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奶奶看着周默从身边经过,对叶乔道:“我孙子回来了,谢谢你们陪我!”
叶乔没说话,小猫“喵”一声。
叶乔和小猫往易子辉方向走去。小猫道:“叶乔,老太婆还能在人间待多久?”
叶乔迟疑,摇头。
易子辉低着头走路,时不时转头看这两天都会遇见的叶乔和小肥猫。瘦瘦高高又干净好看的男子,易子辉羡慕他,又讨厌他。手腕上的伤痕让他变得胆怯,变得憎恨同性。可是身边到处都是同性,这个该死的世界。
小猫悠哉悠哉喵呜一声。
易子辉吓得一激灵。他生怕自己的邪恶心思被看出来,所以逃跑似的逃进了小区。
易子辉住的小区比较旧,旧得能闻出年代味。小区没有物业保安,兼着保安职位的是大门旁边狭窄小卖部的老大妈。
叶乔在门侧看了会儿,离开。
周末这两天,易子辉一直在家。他的父亲在附近工厂上班,老牌工厂,老员工,工资福利都不错。母亲在小区外面的药店做营业员。易子辉从来不是调皮捣蛋惹父母生气的孩子,他平时很乖,这两天更乖。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用铅笔刀割手腕,割手指,血滴在素描纸上,慢慢晕开。不光滑的素描纸上,有一个女孩,没有面貌,光着身子,有胸有臀。还有一首译成中文的外国诗。
但星期一那天早上,易子辉请假没去升国旗,等大家回来时,他却死在了教学楼下。六楼跳下去,不高,但死了。
学生老师校领导都慌了怕了,怎么突然死人了?
警察和医生很快赶来,学校下通知该上课的上课,该放假的放假,该配合的配合。
所以其他年级班级正常上课,易子辉班配合调查,完了放假半天。
周默是易子辉最好的朋友,也是周警官的儿子。周警官问他时,他忍了半天的伤心情绪,顺着眼泪鼻涕流了出来。他记得自己是警察的儿子,他记得父亲说过,男子汉可流血不可流泪,但他没忍住。他抹着眼泪鼻涕告诉他爸:“易子辉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跳楼啊。
为什么要跳楼呢?
死亡,可怕又恐怖有遥远的词,在他们这个只会吃吃喝喝笑笑闹闹的年纪,他们不敢想,不会想,人,怎么就死了呢?
可是,就是死了呀,十三岁的孩子,就这么从六楼跳了下去,然后,死了。
周警官拿着纸巾帮儿子擦眼泪擦鼻涕。他的同事把多个摄像头拍摄到的内容告诉他——易子辉小朋友是自杀的。
易子辉父母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得让人起栗。
但第二天,警方和校方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从不平静。
易子辉父亲拿着把手|枪挟持儿子的同学,一个胖子,其他同学全部蹲在教室后墙角落。易子辉父亲年纪不小了,他们夫妻老来得子,儿子是他们的一切,结果一切就这么没了。妻子受不了打击,临睡前服用大量安眠药,一睡不起。他也受不了,拉一班人,准备同归于尽。
警察在教室外警告:“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条件可以谈。”
易子辉父亲跺着脚,悲恸沙哑地回:“我只要我的老婆儿子,我只要他们,我只要他们。”
特警从各个方向进行击破,准备在这位父亲杀掉小胖子前,击毙他。小胖子流着眼泪鼻涕,害怕得发抖,抖着抖着,抖出一股尿骚味。其他学生也害怕,哭着喊着求外面的警察和老师救自己。
周默捂着耳朵望向窗外,走廊上有他的父亲,他父亲用手势提示他:放心,爸爸会救你的。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易子辉的父亲,怕,有个万一。
外面围观的人并不多,除了几个警察,就是校长和年级主任,以及他们的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但,没看见班主任。
谈判专家赶了过来,没什么条件可谈,那就攻心吧。易子辉父亲的档案很快被调了过来。在玩具厂干了二十多年,擅长各种玩具枪制造,四十岁时,喜得一子,其他,没什么可说。
警察不清楚易子辉父亲手里的枪是真枪还是假枪,从外观看,跟真枪没什么区别,但即便是假枪,用力过猛的话,也是可以杀死人的。所以警察和谈判专家故意用玩具制造为切入口来扰乱本就濒临奔溃的老父亲的心,以此拖延时间为特警救人做准备。
易子辉父亲的情绪起起伏伏,一会儿暴躁一会儿痛哭,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走廊上那帮男人的说辞。一手持枪,晃来晃去,一手掐着小胖子的脖子使劲摇晃。他彻底疯了。教室里的学生,也被他逼的快疯了,不停地哭,不停地喊救命。
走廊上那帮男人劝说:“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他现在能有什么话说,越多人陪葬越好。枪口向下,“嘭”一声,打在小胖子脚上。他手里的抢是真抢,他自己制造的。
这一声抢响之后,特警从窗外射了一抢进来,老父亲当场死亡。
易子辉父亲反复无常的举动,使特警们摸不准,所以小胖子被挨了个枪子,疼的晕了过去,好在还是活的。
警察进来处理现场,老师和校长把学生带出去。周警官抱住周默,他不止是警察,也是这个十三岁的小孩的父亲。易子辉父亲的举动,他用父亲的角度能理解,但教室里还有他的儿子,他做不到熟视无睹,公私分明,刚刚在走廊上,他心急如焚。
教室在六楼,后窗对面是另一栋教学楼,也是六层楼高,特警离开后,楼顶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周警官在监控里见过,前段时间跳楼母女的视频里见过,易子辉跳楼的视频里也见过,而且都是第一时间出现在离死者不远的地方,应该不是巧合。
周警官揉揉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但白衣男子不见了,而玻璃反射过来的太阳光,晃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周默恢复了点精神,挣开父亲怀抱。周警官眼前花白,用手背揉眼睛。周默以为父亲哭了,抱住父亲:“爸爸,我没事。”
“没事就好。”
叶乔在学校外晃悠,他知道刚才在楼顶,周警官发现了他,所以离开了。
小猫在叶乔前面走走停停,一会要叶乔去买吃的,一会嫌走路累,要叶乔抱。叶乔没理它。
小猫睁着圆眼睛问:“小朋友的遗书你还看不看?”
叶乔面无表情答:“不看。”
小猫又问:“老太婆的儿子看见你了?”
叶乔面对会隐身的猫,喉咙里挤出一个音:“嗯。”
小猫走在前面,留个小肥背影给叶乔,“你这家伙。”
叶乔侧头看这所腌臜夯实的名校,无话。
第3章 第三章 一目
“古先生,您在吗?”
“嗯?”
“时间到了,我来取回我的眼球。”
“嗯。”
古尘挠头,翻身,揉眼睛,大字形躺在地板上,眼皮慢慢撑开看黑黑的天花板,适应后,拽起枕头角砸向窗户,“说了多少遍,别半夜敲窗户。”
“……好的。”
人身人首人眼睛的妖怪,飞到一楼敲门。白短胡渣老谢微笑开门。古尘顶着一头乱毛,趿拉着拖鞋趴楼梯扶手上凝视妖怪。妖怪穿着人的衣服,额前一只人眼睛。
三年前一目妖怪还是两目妖怪。两目妖怪大半夜跑来敲古尘的二楼窗户,求古尘帮它把那只隐藏眼睛的眼球取出来放进一个十岁瞎眼小姑娘眼里。它说小姑娘是它来到这个地方遇见的第一个人,它很珍惜。小姑娘没朋友,每天对着空气说话,它也没朋友,每天充当空气。小姑娘说她生来就是瞎的,她不知道这个世界长什么样,她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她每天摸空气,摸墙面,摸爸爸妈妈的脸,摸爸爸妈妈的手。她说她爱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很辛苦,要赚钱,要治眼睛,要养她。还有,再苦再累也没扔了她。两目妖怪不能插手人类的事,却想帮帮她。一耳妖怪告诉它,有一个叫古尘的年轻人可以帮它,它便去找古尘。古尘答应了两目妖怪,但取出来的眼球不能直接放人眼睛里。人本身是看不见妖怪的,但拥有了妖怪眼球的小姑娘不用妖怪现身,也可以看见妖怪,所以眼球取下来之后要保存一段时间才能使用。
一目妖怪对楼梯上的古尘含笑鞠躬。
古尘知道它心急,耷拉着眼皮道:“老兄,大半夜给你个球?”
小猫最近爱上了甜酒冲蛋。叶乔说没钱。小猫瞒着叶乔偷偷拿了山神的硬币装大方请客。
早餐店里人不多,打包带走的特别多。叶乔和小猫坐在靠玻璃窗的角落里,点了一份小笼包和一碗甜酒冲蛋。
小猫等不及了,隐身趴桌上享受美食。叶乔拍小猫屁股,“转过来吃。”
小猫摆摆尾巴,继续用屁股对着叶乔。
隔壁桌带孩子的女人听见声音转头看叶乔,叶乔侧头跟玻璃窗下的甜酒碗说话,女人一脸疑惑又转回去。
叶乔继续说:“你这样会被发现的。”
小猫继续摇尾巴。
女人脖子跟上了发条似的,一格一格往后转。小女孩对叶乔笑笑,对妈妈笑笑,咯咯咯咯,笑得女人一身鸡皮疙瘩。女人一胳膊拐起小女孩,一手提起小女孩的大书包,嘴里喃喃:“坐那边去坐那边去,别笑,有神经病。”
小女孩不懂,继续咯咯咯咯。
小猫喝完甜酒冲蛋,转身:“那个女人骂你神经病。”
叶乔无所谓:“随便。”
小猫摇着尾巴,圆眼睛看叶乔。叶乔用鼻子叹气,戳个小笼包塞小猫嘴里。
一辆小轿车停在马路边,司机是个脾气有点暴躁的大脑袋男人。大脑袋男人伸出车窗骂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动不动,也不言语。
马路对面的一目妖怪心急如焚往这边跑。车流对它不起作用,它就这么横冲直撞。
提着甜酒冲蛋打包盒的女人,挤进人群,抱住小姑娘,“没事吧,没事吧,有没有撞着,快告诉妈妈。”
早市买菜路过的大妈做和事佬:“别骂了,小姑娘是个瞎子,看不见。小伙子,听阿姨句劝,消消气,再骂下去上班该迟到了。”
大脑袋男人哼一声,骂一句,脚下一踩,走了。
小姑娘因为大妈的一句瞎子,眼眶红了。她怕妈妈担心,一直忍着,憋着。
围观人群散去后,小猫嚼着小笼包也不忘插个话:“一目妖怪……好吃……去看看。”
叶乔看窗外。女人一手提甜酒冲蛋,一手拉着小姑娘的手,两样一起,带回家。
一目妖怪跟在她们身后,低着头抹眼泪。
小姑娘坐在餐桌前喝甜酒冲蛋,女人坐小姑娘身边看着。
“好喝吗?”
“好喝。”
“让你在店门口等,你怎么跑马路上去了?”
“店门口人太多,挤着挤着就分不清方向了,然后,就,呵呵,到那马上去了。”小姑娘解释道。
女人抱住小姑娘,带点哭腔:“以后别再乱跑。”
小姑娘放下勺子,摸摸母亲的手:“妈妈,我错了。”
女人摇头:“对不起。”
一目妖怪坐在餐桌对面:“对不起。”
女人的工作三班倒。男人的工作累死累活累花眼。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
一室一厅一阳台的空间是小姑娘的整个世界。她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又不熟悉,她知道餐桌在哪,知道冰箱在哪,知道微波炉在哪,但她不知道这个空间的墙壁是暗黄色的,不知道冰箱是从二手市场买来的,不知道微波炉是父亲用加班费挣来的,不过,在这里,她饿不死。
小姑娘躺在阳台改造的房间里发呆,她对着空气说:“妈妈说要送我去盲人学校。”
“妈妈说那里可以学到很多知识。”
“妈妈说那里全是跟我一样的人。”
“爸爸最近又瘦了。”
“爸爸最近总没精神。”
“爸爸妈妈说我是他们的骄傲。”
“爸爸妈妈说我很漂亮。”
……
“爸爸妈妈……辛苦了。”
小姑娘每说一句,一目妖怪就点一下头。
小姑娘家的房子在高档小区隔壁。贫富中间隔着两条小路,一条上坡路通往没有围栏的贫穷小区,一条下坡路开进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一目妖怪坐在窗台上看两条小路中间的大香樟树。香樟树不知道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树干粗壮结实,树枝交错横生,树叶层层覆盖。小姑娘的房间在三楼,香樟树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黑夜。这个阳台一年四季阴阴森森,小姑娘的心却明明亮亮。一目妖怪转头看入睡的小姑娘,又转头看楼下。古尘说晚上来,它在等他。
香樟树下有一对圆圆的发光的猫眼睛,猫眼睛对着一目妖怪喵呜一声,消失。
一目妖怪突然紧张起来。它知道那对猫眼睛不是普通小猫,或许同它一样。它有点害怕。十根细长手指撑开,在额前看了看,它下定决心,保护小姑娘,保护这个家。
古尘来了。古尘悄无声息地站在一目妖怪身后看着香樟树傻笑。一目妖怪吓一跳,古尘一把拽下一目妖怪,拉窗帘,念咒语。
古尘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念咒语,念完,小姑娘睡得更沉,没有呼吸,很平静。
黑夜对古尘不起作用,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自封袋,往一目妖怪额前晃一晃,“你的。”
一目妖怪皱眉,眼睛挤一块。
古尘在黑夜中为小姑娘换眼球。换眼球换耳朵这些事情他做的多了,跟医生做小手术一样,很轻松。掰开眼皮,掌心吸出死眼球,塞进新眼球,念几句咒语,小姑娘无知无觉间拥有了一只右眼睛。她和一目妖怪一样,一目。
古尘离开时,看一眼比他矮点的一目妖怪:“走吧。”
一目妖怪摇头:“再等等。”
古尘挠挠已经很乱的头发,转身下楼。一耳妖怪曾经告诉一目妖怪,换了眼睛之后,要离开人类,不然,自己会受伤。但一目妖怪现在不能走,它要再等等,再等等。
叶乔在香樟树下听蝉声,吱吱吱吱。小猫瘫在树枝上,翘二郎腿。
小猫问:“叶乔,乱毛男人念的什么咒?”
叶乔摇头。
“妖怪眼球塞进人类眼睛。”小猫换个姿势,挂树上,“不是好妖怪。”
叶乔蹙眉看小猫。
一颗圆形小石子直线滚到叶乔脚下。叶乔和小猫同时看楼道口的古尘。古尘走近,看叶乔。叶乔瞪他。古尘继续看,看着看着,弯起眼角傻笑,靠近,鼻子长长一嗅,一张名片塞进叶乔手里,也不说话,转身走了。
叶乔看名片。黑灯瞎火中,他看清了:古尘,啡语,还有啡语的地址。
叶乔阖眼,古尘身上有跟他一样的味道。
小猫挥着小爪子:“神经病。”
第4章 第四章 影子
卡沓卡沓,卡沓卡沓……
古尘着一身长黑袍在树林里一锄头一锄头挖地。月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叶,一束一束蒙了雾的浅光照在他身上。他停下,跳进洞里,挽起袖子,弯腰在洞穴里翻土摸泥。
寂静树林的恐怖,有声,无声,有声,无声……古尘突然站起来,抬高右手,一个头骨,五官骨孔对着月光。古尘轻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
新建的森林公园周边,一处小区物业喊着喇叭提醒:“关好门窗,防火防盗。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小区外面的夜宵摊子热火朝天。零点刚过,加班回家的,请朋友的,饿了的,全聚在大帐篷下吃吃喝喝吹大牛。
小区内有老人过世了,这阵子,一直在奏哀乐。
一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夹着屁股从药店出来。帐篷下的烤肉味,勾得他抑制不住咽口水。走进小区,隔壁那栋楼入口在奏哀乐,前阵子是个男老人,这几天是女老人,老两口,一个接着一个,音乐一阵接着一阵,听得害怕又烦躁。
磁卡刷开一楼防盗门,物业管理员跟在中年男人身后一起进电梯。物业管理员是个老大爷,他低头盯着中年男人的脚下看。中年男人被盯得不舒服,斜睨一眼老大爷,转而又微笑:“大爷,怎么?”
老大爷也笑:“小伙子,才下班啊。忙吧,都这个点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
等半天,电梯门开了。中年男人一脚踏出去,发现还在一楼,又退回来,尴尬地按电梯按钮。他问:“大爷,您是巡楼吧。您到几楼?”
老大爷笑出一脸褶子,看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