年前的吴意。十五岁的吴意单薄,病恹恹,没点少年朝气。吴意妈妈抱着相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的男人女人痴情缠绵又血腥恐怖。画面右下角写着电视剧名,聊斋。吴意妈妈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吴意从房间里出来,垂着头,穿着西装。黑黑大大的西装,小小白白的吴意,套在一起,整个抽了筋拔了骨的黑白无常。吴意妈妈放下相框:“真合身。过来。”
吴意怯怯走过去,在沙发上轻轻坐下。吴意妈一手伸过去,一手把相框放茶几上。吴意低着头闪躲。吴意妈靠近,呼的一巴掌打在吴意脸上,另一只放下相框的手若无其事覆上吴意大腿。吴意红着脸叫一声:“妈。”
吴意妈又给了吴意一巴掌,低声:“说多少次了,叫太太。我是你太太,你是我先生。吴先生。”大腿上的手一路向上,摸上了裤头。
吴意颤颤伸出双手,抱住他妈。他妈跟他爸很恩爱,他跟他爸长得很像。他爸出车祸死后,他妈移情别恋到了他身上。他从反抗到接受,跟他妈一起,疯疯癫癫两个堕落的神经病。
吴意妈捏捏吴意的鼻子,蹭蹭吴意的脸,搂着吴意的脖子,压上去。吴意仰着头靠在沙发背上,享受妈妈的照顾,和妈妈一起喘气。气息平稳后,吴意妈突然双手掐上吴意的脖子:“你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你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你个不孝子。”
吴意说不出话,也不挣扎,他好希望被他妈掐死,好想闭上眼睛。
吴意妈好像想起什么,甩甩头,松了手,“乖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吴意闭着眼睛捂着脖子咳嗽,他觉得难受,一口致命的气流往上窜,他猛地推开他妈趴沙发边上干呕。
吴意妈看着自己的双手哭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吴意身体发颤,他嘴里什么都没干呕出来,但眼泪鼻涕发泄似的全跑了出来。他反身抱住他妈:“没事。妈,我爱你。”
吴意妈蹭蹭吴意的头发:“乖孩子,我的乖孩子。”
秀秀眼泪婆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就是哭了。她抬手抹眼泪,越抹越多。小孩摸摸秀秀的肚子:“没事。妈,我爱你。”
秀秀一听,泣不成声,她把脸埋进手心里。真蠢。好蠢。
小孩踩踩地面,那个相框掉下来。两个长得一样的男人,一个跟秀秀很像的女人。他拉拉秀秀,继续开第三扇门。
这扇门,秀秀看见了那个富态女人。
富态女人抱着一个血糊糊的死婴坐在大石头上轻摇。她对面站着一群男女老少在享受胜利的喜悦。算命的说她的孩子不吉利,会给村子带来血光之灾。所以,他们就把她的孩子杀了。
她不相信,抬手比一个“嘘”字,提醒道:“你们小声点,宝宝在睡觉。”
大石头旁边有棵大树,上面绑着一个瘦弱男人。瘦弱男人和富态女人是夫妻。这个村全是一个姓,瘦弱男人从小出生在这儿,但是个外姓。他父亲是外村的,入赘来的这里,生的孩子开始跟女方姓,后来女方死了,女方的家人也死绝了,他父亲就把他的姓给改了。认祖归宗,认个姓也好。
村民们对外姓人始终有种排斥厌恶感,包括瘦弱男人的父亲。瘦弱男人父亲死后,村民们更是看不起他。不过他父亲死时,他都二十五六了,别人瞧不瞧得上,看不看得起,他没那么在乎。后来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女人天生富态样,但没富态命。跟着瘦弱男人打柴种地,倒也饿不死。
瘦弱男人求饶:“我求你们放过我们吧。孩子都死了,都死了。”
一个壮汉从后面拿着一把砍柴刀出来,对驼背的村长道:“村长,怎么样,到底杀不杀。”
一直躲在角落的村长被村民们推搡出来,他反手攥着拳头在瘦弱男人面前踱步:“这,这,这……”
壮汉有点不耐烦:“村长,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大伙可都等着呢。”
村长叹口气:“杀人犯法,我作为村长总不能知法犯法。上面的查下来,可全是我兜着。你们,你们别逼我。”
一个声音突然道:“那孩子不就是你让杀的嘛。你是主谋。”
其他声音起哄:“就是就是,村长是主谋。”
村长抬手捶捶脑门,揉揉太阳穴,叹口气,一甩手:“干净点。”
非常干净。壮汉一刀劈下去,劈死了瘦弱男人。其他人很麻木,眼皮不带眨,解了绳子,一个麻袋,装点石头,扔进池塘。村里的池塘非常大,鱼也多,给他们加餐,它们用尾巴表示兴奋。
富态女人抱着死婴站在大树下看着血迹到天黑。孩子死的时候她气过了头,丈夫死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她怨恨,不解,不甘。就因为一个姓?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孩子?为什么?她闭着眼睛撞树。她想一头撞死自己。突然,一个小石头扔了过来,扔在了她背上。她睁眼,转身。她死死地看着所有人,叫着他们的名字。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秀秀没了力气,直接跪下。小孩摸摸她的脸:“妈妈,妈妈。”
秀秀摇头。
小孩道:“妈妈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你后悔了?”
秀秀低下头,犹豫害怕。
突然,一只九头大鸟出现在秀秀身后,大鸟旁边站着古尘。刚才的三扇门,贪欲、愚痴、嗔恚,他看得一清二楚。当长廊的秀秀走过长廊时,他的白符就跟了上去,所以他全知道了。
小猫跟着九头姑获鸟进的月子中心。姑获鸟说如果女人的怨恨太深,就会变成恶的姑获鸟。它们闻到了月子中心怨恨的气味和女人小孩的气味,所以来了。
小猫赶到房间时,床上的秀秀和富态女人全消失了,只有一个五颜六色的圆球在房间飘浮着。它伸个猫爪子进去:“叶乔,我来接你了,出来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姑获鸟
叶乔闭着眼蹲着抱着双腿浮在黑暗里,他听见了小猫的声音,但他没理会。不一会儿,他没出去,小猫也被吸了进来。一直趴在叶乔头上蹭头发的傒囊眨巴着大眼睛看狼狈的小猫,看着看着,拍拍翅膀去迎接小猫。小猫半睁着眼睛趴在入口不做声,这个地方除了蠕动除了黑,并没有胃液或黏糊糊的东西,不然,它一定一爪子一爪子抓破这个破球。不过就在傒囊快靠近它时,它一个猛跳,把傒囊当成了垫脚石,跳到了叶乔头上。那是它的地盘,它不允许傒囊这家伙不懂规矩。它伸出小爪子舔一舔,洗洗脸,窝在叶乔头上,不动了。傒囊气得小脸鼓鼓,但又不敢跟小猫作对,只好飞到叶乔肩上,趴着。
叶乔动动脑袋:“下去吧,好重。”
小猫喵呜一声,就是不动。
傒囊小小声:“这个东西好厉害,我们出不去了。帝江,帝江都进来了。”
小猫又是一声喵呜,挪挪身子,后腿一伸,搭在傒囊身上:“别说话。”
傒囊挪一挪,飞到小猫背上:“好,不说话。”
叶乔心烦。长廊上的秀秀看见富态女人的过去时,他在房间里同时也听见了富态女人说她的过去。他们有相同的过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叹口气:“下来吧。”
小猫带着傒囊跳到他肩上,他盘腿坐好,小猫又带着傒囊跳到他怀里。他道:“我……”
小猫抱着傒囊翻个身,小爪子拍拍叶乔的肚子:“外面有只姑获鸟,我们见过的,精分那只。它在,古尘在,放心。”
叶乔摸摸小猫的小脑袋,小猫懂他,但他觉得自己很没有。
长廊虚无的三扇门中,古尘立身垂眼持符,边上的姑获鸟九个脑袋互相看看,然后翅膀一扇,一股冷气拍在了全然无知的秀秀身上。秀秀抱着胳膊抬头,小孩凸着大眼睛看着她身后后退,她转头,九个脑袋的怪物吓得她一哆嗦。她侧身跌坐在地上往后挪,嘴一直抖,撑着身子往后挪的手也一直抖。
姑获鸟七嘴八舌:“不是她身上的气味,怨气没那么重。”
“不,还有一……”
“吃了她,等那……。后面那个红色的东西是什么,一起吃了。”
“为什么要吃?”
“她会变成红色的,是恶的。”
“我们恶吗?我们吃她的肉。”
“我们是白的。我不吃。你吃。你嘴大。”
“她的肚子?”
“是她的孩子。后面那个红色的也是?”
秀秀脸上满是泪痕,但一听要吃她的孩子,她立马镇定起来,肚子里的和红皮肤的小孩是同一个,都是她的孩子,她要保护她的孩子。她伸手挡在小孩身前,大吼:“走开,都给我走开。”
姑获鸟慢慢向前,根本没拿秀秀的话当回事。古尘在一边不言不语不动,富态女人一家的遭遇让他想到叶乔,叶乔能在那次杀戮中存活下来,他十分感谢林渊。而富态女人没那么幸运。她的怨气积累了几十年,而且每天都在增加。古尘突然明白那些五颜六色的游魂是什么了,是生前害死富态女人一家的村民。富态女人死前叫他们的名字,死后叫他们的魂,他们此生不能投胎做人,来生不能投胎做人,永生永世不得好死,生生世世被她的声音桎梏,折磨。
想到这里,古尘轻声叹息。富态女人可怜,秀秀可怜,吴意可怜,富态女人的孩子可怜,秀秀肚子里的孩子也可怜。他不想悲悯,就像姑获鸟说的那样,富态女人是恶的,她的怨气和这些魂可以让她在深处绝境的时候化成红色姑获鸟。如果他心软,她们的孩子活了,那月子中心的孩子呢。富态女人选择在这里把秀秀召唤过来,目的已经很明显,孩子吃孩子,死孩子吃活孩子。
姑获鸟走得很慢,但还是离秀秀越来越近,它们不伤人,这么做,只是想引出富态女人。忽地,富态女人真的出现了。她的个子不高不矮,但宽厚,她张开双臂,抬着下巴看姑获鸟。姑获鸟愣住,富态女人脸上只有嘴巴和眼眶,鼻子和眼珠子全没了。肚子上有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