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乔“哦”一声。
小金毛主人睁着眼睛看他们,什么都看不出,但一眼扫过他们身后,又是酿酒,又是招牌写啡语,这到底什么店。他眯眼笑笑:“狗丢了,找狗。我是一个背包客。这是你们开的店?”
小金毛喉咙里哼哼两声,什么叫狗丢了?
蛮蛮鸟在房顶拍拍翅膀,拍了点灰下去,金累不满道:“你有翅膀就别来占我地盘。”傒囊从屋内飞出来,问老谢小猫去了哪里。背包客抬头低头,愣住。这么多妖怪,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大黄胖子又去哪了,不过,穿白色衣服的那个年轻人让他觉得眼熟。
古尘看背包客闪烁不定的眼神,勾一下嘴角,随手一抓刚好抓住从眼前飞过的傒囊,放手心,试探:“你看到了什么?”
背包客眨下眼,看看古尘,看看叶乔,什么都没说,突然,脖子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似的,隐隐的疼痛,使他往后退了几步,但脖子上挂着的项链从衣服里掉了出来——一个像水晶一样的小匣子。链子上勾着一只小猫爪。
小金毛汪汪汪大叫大跳,它要保护它的主人。背包客一脸慌张地双手拍猫爪:“走开走开。”
叶乔道:“别闹了。”
瞬间,小猫显出整个猫的躯体,掉在地上,又跑开,跳上叶乔肩膀:“那个匣子是林渊的。”
背包客攥紧小匣子,一怔,看着叶乔:“林渊?那只猫说林渊?”
叶乔抬手拍拍猫头:“对,它说林渊。”
背包客一听,浑身激动,脸上抽抽的,手颤抖的,嘴里:“我我我……”
古尘道:“诶,你羊癫疯啊。”
叶乔白一眼古尘,问背包客:“你想说什么?”
背包客看着叶乔:“你你你……”
小猫道:“疯了。”
背包客抬手揉额。他疯了,激动地疯了。他从小听爷爷说林渊。林渊是个神秘的人,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又去了什么地方,他救了他们村的好几个人,那几个人被救后,都在好好的沿着生命轨迹生活,正常生,正常死,没有痛苦。他还救了爷爷让他救的那个小女孩,给了小女孩透明小匣子,最后,小匣子到了爷爷手里,再最后,爷爷给了他。小匣子很神奇,偶尔会让他看见了各种妖怪,偶尔会让他听见妖怪说话。
叶乔道:“你找林渊?我不是林渊。”
背包客抬眼看叶乔,笑一声:“也是,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你是林渊的孙子吧?我看见那个长着六条腿和两对翅膀的大黄胖子了。我爷爷说林渊离开的时候,坐着大黄胖子走的。我爷爷看见了。我刚才也看见了。你不是林渊。你是林渊的孙子。我找林渊,找了他很久。”
小猫的尾巴在叶乔后背甩来甩去,叶乔轻叹:“你为什么找林渊?”
背包客扯着项链,吊着小匣子:“这个,是他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找林渊。我爷爷临终前一直说着谢谢。我想,是对林渊说的吧。你可以告诉我林渊还在吗。如果还在,我想跟他说声谢谢。”
“他还在,不过……你可能见不到他。”
背包客垂头:“还在,还在……”
小猫知道叶乔想从背包客那里打听小匣子的故事,于是从肩膀上跳了下去,绕着老谢裤腿要骨头吃。老谢弯腰把小猫抱到一边,蛮蛮鸟在屋顶拍灰,金累歪着脖子从屋顶跳下,不屑道:“就你有小匣子?”
叶乔眨下眼,回头看身边正在给傒囊拔毛的古尘,低声道:“那个小匣子可以装灵魂,可以装魑魅魍魉。林渊以前用它来惩罚为鬼为蜮的人。金累有一个,我不知道它从哪里得到的。小匣子,或许可以救安静安欣。”
古尘手一抛,放了傒囊,对叶乔笑着点点头:“嗯。”
叶乔微笑,转头看背包客,“你可以告诉我关于林渊以及你手上的小匣子的故事吗?”
背包客抬头,点头,然后领着小金毛跟着叶乔和古尘进啡语。
老谢手里的骨头本来是要给小金毛的,大家站在门口东一句西一句,骨头全喂了小猫。他又进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喂小金毛的,发现没了,于是拿了几个红薯出来,丢进火炉子里。小猫、傒囊、金累,全围在火炉子边不走了。蛮蛮鸟也想等着吃,但怕了小猫,拍拍翅膀,飞走了。
老谢洗过手之后,又煮了些茶,端给坐在一起的古尘和叶乔,以及他们对面的背包客,一小碗水给趴在地上的小金毛。他突然感叹:在往生的时候也这样,姑娘听死去的人的故事,死去的人在姑娘对面说故事,他,给他们煮点茶,上点点心,其实,啡语和往生,没什么区别。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夏虫 上
热情的日头跟大饼似的被甩向西边。黑黑扁扁的影子缠着两个人的脚踝,一长一短。小男孩拉拉身边长得瘦瘦高高的穿着圆领棉衬衣和黑裤子的男人的裤腿。男人垂眼,小男孩接着叨叨。
小男孩缺了两颗大门牙,讲话漏风,“林渊,你说你叫林渊是吧?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哈哈,不知道是吧。那你问我呀,我问了你叫什么,你怎么不问我呢,你不问我我怎么敢告诉你呢。你问问我吧,林渊。”
林渊轻叹。他从一户人家出来,小男孩就一直跟着他,走哪跟哪,十足一个跟屁虫。
小男孩张着嘴哈哈几声:“林渊,我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
“听说你给村头的王大爷治病了。”
“好了吗?”
“不知道,但不疼了。我以前每次去村头都能听见王大爷像像像杀猪一样惨叫。现在不杀猪了,安静了,不疼了。”
“哦。”
“你是神医!”
“不是。”
“你是。我是二娃。我叫二娃。你叫我二娃。”
“二娃,你该回家了。”
“不回家。我陪你。……你是不是要走了?可不可以不走?”
“嗯?”
“有一个女孩,她叫芳芳,她生病了。你是神医,你可以救她,你救救她吧,好吗?”
“我不是神医。生病就该去看医生。”
二娃急了:“不不不不,奶奶说芳芳不是生病。她死了好几次了,一年死一次,春天活过来,秋天死过去,就像动物冬眠一样,但她比动物早一点。”
林渊蹙眉:“春生秋死?”
二娃眨巴着大眼睛点点头:“对,春生秋死。从前年开始,不对,从前年再加一年开始。她每次活过来就像木头一样坐在一个地方,从早上到晚上,也不吃饭睡觉。我叫她,她不理我。我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她比我大两岁,我叫她姐姐,但她不是我亲姐姐,我家跟她家离得近,我们从小一起玩,她没有朋友,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她人很好的,对我很好,我想帮她治病,可我没有钱。她爹有钱,她哥哥和弟弟生病了,她爹会带她哥哥和弟弟去看病,但就是不带她去。我不喜欢这样,我跟她爹说,她爹不理我。我奶奶骂我,说芳芳没有生病,说芳芳是仙人,是神仙。神仙不会生病,只是累了,需要休息。”
说完,眼神带点乞求。
林渊伸手拍拍二娃的小脑袋:“……你带路。”
二娃嘴角一弯,掉牙的老太太似的点头:“好啊好啊。”
太阳掉下去前,二娃带着林渊来到芳芳家。这个村庄的房子都是黄泥巴砖砌墙,盖黑瓦。芳芳坐在墙角突出来的一排窄石路上,穿着红红旧旧的衣服,扎着两个低马尾,眼睛呆滞地看着前面。二娃叫一声:“芳芳姐姐别怕,我带神医来给你看病了。”
芳芳没有反应,林渊敲一下二娃的头。二娃回头看看林渊,又跑到大门那,往里探探头,“有人在家吗?”
没人回应。
他又回头看林渊:“他们不在家。需要打针吗?”眨眨眼睛,“林渊你没有医生的工具,我也没有,要怎么治?”
林渊没有理一直叨叨的二娃,站在一边,看芳芳所看的前面。一条路,大石头平整地铺成的一条路。路的尽头,分成了三条路,一条通往坡下的二娃家,一条通往来时的泥巴路,一条往右拐,拐进芳芳家房子边上的一小片竹林。
竹林里有人,竹子和竹叶在晃动。泥巴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房子的阴影罩在男人身上。男人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布衣布裤,一边裤脚挽到膝盖,肩上一把锄头,一只手搭在锄头把上。二娃从门槛上跳下来,怯怯道:“伯伯。”
被二娃唤伯伯的男人是芳芳的爹,他一抹嘴:“你小子又在捣什么乱。”
二娃小步小步挪到林渊身后,小声道:“没有捣乱。他是神医。我想让他给芳芳姐姐治病。”
竹林里跑出一个小男孩,跟二娃差不多大,七八岁的样子,大脑袋下瘦瘦巴巴的小身子。他瞪着两颗大眼睛看他爹:“打他,他看你不在家想偷东西。”
二娃扯着林渊衣角:“我没有。”
芳芳爹反手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让你看着你姐姐,你又跑林子里去偷懒,皮痒啊你。”
芳芳弟弟憋着眼泪噘着嘴,躲在他爹身后,擤鼻涕。让你打我,我要把鼻涕糊你一身。
林渊开口:“我听二娃说了。”
芳芳爹放下锄头,骂一句脏话,然后一把拽过身后的儿子:“别擤了,去,把你哥叫回来。”
芳芳弟弟鼻涕打泡,一听,拔腿就跑。
二娃小声:“他是神医,他可以治好芳芳姐姐。”
芳芳爹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二娃口中所谓的神医,把锄头靠墙边,进屋,洗手切红薯块。
二娃扯扯林渊衣角,抬着脑袋问:“怎么办?”
林渊回头看一直坐那儿没动的芳芳。她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此时二娃的奶奶绕了一圈,从泥巴路上上来:“二娃,你在这干嘛,回家去。”
二娃兴奋地从林渊身后跳出来:“奶奶,他是神医,你跟我说过的那个神医。我想……”让他给芳芳姐姐治病。这句,咽了下去。
二娃奶奶瘦瘦小小,远距离不用抬头看林渊,平视地看了看,笑笑,又跟见了鬼似的绕着林渊和二娃进了芳芳家大门。不知道在里面跟芳芳爹说了什么,出来时,芳芳爹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林渊:“你真能治好?”
林渊低头看看二娃,又看看坐在墙角的芳芳,“我想知道你女儿是什么时候患病的,还有所有症状,越具体越好。”
芳芳爹抬手搓一把干得发痒的眼睛:“好。”
芳芳爹告诉林渊,芳芳的病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三年前,芳芳她娘生病离开。离开的时候是夏末,几天后,也就是初秋那天,芳芳睡在床上没起,芳芳爹叫了她老半天没反应,靠近时,发现芳芳身体冰凉,没气,也没死后尸体早期现象,就那么……走了。
芳芳爹把芳芳的尸体埋在芳芳娘的坟墓边上,母女俩,有个伴。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年初春时,芳芳却从坟里爬了出来,坐在大门口,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没有一点人样。秋天走,春天来,秋天走,春天来,就这么重复着。村里有很多关于芳芳的传说,芳芳爹知道,村民把他女儿当神仙,有事没事来拜拜,管它有没有用,自我安慰一顿罢了。不过,他知道他女儿就一普通人,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实在搞不懂怎么回事,带去找医生,医生开了一堆没用的药,带去庙里拜神,神仙不管芳芳,芳芳爹想着,反正也不是死了就活不过来了,就这么着吧。
所以,就这么着了三年,芳芳成了二娃眼里谁都不管的可怜儿。
二娃背靠着林渊坐在长凳上,长凳是他奶奶从芳芳家里搬出来的,他和林渊坐长凳,他奶奶和芳芳爹一人一张小板凳,四个人坐在大门口,同时看向无知无觉的芳芳。
二娃奶奶消息灵通,她老早就听说了有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在村里给村民们治病,而且被治的都是被家人和医生所放弃的人。她想去凑凑热闹,但总没见着人,这会儿终于见着了,心里乐着,不错,但就是没什么精神,特别是那双眼睛,让她看不明白。也许就跟村里那些人传的一样,这年轻人是神,是医,是神仙,是神医。
林渊知道老太太一直盯着自己,就跟村里的其他人一样,把他当做救世神仙,但他不是神仙,也不想跟这群朴实又愚昧的村民们解释。他问道:“芳芳她娘生的什么病?”
芳芳爹叹气:“不知道。很突然。突然高烧。请了医生来家里,没瞧出个什么毛病,就一直吊着药瓶打针。……对了,那几天一直是芳芳在她娘身边照顾,我要下地下田,没那么多时间。”
“芳芳一个人?”
“……她哥帮人放牛赚学费,她弟不懂事,到处跑。芳芳这孩子挺懂事的,从来不让我操心。”
林渊蹙眉:“芳芳身上这件衣服是她娘的?”
芳芳爹愣住,这年头谁的衣服不是大人穿过的给孩子,大孩子又给小孩子,只是这话锋是不是转太快了,“嗯,是。”
二娃忽然道:“那能治好吗?可以治好吧。”
三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林渊。
林渊看向芳芳爹:“墓在哪里?”
芳芳爹又一愣,抬手指向身后:“林子后面。现在去看?”
这时芳芳弟弟被芳芳哥哥拽着胳膊回来。芳芳哥哥一见父亲,松了手,低头杵那儿,芳芳弟弟一脸委屈揉着被哥哥拽红的胳膊。芳芳爹道:“去,进屋做饭去。”
芳芳哥哥连忙应道:“哦!”再一把拽过弟弟的胳膊,半拖进屋。
林渊看看兄弟俩,看看芳芳,看看芳芳爹,再看看路口和竹林,心里思考,面上没说。芳芳爹和二娃奶奶和二娃跟着林渊看来看去,看得眩晕又云里雾里。林渊开口:“二娃,你跟奶奶先回去。”
二娃睁着两大眼睛:“诶?……不回去,我知道墓在哪里,我也去。”
芳芳爹道:“你个小孩子去墓地干嘛,回去。”转头看二娃奶奶,“二娃家奶奶,天色不早了,回家做饭去吧。”
二娃奶奶一听,笑容僵住,这年头哪来的饭吃,晚上啃红薯,明天菜叶汤,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香喷喷的米饭,但开口,又成了慈祥的老太太,“好,你们去。”
二娃被奶奶牵着回家,但到家后,又偷偷溜了出去,奶奶发现了,没拦着,她也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林渊跟着芳芳爹穿过竹林,来到芳芳娘的墓地前。泥巴堆起来了的不大的三角锥,平整的石头围着锥边绕了一圈,一块长形木牌立在坟前,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芳芳娘的名字。林渊扫视周围,尽管天色已经暗淡到只剩周边轮廓。他问:“只有一个?”
芳芳爹低着头:“边上那个……时间到了就埋点土,不用挖。原来是准备让那孩子到秋天了就躺家里,但看着……”
林渊垂眼,看看三角锥坟,看看平整坟,蹲下,看木牌。芳芳爹见林渊不说话,有点不知道该干嘛,于是抬手虚虚地拔坟上的草,其实坟上没草,只是好几天没来看看妻子了,不知道她在下面好不好。不过隐约间,好像看见了林渊对着木牌在说什么,他以为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略微挪动身子细听,但什么都没听见。
林子里细微的沙沙声传来,林渊道:“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芳芳爹莫名其妙:“哦。这个,那个,你……”
“妻子,孩子。父母,孩子。母亲,孩子。男孩,女孩。”林渊看着木牌低声。
芳芳爹没明白林渊嘀嘀咕咕孩子孩子的,到底是啥意思。但眼睛好痒,使劲搓,使劲搓,越搓越痒。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夏虫 下
芳芳爹走后,林渊对着木牌继续嘀咕。而竹林里的沙沙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他停下,轻叹:“出来吧。”
二娃松开一直紧抱的竹子,抓着头发笑几声,从竹林里出来,“林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林渊没理二娃,二娃从容淡定的在林渊身边蹲下。又问:“林渊,你在跟芳芳的娘说话吗?说的什么?”
林渊起身,顺便拉起二娃:“芳芳姐姐对你很好?”
二娃点头:“嗯。”
“芳芳哥哥和芳芳弟弟呢?”
二娃摇头:“不好,她弟弟老是惹我。我们打架,她哥哥就会帮他弟弟打我。嗯,不好。”
“芳芳爹和芳芳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