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多说一句,城门内涌出一群挎刀的侍卫,将马车团团围住,十几个人,由李代瑁的僚臣带领,逼刀亦将尹玉钊围住。
“是谁在草堂寺闹事?”人群散开一条路,纵马而来的是李代瑁,纻丝质的简式公服,连硬幞都不带,最简便的骑马远行装束。
远远见是尹玉钊,他一字一顿道:“尹二,若不想当侍卫长,想去天牢里混口清闲饭,于本王打个招呼就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荣亲王府的人,你也敢欺。”
尹玉钊先抽佩刀,再自靴中抽匕首,并腰间林林总总的暗器,一样样扔落马下,这才下马,屈半膝跪在李代瑁的马前。
李代瑁策马绕着尹玉钊兜了个圈了,扫了眼马车,吩咐僚臣:“将马车赶入城内,戒严出条巷子来,本王要问话。”
苦豆儿一柄匕首还未收鞘,低声道:“嫂子,奴婢觉得尹玉钊此人不可信,前些天他还曾掐过你,到如今你脖子上的淤青都未散。王爷肯定要问草堂寺的事,不如一口咬在他身上,除了他这个后患,否则万一改日他起了恶念要杀你,或者……”
宝如摇头:“一码归一码,今天毕竟是他救了咱们,咱们不能诬赖他,王爷有问,照实回禀即可。”
天太热,她本来是解了衣扣的。脖子上叫尹玉钊掐出来的淤青如今渐退,可恶的是,拇指掐过的地方往外浮着红,简直就像两枚吻痕。若叫李代瑁看到,儿子都不在,他会不会想,这幌子是谁种的?
宝如刚将两枚水晶锁扣扣在衣衽上,李代瑁的僚臣已经在帘外叫她了。
安义坊与城墙之间,两侧皆是高墙的窄巷,李代瑁的贴身侍卫们临时拉起坊禁,围出条将近一里长的空巷来,尹玉钊半屈膝,就在他脚边跪着。
见宝如走来,李代瑁道:“尹二说,赴草堂寺生乱的,是他哥哥尹玉良,可是如此?”
宝如和苦豆儿齐齐点头。
大夏天的,她穿着件高衽褙子,还是夹衣,热出满鼻尖的汗来。李代瑁于是不着痕迹往后挪了两步,挪入城墙侧的暗影之中。
宝如和苦豆儿多跟一步,跟进了阴凉处。
“尹玉良可有动过你?”李代瑁气的两鬓青筋直跳,昨夜才生的青须满颊,仍盯着尹玉钊,话却是问宝如。
毕竟儿媳妇,不好盯着她看,他身边也无丫头,连个婆子也没有,便她有伤,也无人能去检视。
宝如连忙摇头:“不曾。”
李代瑁前后踱了两步,停在尹玉钊身边,忽而踏过去一脚,尹玉钊那身白袍上瞬时一个脚印。
“前日你曾说,自己是君子,是歹竹上生出来的好笋,叫本王信你一回,于是本王为了补偿王府之失,特赠你佩刀入皇城之权。”李代瑁冷笑道:“结果今天你就给老子玩阴招?尹二,你如今的职位,是本王爱惜你的人才而给予,并非因为你老子的淫威,若不想干,立刻给老子滚蛋。”
尹玉钊立刻跪的挺直:“微臣与此事全然无涉,恰是因为听说尊府二少奶奶有险,微臣才会前去救急,事前未曾通报于王爷,还请王爷恕罪。无论今日之事,还是王府之事,微臣不会报给齐国公,也不会叫中书省那帮人知道。”
尹继业带兵在外,朝中的消息,除了从尹玉钊处得知,便是中书省。
宰相谢振轩,三十出头,年青有为有去岁探花,原本是李代瑁提起来的。
但李代瑁为人公正,刚直,提起来的也都是与他一般,性子公正刚肃,不偏不倚的人。这种人大多死心眼儿,认死理。
如今,宰相谢振轩隐隐有倒戈的风向,从他那儿,长安的事情也可能漏到尹继业那儿去,尹玉钊在此提一句,便是怕万一尹继业听到尹玉卿被囚禁的事,李代瑁要剥他的皮,尹继业也要。
宝如幼时见过几回尹继业驯尹玉钊。
尹二此人,恰似只乌龟,能屈能伸,动不动就亲吻老爹的靴面,阿帕叫的连天响,一个西海湖畔的野孩子,全凭做小伏低装孙子,竟叫他爬上齐国府的世子之位,还是大内禁军侍卫长。
但天神打架凡人遭殃,他今天在李代瑁面前表忠心,若叫拥兵自重的尹继业知道,不定得怎样揍他了。
一只烙饼两面煎,反过来受罪,反过去还是他受罪。
宝如上前一步道:“父亲,果真是尹侍卫长救了媳妇和苦豆儿。您是第一辅政大臣,决计不会僭赏滥刑,赏罚不分,对不对?”
僭赏滥刑?
她还知道这个典故。
李代瑁总算眉眼稍霁,亲手扶起尹玉钊,带他往后走了两步,眸色沉沉盯着他:“你知道的,本王向来护短。”
“微臣用铁矢,射穿了尹玉良的脚。”尹玉钊不知道此举能不能令李代瑁满意。
“不够,打折他一条腿才行,但此事不能伸张,否则有损我们王府的声誉。”李代瑁伸手,抚过他踢出来的那枚脚印,再道:“你觉得此事只是尹大那个杂碎一人行事,还是幕后另有其人?”
能于三言两语间便获得李代瑁的信任,尹玉钊不着痕的媚上功夫,天下难得。
尹玉钊道:“我大嫂阮芷的妹妹阮晴,叫他逼勒,亦牵扯其中。”
要挟女人来做恶事,简直卑鄙之极。
“那就打折他两条腿,也不能让他死,让他给我拖着两条废腿过残生,若有事,老子替你顶着。”李代瑁吼道。
目送尹玉钊离开,李代瑁忽而转身,恰宝如热的受不了,背靠城墙,正在仰着脖子吸凉气。玉白的脖颈上,隐隐露出指腹大一点红痕,像个吻痕,更像个掐痕。
李代瑁闭了闭眼,指着苦豆儿道:“丫头,解开你家少奶奶的衣衽。”
真真怕什么就来什么,宝如厉眼制止了苦豆儿,一把捂上脖子道:“父亲,因天太热,媳妇昨夜贪吃了些凉食,今日便生了些红斑,此时身体不大舒服,我也该回去了。”
解释,再提醒,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解开!”李代瑁厉声道。
苦豆儿不解,宝如亦紧攥着衣衽,相恃半天,李代瑁再度投来目光:“是尹玉良掐的?”
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尹玉良逼迫于宝如,宝如奋力反抗,最后叫尹玉良掐着脖子无望挣扎的样子。
时时准备要提刀杀自己的孽障儿子在外刚刚打了胜仗,让他看到一丝胜利的曙光,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斗得过先帝二十年伺养起来的尹继业那只猛虎。
他承诺过,要替季明德照顾好妻子的,这时候若叫季明德知道宝如在长安受了险,以他那个性子,会不会仗都不打,直接提着砍刀赶回来?
再不必宝如多言,李代瑁招了僚臣过来,道:“拨些人,护送二少奶奶回府,沿途警醒些,不得有任何闪失。”
目送他消失在城墙侧,苦豆儿道:“咱家王爷,这是把您脖子上的掐痕,当成尹大公子干的了。”
宝如目送公公离去,回头与苦豆儿相视一笑:“管他了,尹玉良那厮,也该死了。”
第147章 祝寿
今夜荣亲王府有家宴就设在盛禧堂。
胖胖的英亲王妃李氏秦王侧妃徐氏并小世子爷永儿皆在盛禧堂老太妃面前凑趣儿。
皇帝虽不必亲至各类赏赐也源源不断自府外送进来。再兼总有挡不住的各权贵府第变着法子送东送西这一日到晚老太妃也未能消停。
英亲王妃多嘴早把宝如在草堂寺差点受侮的事情报给了老太妃。
老太妃抬头看了眼上东阁,虽说尹玉卿被挪到了感业寺,但终归不是个事儿。万一尹继业在外闻听到风声转眼之间就是起兵,天下大乱的事。
她不由便有些心烦,因身边皆是儿媳再无外人也是实心流露:“当初宝如欲嫁少源时,你二嫂担心一项便是她姨娘是个招三惹四的怕宝如也是那般惹的少源天天为了她而在长安城中不得清闲如今看来……”
徐氏怀里还团着永世子犹犹豫犹豫道:“毕竟庶出,可怜见的也是没人教养的过失。”
李悠容恰就在外头,撩了帘子道:“分明那尹玉良已经打死了一房妻室如今嫁他的阮二姐姐怀胎八月还叫他打的起不来床。
这般的男人,恰似疯狗,疯狗咬了人,你们不帮着我二嫂说话也就罢了,怎能说这种风凉话?”
恰这时候,宝如进来了。既她进来,诸人自然皆闭了嘴。
李悠容拉着宝如,只待皇帝派来的内侍替皇帝给老太妃拜过寿,便一起给老太妃祝寿。
俩人才跪到蒲团上,便见屋子里妇人们的欢笑声俱止,徐氏和李悠容几个立刻站了起来。
接着一阵脚步沉沉,说话的是李代瑁:“儿子带着三弟四弟,也给母妃磕个头,祝母妃康体延年,福寿长安。”
宝如只得又站起来,先给李代圣和李代寿两个行见礼,再退到一侧。
这三兄弟,李代瑁高而冷,李代寿是个圆咕噜的胖子,李代圣惯常白衣清雅,三人齐齐跪拜,几位王妃自然也跟着,一屋子的人齐齐向老太妃磕头。
礼罢,李代圣和李代寿二人还欲多说两句,李代瑁厉眼过去,二人便退了。
李代瑁转身坐到了顾氏方才坐的那张椅子上,两目沉沉巡过,胖胖的英王妃在默默吃葡萄,徐氏最小家子气,站没站相,缩在角落里。他十年不同榻的妻子一如继往的温婉贤雅,正在逗孩子。
女儿和儿媳妇站在一处,恰在不着痕迹的窃窃私语。
宝如这回穿的浅衽衣服,锦面妆花小袄,衽开的极低,灯下看着脖颈光洁,颇有些哑沉沉,却看不出掐痕来,也不知她是怎样遮掉的。
老太妃也瞧出来了,儿子在此,大家都不自在,笑呵呵道:“本说不过寿的,既媳妇们都来了,便一起吃顿饭,乐呵乐呵,你在这儿,大家皆不自在,我又如何能乐得?”
李代瑁总算一笑,青须淡淡,目光柔柔:“既孩子们不自在,儿子与代寿几个单吃桌酒,就不在此吓唬孩子了。”
初夏之宴,别出心裁,就设在庭院中的两株高槐下,槐花清香淡淡,再有清风宜人,山上时有合欢花飘落,醉沉沉的夜晚,很是舒服。
有个孩子便有很多欢乐,永世子又嘴巧,由徐氏教着,不停的给老太妃说着吉祥话儿,英王妃李氏罗罗嗦嗦,扯不完的闲话,说起自家悠悠,又是一通哭,顾氏小声的劝着。
宝如和李悠容两个在桌子下悄悄划小拳,赌吃茶,宝如反应总是慢半拍,不及李悠容脑子灵光,叫她哄着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好在半途李悠容叫李代瑁给叫走了,否则她非得胀破肚子不可。
宴罢,宝如扶着苦豆儿,带着青蘅,犹还记挂着上东阁那株合欢树,欲要瞧瞧,前些日子那夜明珠是否还挂在树上。
恰明月照着台阶透亮,遂仍抄近道,上了上东阁的山坡,要回海棠馆。
恰至上东阁门上,宝如隐隐瞧着院子里亮如白昼,正准备叫苦豆儿和青蘅两个开个眼,便听咯吱一声,院门竟开了。
出来的是李悠容,见宝如带着两个丫头站在槐树侧,她笑道:“真真是,嫂子莫非未卜先知,知道我在上头,这是来寻我的?”
宝如吃茶吃的有些醉了,指着李悠容的鼻子道:“我想起来了,你作弊,我的拳在胸前,你的拳在脑后,你回回都是瞧准了我出什么拳,才吃我的,白白叫你灌了我一肚子的水。”
李悠容不停的挤着眼儿,挽过宝如道:“嫂子且于我进来,我与你说件事儿。”
不由分说,她便将个宝如拉进了院子。
夜明珠果真还在树上,似乎更多了几枚。敞亮亮的院子里,李代瑁就在檐廊下踱着步子,院中还跪着个丫头,原本该往南诏出差的李少廷亦在,与那丫头跪在一处。
见宝如进来,李少廷转身便拜:“二嫂,晴儿也是一时糊涂,叫尹玉良那厮逼的没办法,才会行荒唐事,你是我们的嫂子,是长辈,饶过她这一回,好不好?”
那丫头转过身来,果真是阮晴,哭了两眼的泪,膝行止宝如面前,抱住她的腿哭道:“二嫂,我若不帮尹玉良,我二姐那肚子里的孩子便保不住,我也是叫他逼的没办法,你饶过我这一回,往后入了府……”
李代瑁止步,冷冷道:“阮三,少廷与你的婚事,就此作罢。认了错便走,这府中也永远不许再来。”
阮晴不敢相信,李少廷也大吃一惊,粗声道:“父亲!晴儿都认了错,你怎能这样?”
李代瑁冷笑:“若你二嫂叫那厮掐了,打了,或者伤了,阮晴便是从犯,便是那柄伤人的剑。可怜不是借口,既早知此事,为何不报予为父,非得要等出了事才哭哭啼啼求原谅?
荣国府不要这样的儿媳妇,阮姑娘请回吧。”
李少廷不敢再求李代瑁,转而来求宝如:“二嫂,你与晴儿是打小儿的玩伴,你说句原谅她,再求父亲几句,让父亲勿要再责罚于她,好不好?”
阮氏三姐妹,大姐嫁给了秦王,生产时死在了洛阳。二姐阮芷,嫁给尹玉良做填房,受尽磨搓。
阮晴自幼灵动聪慧,是宝如极好的玩伴,与少廷二人也是自幼儿的青梅竹马,谁能呈想,今日若是进了藏经楼,会发生什么事?
宝如避开李少廷,道:“父亲正在气头上,有什么事下来再说,天这样晚了,你先送晴儿回她家去吧。”
这时候李代瑁在气头上,宝如也不好相求,遂连连儿使着眼色,是想等改日事情稳定下来,私下在与阮晴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能否找出顾氏插手此事的证据。
目送李少廷扶着阮晴出门,李代瑁下了檐廊,低声吩咐女儿:“悠容,为父与你嫂子有几句话说,你且在门外等着。”
李悠容悄声在宝如耳边说道:“咱爹是个嘴硬的死鸭子,难得开口的,这是要给你赔不是呢。”
宝如抿唇一笑,待李悠容走,再回头,便见李代瑁不知何时定定望着自己。
“方才接到秦州军报,说远在北谷的少源自西山出兵,赶南道而上,与明德相会在峨和城,两路夹击,生降土蕃南道大帅论莽热,此时两路兵会于一路,要渡耗牛河,与赤炎所率的兵马正面相交。
皇家的孩子们,自为父起就没有上过战场,他们能如此勇猛,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无论是想杀他的,还是恨他是个懦夫的,两个儿子一腔热血,好在不曾提着刀对砍,挥刃向敌,攻城掠地,大约将于他的一腔仇恨,全挥洒在了土蕃军的头上。
宝如柔声道:“那份血谕,当时媳妇是给了父亲的。少瑜的命,如今不在媳妇手中,在您手中。他本无辜,您也该派兵护着他,否则他一个枪都没摸过的孩子,会死在半途的。”
李代瑁连连点头:“为父信中千般交待,便是让明德和少源找到他,将他带回来。兄弟一体,他们会的。”
不知何时,他称呼季明德的口吻都亲切了很多。
宝如转身欲走,又叫李代瑁轻声唤住。
他似乎颇为难,在合欢树下踱着步子,良久才道:“宝如。家国恩仇,先国后家,你若要给明德写信,为父自会派人送给他。但长安发生的事情,在明德回长安之前,你绝不能告诉他。否则……”
宝如立刻道:“父亲放心便是。媳妇虽是妇人,主次还是分得清的,今日草堂寺的事情,我不会说给明德听的。”
李代瑁总算舒了口气,笑了笑道:“去吧!”
站在山坡上,女儿和儿媳妇一路银铃般的笑声随风传来,直到看着她们进了海棠馆的后花园,院中灯火骤亮,李代瑁才回过头来。
第148章 印子钱
灵郎在身后问道:“王爷那夜明珠还要继续挂着吗?”
每逢合欢花开李代瑁便会将珍藏的夜明珠挂上去也是为讨妻子一欢但近十年了顾氏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他美丽优容的妻子长安城第一贤妇两人十年不曾交心。在季明德初回府的时候,李代瑁曾委下身段求过几回,她每每不失礼貌的回绝温柔到他几乎看不到希望。
“不必了,摘下来送到海棠馆,叫你家二少奶奶和郡主两个分了去往后也不必再挂了。”李代瑁淡淡吩咐道。
夫妻恩爱也是缘份他跟顾氏于缘份上,大概在十年前就已经尽了。
李代瑁所珍藏的夜明珠是形似鹌鹑蛋大的球体通体莹润花斑表有焦痕最亮的一枚,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