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女孩的老师,同学,朋友丢下了白色的玫瑰花,棺木沉入泥土,人群逐渐散去,只有肯特先生还站在原地。
他站到天黑,墓园要关门了,才往外走去,他的双腿几乎已经没有了感觉,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会摔倒,就像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痛哭到声带断裂,眼睛瞎掉……他轻飘飘地,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往前走……这段路真是太长了,长得就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车停在他必经的道路一侧,在肯特先生经过的时候,贴着黑膜的车窗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一个人,或者按照肯特先生的第一印象,一个僵直的木偶从帽子、口罩与三件式的正装后面看着他。
“向你表示我的哀悼。”那个木偶说,它的声音很轻,很含糊,像是雕刻他的人忘记了给他开张大点的嘴。
“……谢谢。”肯特先生的意识还有点混乱,他完全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多洛雷斯是个好孩子,”那人说:“她本不该遇到这种事儿。”
眼泪从肯特先生的眼眶里流了下来。
“我想你一定很痛苦,”那人说:“我了解这种心情,因为我也失去了我的小女儿,仅有的。虽然她在很多人眼里,算不得是个好孩子,但她真是又聪明又可爱……她曾经做过不少错事,但那都是因为她太小了,她还不懂事,她需要教育,而且我也有错——我是个没用的爸爸,我很穷,很穷,我对她大喊过,因为她不愿意吃罐头咸牛肉,还把它们扔在了地上;她的衣柜里总是空空荡荡的,里面只有几件衣服,还都是化纤的,我连双丝绸面的芭蕾舞鞋都买不起——我甚至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迪斯尼乐园,也没有带她出去度过假,她在离开我之前,从未看见过大海和沙滩,她还得帮着她妈妈做家务,虽然那时她还那么小,但她真的很出色,她在学校里的成绩也很好,老师对我说,她也许是我们那个区里唯一一个能申请上排名在五十名之前的大学的学生,她会成为一个律师,一个医生,一个政治家,总之,一个大人物。”
他注意到肯特先生正在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车子。
“我现在很富有,”那人解释说:“但那是在她离开我以后了。”
“不,不,不,”那人继续说道,他轻微地摇着头,几乎让人看不出来:“那时候,她还没有真正地……离开我,”他声音哽咽地说,无论是谁,都能清楚地听出其中蕴含的深深痛苦:“她跑了出去,但还活着,我想要找回她,我想过该怎么惩罚她,真的——小小的惩罚,打打屁股什么的……”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想过,她也许会吃苦头,甚至会受点儿伤——我会严厉地训斥她,让她记住这个教训——然后我们就可以,可以过她想要的那种生活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买衣服,包,鞋子,在最好的私立女校读书,去加勒比海的小岛上度假……我之前没能给她的,现在都能给了——可是,有人告诉我,她已经死了,死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绝望,我真想让整个世界跟我一起死……抱歉,我也许不该那么说,但是……”
“我明白。”肯特先生说,当他看到冷冰冰的女儿时,他也想撕裂任何一个还能站在他面前的,还活着的人。
“对啦,”那人说:“我们都是失去女儿的父亲嘛。”
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戴着手套,在这个依旧带着几分闷热的天气里,他的穿着可谓古怪之极,但肯特先生完全没注意到。
那只手捏着一支白色的玫瑰花,白色的花瓣还紧紧地包在翡翠色的萼片里。
***
马丁拿到了他的报酬。
在他的内裤袋子里,还装着一枚银指环,一枚守身指环,那个女孩没说谎,他心满意足。
在“巴别塔”的走廊上,他差点撞到了凯瑟琳,凯瑟琳也有点错,她明显地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瞧啊,”马丁轻佻而充满恶意地抽了抽鼻子:“我们的宝贝儿这是怎么啦?”他搓了搓手指,蓝白色的电火花在指尖噼啪炸响,“又被那个不识好歹的杂种小崽子伤了心?”
凯瑟琳看着他,就像是在看着一滩腐烂的狗屎。
“看好他,”马丁说,他的脸在收起笑容的时候让凯瑟琳想起了杰克:“不要让我抓到机会。”他说,“一次就够了。”
凯瑟琳转身走开。
(待续)
☆、第两百八十八章 回来(5)
位于巴别塔最深处的实验所看起来很像是一所精神病院,或按照很多人所认为的,它就是一所不折不扣的精神病院,里面关着的都是些穿着灰色制服的疯子。
凯瑟琳在一个灰色制服的“疯子”的指引下躺在了一张感觉颇为舒适柔软的椅子上面(它很像是一把牙科椅),她在进入房间之前就脱掉了外套和长裤,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仅能遮住大腿根部的衬衫,异能者敏感的触觉告诉她在皮革与海绵下面还有这更多的东西——譬如金属的探头与连接线。
“放轻松,”一个声音说:“你可以闭上眼睛,没关系。”
凯瑟琳动了动,椅子上的皮革是真正的小山羊皮,和她的大腿皮肤紧密而冰冷地接触着:“我好了。”她说。
“那么说吧,”那个声音说:“尽可能地详尽些。”
房间里的灯光并不强烈,它很柔和,甚至可以说有点暗,但凯瑟琳还是闭上了眼睛:“整个修道院都跟着碎裂的岩层掉进了大河,我能找到的东西很少……”
就在两个月前,政府交给机构一堆细小的金属碎片,希望他们能从里面找出点有用的东西——机构里有个中年女性,非常擅长将被破坏粉碎的东西恢复原状,起先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力量愚蠢地用在了磨损的鞋后跟、孩子扎破的篮球和她丈夫的老爷车上,极其偶然地,机构的探子发现了她,在接受过非自愿的测试后,她成为了机构的一员并同意被“监护”,作为报偿,机构每月给她三千元,每次需要她出力的时候,她还能拿到一千元的奖金。
她不知道自己复原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都是些值大价钱的宝贝。说不定上面还有这一两条人命,或者她能猜到,但她不贪心。
机构复原了那只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储存器元件,在把它还给政府之前。他们设法窥伺了里面的内容。哎,要让头儿来说,那又是一只潘多拉的盒子,而且里面全是毒虫,没有希望——培育这些致命蜱虫的不是别人,正是“萨麦尔”,那个疯狂的叛徒一手缔造的异能者组织。
“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地继续干他的活儿吗?”机构的某个委员气恼地大叫。
“他在干啊,”另一个委员说:“上星期五萨麦尔还抢走过我们的预备队员。”
他被好几个人瞪了。
“我们必须慎重地处理这件事情,”第三个人说:“循着枝蔓就能找到根,萨麦尔是个烂果子。但我们谁也不能否认,它是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上帝保佑,异能者的名字几乎都快和罪犯等同了,我不想再和恐怖zhuyi搭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先配合政府弄清楚所有的事情,”那人说:“然后我们再来考虑别的。”
所以。除了那张芯片以外,出现在政府工作人员面前的还有凯瑟琳。政府与机构谈妥了交易,他们也很希望有异能者来帮忙,搜查人员就像是在捞金沙那样在河流的下游拦起了细网,他们捞起了无数的碎石,金属片,木片。植物和半死不活的蜱虫——那堆碎片是从一个被压扁的抽屉里找到的,是他们找到的少数几个稍具价值的线索之一,另外一个就是别西卜与撒沙曾经看到过的,遮蔽着紧急撤离通道的金属墙面,墙面扭曲的就像是被人嚼过,但经过矫正后。还是能从上面的喷绘中看出那是一幅亚伯拉罕献祭图,在亚伯拉罕预备向上帝献祭自己的儿子以撒的时候,正是天使萨麦尔阻止了他,并在祭台上放上了一只羔羊作为代替。
不过最终将“萨麦尔”钉死在审判台上的,还是那张芯片。
机构的上层人物还讨论过是否该把这张芯片里的东西抹掉。或是重新把它弄碎,告诉政府自己无能为力——头儿和凯瑟琳说,他哥哥是决策者中的一员,所以他知道的东西要比别人多一点——侥幸的是,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交还复原的芯片,因为那些人拿不准政府还会不会有更多的芯片,如果其中有一张是可读的,那么撒谎的“机构”有很大可能会被认为已同“萨麦尔”同流合污。
“据我们所知,”那个声音说:“你的小外甥也在那里。”
凯瑟琳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他是受害者,”她尽量用稳定的声音回答道:“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三个孩子和一个成人,他是掉下去的。”
“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是异能者。”
“别西卜是我外甥的朋友,”凯瑟琳毫不犹豫地回答:“莉拉是霍普金斯的被监管者——她受命去保护我的外甥。”
“安东尼。霍普金斯知道撒沙。霍普金斯会遇到危险?”
“不,”凯瑟琳在扶手上捏了捏拳头,“他不知道,他让莉拉去只是因为……因为队伍里面有宝儿。道格拉斯。宝儿。道格拉斯也是个异能者,他和我外甥的关系……不太好。”
“势同水火,”那个声音说:“我们也稍微做了一点调查,但真奇怪,你应该很爱你的外甥?”
“当然。”
“可你却在和宝儿。道格拉斯约会?”
***
斯蒂凡醒了。
他住在距离圣人杰瑞德最近的房间里,在此之前,这个殊荣属于海曼。斯特朗雅各,斯蒂凡对此漠不关心,他住在哪儿都行,但杰瑞德希望他能住的离自己近点儿,最好就能在他身边,在他脚下,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地地差遣和使用他了。如果不是他不能够控制斯蒂凡,或说控制他体内的力量,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天空还是黛蓝色的,斯蒂凡跪下,向无所不在的主祈祷,然后脱掉粗麻的上衣,赤luo上身,拿起悬挂在圣像下的苦鞭。
这是单属于他的荣耀,但今天他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的了。
约西亚长老敲响了他的门,他很急切地传达了圣人杰瑞德的话,杰瑞德要斯蒂凡立刻到他的房间里去。
圣人杰瑞德的房门打开着,长老们挤在门口,谁也不敢进去,一股令人难以想象的臭气从里面传出来。
这股臭气让约西亚长老想起他喜好尝试各种新式烹饪法的母亲——有次她从一个中国人那里学会了用醋泡萝卜条,酸萝卜条很不错,她就此发挥想象,用醋泡了更多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坛子新鲜的海鱼,她泡了三个月,在温暖湿润的夏天,最后打开坛子的时候,他闻到的就是这味儿。
(待续)
ps:
抱歉,修改时删除的太多了……双更顺延至明天哈。
☆、第两百八十九章 回来 (6)
混杂在这股子奇特的臭气里面的,是*与没药的香气。
圣人杰瑞德的女儿与孙女们从圣物室里搬出了最大的香炉,纯金的,被做成西奈山东罗马古修道院的形状,墙壁上浮刻着花、动物、圣人像与天使,修道院的屋顶可以打开,就像瘸腿魔鬼曾经揭开马德里所有人家的屋顶向唐克列法斯展示人世间形形色色的罪行那样,圣人的侍女们揭开穿着三条金链子的屋顶盖子,毫不吝啬地,大把大把地投入价等黄金的昂贵香料,就算是这样,躺在床上的圣人杰瑞德仍然在诅咒和催促,他从许多年前起就开始厌恶臭味,因为在他的思想中,它象征着衰老甚至于死亡,他拒绝使用座便器,效仿东方的皇帝和皇后,使用盛有沉香与檀香木屑的马桶。
隐藏在墙壁与吊顶层里的设备嗡嗡运作,永不停歇地从被巧妙妆饰的缝隙间向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吹进带着玫瑰花香的清新空气。
但即便如此,从圣人杰瑞德身上散发的臭气还是那么鲜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针或匕首般的锐利,*的醇厚,没药的辛辣与玫瑰的甜润在它面前只是层一触即溃的薄膜,那是只有从垂死者身上才能找到的衰败的,无可救药的气息,只要你嗅到过一次,就能永生难忘。
圣人杰瑞德赫赫地喘息着,他周身一丝不挂,常年不见阳光的肢体就像雪花石那样白,像猪油那样松软,除了那个黑发的小魔鬼给他留下的创伤,其他地方不见一丝儿印记,一丁点儿伤疤。
那个创伤曾经痊愈过,那里的皮肤曾经光洁的如同一个出生未满周岁的婴儿,但在一年后,它又突然出现了,深深的。黑黑的,污血和脂肪在肌肉与骨头的孔洞里翻腾,咕嘟嘟地冒着白色的泡沫,热腾腾的臭气就是由它们散发出来的。
“治好它。”杰瑞德咝咝地说。他忌惮着这个健康而有着魔力的儿子,他怀疑斯蒂凡在治疗他的过程中动了手脚,但现在不是算账的好时机。
斯蒂凡安静地摸了摸他的伤口,奇迹没有发生,伤口依然存在,好像还扩大了一些,发黑变色的皮肤向肩膀和腹部蔓延。
“不行,”斯蒂凡说:“它好不了了,”他语气温和地说:“您就快要死了,圣人杰瑞德——我曾说过您能长命百岁。啊,抱歉,那是我骗你的。”
圣人杰瑞德以为自己发出了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实际上就连最接近他的斯蒂凡也只听见了一声猪仔般的哼哼。
热毒污染了他的血,剥夺了他的力气。还在侵蚀他的神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小时里,不下十个忠诚于他的长老与下属走到他的床边,俯身将耳朵凑在他的嘴边聆听教诲与指引,却只得到了些混沌无章的只字片语,描述着这个垂死的老人对于生者的憎恨与对死亡的恐惧,他的怯懦与亵渎被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诅咒上帝。赞美魔鬼,他呼喊死去的人的名字,发号施令,又念念不忘每一件摆设在他房间里或圣物室里的珍藏,他要求人们把那片据说来自于圣徒雅加达的皮肤过来垫在他的枕头下面,还试图吃掉一片木屑——来自于圣加禄的鞋跟。
某些人以为他会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说。
“约西亚长老,”一个长老问道:“您有办法治疗圣人杰瑞德吗?”
约西亚已经去看过杰瑞德了,被斯特朗雅各们奉为地上的神的男人,就像是一只发霉的橘子,而且这块霉斑还在不断地往外与往内拓展。这不是现代医学能够解释的事情——他招来了魔鬼,约西亚在心中说道,他与从出生起便沐浴在圣人杰瑞德的荣光或说淫威下的斯特朗雅各们不同,他的忠诚属于他的主,而非这个也会生病与死亡的人类,但他很好地隐藏了这一点,没人发觉。
“斯蒂凡长老的能力消失了吗?”有人问:“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个骗子,才会招致这场灾难?”
他是斯蒂凡诸多兄弟中的一个,但他只是个能力平庸,见识浅薄的小人物——他之所以能住在这所大宅里,是因为他对海曼。斯特朗雅各的崇拜足够狂热单纯。
斯蒂凡的兄弟咽了口唾沫,他很紧张,周围都是长老,他们只需说句话,做个手势,就能让任何一个斯特朗雅各从天堂笔直地落进地狱里,并在里面受上五十年的苦。
但他必须得说:“让海曼长老回来,”他环顾四周:“结束他的放逐——他能够拯救众生,拯救我们地上的父。”
斯蒂凡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年长女性的身上,她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走了出来,她举起手臂,展示自己握着的一把刀子,斯蒂凡的兄弟畏缩了,但受到伤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