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德退后两步,汗湿的黑衫紧裹着矫捷,敏捷如鹿的长躯,两腿笔直,虚张两手,两目炯炯,恰似燃着火焰:“那得看王爷,有没有那个手段。”
李代瑁这些年遇到过的刺杀可不少,二百死卫,随时护之。但因是在自家别院之中,他还是大意了,方才有人在前门闹事,身边侍卫被调虎离山。
此时若季明德果真要杀他,他只能凭杀之。
兢兢业业一世,死在自己醉酒之后所遗的个孽障手里,他这一生,史书工笔,也算够窝囊的。
“秦州举子一个不录?”季明德冷笑:“你在书那张手谕的时候,也许不曾想过有多少二十年寒窗的举子,穷到妻食糠,攒钱粮,翻山越岭,冒着被虎狼吃掉的危险,于风雪之中背着五经八义,千里迢迢奔赴长安,只为学以致用,只为那一场会试吧?”
也是自己冲动惹的祸,只为甩个癞皮膏药,忽略了一州的举子。李代瑁低声道:“只要你留下宝如,滚出长安,秦州举子,今科同等对待。”
忽而一阵狂笑。那种仿如鼓点打着胸膛的狞笑,宝如从不曾听季明德这般笑过,当然,他每每打人杀人的时候,那种狰狞和无情,以及出手毒辣的残忍,她至今都不能适应。
“土匪的路,和你们官家的路全然不同,但我觉得咱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因为你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狂妄,罪过与该受的惩罚。”季明德笑道。
他刚一出门,侍卫和随行官员们带着突厥奸细冲了进来。
看了一场眼花缭乱,仿如迅雷不及掩耳,宝如还没出来呢,季明德已经走了。
书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背部贯剑的死人,满室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怎么看都像谋杀案现场。
进来的是二儿子李少廷,他看到书房中这个情况,便将余人全挥了出去。
“果真有突厥细作想要谋杀为父?”李代瑁冷静下来,问儿子。
李少廷道:“几个秦州举子绑了几个突厥人,说是他们在酒楼吃酒时碰到的,当时突厥人在邻座秘谋,说季墨替他们通风报信,要在明日刺杀您。”
第106章 另一条路
季墨是否勾结突厥此时人已死无对证只能信之。
最让李代瑁震惊的是季明德当着一国亲王的面杀朝廷重臣一州都督在他手里就像杀只西瓜一样简单。
李代瑁想过季明德或者是个狠角色,却未曾想过他的性子能有这么野,野到无法无天。
他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挥手道:“为父要进里间休息片刻,将那死人清出去,勿要惊了你祖母。”
十年不沾酒色严以自律的摄政王临近不惑之年,精力旺盛思维敏捷从不曾有一日觉得自己有衰老之感。
这还是头一回他步履蹒跚两腿发抖觉得自己眼看就要倒地。
皇帝尚且年幼,拥兵自重的尹继业虎视眈眈。太后不过井底之蛙偏还喜欢指点江山。
土蕃雄峙于南,突厥强伺于西北方属国无一不蠢蠢而动,李代瑁觉得自己不能死,他若暴亡于此,留下个无法收拢的烂摊子,也许明日天下就要大乱。
眼看李代瑁推门而入,宝如忽而明白过来,自己恰是李代瑁要留在长安的那个,季明德的二房妻子,若叫李代瑁抓住,今夜怕也是个死。
她转身就跑,翻起地毯下的盖板又钻进了黑沉沉的地道之中。
方才,她本来是想唤住季明德,跟他一起走的。但在他杀死季墨之后,宝如便决定不出去了。万一李代瑁要追杀季明德,他一个人跑起来,总比带着她这个拖油瓶的强不是。
手脚俱是擦伤,宝如边走,边将随身戴的青色棉帕包在头上,若李少源卧室中无人,她顺手端个茶盘,只当是个递茶送水的丫头,眼不见的,就能混出去了。
上了台阶一点点的推着盖板,整块的毯子极不容易被顶起来,宝如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推开丝缝隙,伸手将整片毯子搡开,爬了出来。
卧室中并无人,妆台上几支散乱的胭脂,妆凳上搭着件衣服。宝如有心抱起衣服,装个收衣服去洗的婢子,手要触及时又缩了回去。
尹玉卿的衣服,她才不要动呢。
转到隔扇门上,银红色的纱帘拂风,李少源一身正红色的织金缎面蟒袍,居然就坐在临窗的位置,面朝着她,两目低垂,劈腿而坐,正在读书。
前两天相见,他还满面络腮胡,眼眶深陷风尘朴朴。大约回府沐浴梳洗了一番,今天再看,虽清瘦却不掩风流,衣不胜带,冷冷坐在椅子里,仍是当初世子爷的气派。
宝如随即一个转身,心说这可怎么办,今儿难道我就从这地道里出不去了?
她转身的功夫,屋门上珠帘被搭起,进来个穿琥珀色妆花通袖袄的少妇,是尹玉卿,她进门便在笑,尖尖一点小下巴往下略颌,吊梢两枚秋水眼儿,面似白玉,笑盈盈望着李少源,顺溜溜坐到他的腿上:“外面都闹翻天了,你竟还有闲心在这儿坐着看书?”
“我听见了,吵吵嚷嚷的,出了什么事?”
李少源扔书,推了一把,尹玉卿两只柔荑索性环上他的脖子:“不知道。书房外由老二整个儿戒严,谁都不许进去,风闻是突厥人要刺杀咱爹。”
“突厥人?你爹守着国之西大门,突厥人竟还能混到洛阳来?”李少源半笑半讽,略深一双眸子盯着尹玉卿看了许久,忽而伸手,自她鬓侧拈了瓣杏花残瓣下来,淡淡一笑:“我更愿意相信是你爹伏侍太后伏侍的好了,太后腻了我爹,要杀我爹。”
李代瑁和尹继业,一文一武,是大魏皇廷的两只猛虎。白太后稳坐皇宫,隔山观虎斗,相互平衡又相互制约,坐收渔利。三方牵制,谁也离不开谁,但利益相磨擦,一个恨一个到死。
长安百姓嘴狭促,只说尹继业和李代瑁皆是白太后的裙下之臣,李少源当初以为这不过顽话,如今却信的有些真了。
尹玉卿微努着小嘴儿,白了李少源一眼,从桌上抓起他方才写字的毛笔来,臀儿磨磨蹭蹭,在他方才书过的宣纸上乱划着:“我既嫁进荣亲王府,就是荣亲王府的人,我爹想动咱们家,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能在一个男人半身不遂时嫁他,尹玉卿之痴情,长安少见。
但若她早知道他身上的毒是谁下的,早知道他还有站起来的一天,那真心,就值得怀疑了。
夕霞晚照,帘外画眉清脆,窗下绿萝蜿蜒,眉目如画的少年夫妻,临案而书。
李少源两道青眉压眼,所以常显阴郁,但笑起来却极为好看。他搂上尹玉卿,看她在纸上勾勾划划,自己也提笔蘸墨,随她而书。
宝如隔帘看了片刻,倒是笑弯了眉眼。原本,她还挺担心尹玉卿刻薄的脾气和李少源要成一对怨偶,但显然闺房之中,他们也是如鱼得水两厢欢的。
眼看两个人越离越近,宝如心中一声尖叫,心说只怕下一刻这两人就要进来了,罢,我还是继续回地道里呆着吧。
拂开毯子拉起盖板,宝如又钻进了地道之中。
外面李少源正埋头书着,尹玉卿两瓣红唇忽而贴了过来,俩人腻在一处,李少源柔声道:“母亲说宝如写来的那份信被她带到了洛阳别院,于是我陪你们来了洛阳,现在,把它给我,好不好?”
尹玉卿柔柔笑着,忽而伸舌头做个鬼脸:“母亲是见你不肯来洛阳,故意骗你的,那份信,就在我寝室里放着,你好好陪我在洛阳玩两天,回长安我再给你,好不好?”
李少源望着笑意柔柔的妻子,忽而一笑,篡改书信,意图刺杀他的,应当就是尹继业吧。
也许不止尹继业,还有白太后,怕李代瑁三心二意,要断掉他的子孙后路?
李代瑁两个儿子,少廷自来憨朴,但他不同,他是高宗皇帝的嫡长孙,十八岁进大理寺,禀公执法,兢兢业业,从不曾有一日懈怠。
便在李少陵即位之后,但凡风吹脑热,大臣们就会上折子请求立储,那个储,当然是他。
幼帝未成年,更没有子嗣,连天花都不曾出过,万一中途夭折,江山后继无人,就得从亲王们的子嗣中另择储君,他恰是最合适,朝臣们最看好的那个。
若果真如此,那李代瑁就是放任自己的儿子被白太后所伤,却不闻不问。那李少陵,也许就真的是李代瑁的种,也是他的弟弟。
骻虫之毒解起来其实很简单,也许这些权臣们,只是想让他瘫上几年,等李少陵身体康健,出过天花,朝臣息了立他为储的心,就会让他站起来。
这也恰是当初方勋在他受伤之后,撇下长安生意,远走秦州的原因吧。
李代瑁明知方勋就在秦州,却千方百计阻拦,不肯叫他远赴秦州看病,也是怕他的腿会好起来,朝臣复了立储的心。他放任,并默许过白太后和尹继业的行动吧。
李少源闭了闭眼,一点点将尹玉卿推开:“我腿不舒服,不想起来走动。你去书房外打听一下,看爹哪儿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会儿来告诉我。”
尹玉卿嫣然一笑,起身施施然而去。
李少源待她一走,仰头长嘘,大声叫道:“灵光,进来。”
灵光立刻溜了进来:“少爷,何事?”
“备马,咱们即刻出发,去白马寺游一趟。”他声音份外的大,侧眸觑着内室,挥手示意灵光出去,接着两手用力,重重合上两扇门。
默了许久,日影一点点西斜,光凭声音来断,已然人去屋空。
李少源尽量放轻步子,悄悄回到卧室,屈腰,床下品蓝色的羊绒毯翻起一角,下面木质的盖板完全契合,但显然被人翻起过。
床下这条暗道,知道的人并不多。而隔壁住着的,是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室,李少源非常好奇究竟是谁会发现这条秘道。只是个好奇的下人,还是季明德,若是他,他想做什么?
他折身,坐到妆凳上,一手攥着佩刀,两眼一眨不眨的等待着。
盖板一点点被掀开,包着帕子的脑袋,瞧着像个小丫头。慢慢的,光洁饱满的额头探了上来,略沾着些灰尘,两只圆圆的小眼睛眨巴着露了出来,小松鼠般戒备,四处观望,忽而迎上李少源低眉下两只眼晴,大约吃了一惊,随即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刀鞘飞过去卡住挡板,李少源同时也扑了过去,探腰的同时,两手卡上宝如的脖子,将她卡在半途。
小时候多少回,俩人在地道里这样玩儿,你捉我我捉你。
宝如叫他箍着脖子,站在台阶上,是个仰脚踮高的姿势。李少源趴在地板上,刀鞘顶着盖板,两手渐渐往下,捞到宝如掖下,忽而一提,便将她再提上两个台阶。
头顶盖板,宝如被李少源逼压坐在台阶上,他两只手,牢牢箍在她腋下,欲挣,挣不开。
第107章 狭路相逢
他身上沾着淡淡的玫瑰甜香是尹玉卿身上常带的香。低眉下两只眸子里满满的顽皮饶有兴致盯着宝如:“怎么你娘又拉着你纺线了?”
原本只要嫡母拉着纺线织布她就会偷偷跑过来告状的。
宝如圆圆两只眼儿慢慢涌上一层薄雾一眨,两串长泪咕噜噜滚了下来:“若她能活着,我情愿此生任何事都不做每日都陪她纺线,织布,搓麻绳。”
笑吟吟的嫡母做着些枯燥乏味的事将个妾生女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着,也从不因妾受宠而妒或者恼宝如的好性子全来自于嫡母段氏。
李少源低眉下的双眼在暗阴中格外有神本是噙笑的唇角慢慢往下垮着,忽而抽搐低声道:“对不起!”
宝如摇头,手捂上脸窄窄的肩膀缩在一处浅声抽噎着。
李少源以为宝如也和自己一般,偶尔有故地重游的心,才会钻进这地道中,柔声问道:“要不要上来坐坐?”
宝如捂面,摇头。综裙面下窄窄的裤管,两只细伶伶的脚踝往侧一缩,是拒不肯的意思。
“这儿有黑糖腌的话梅,你喜欢吃的。”李少源拿糖来诱。
宝如仍旧摇头。她已经过了馋糖的年纪,可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当她是个小孩子。
李少源再往前爬一步,皮带紧扎的细腰整个儿探在半空,绸裤紧扎的两条长腿,勾着床沿:“那我下来,陪你坐会儿?”
宝如依旧摇头。她觉得自己不能告诉李少源,自己叫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追杀,并准备贩卖到土蕃去。
哪样的话,李少源不论胡兰茵心肠恶毒,只会怨季明德没有保护好她,毕竟调停妻妾,该是男人的责任。
不从这儿出去,假装自己只是故地重游,就只能回隔壁。
宝如挣开李少源的手,取下蒙在头顶的蓝帕子,道:“我不过好奇,多走了几步,该要回去了。”
李少源仍是方才的姿势,忽而一把攥起宝如的手腕,展露在半暗的屋子里,上面丝丝血痕,是挣脱绳索时划上的。
“不对,你在隔壁肯定受了险,是逃进这条地道,准备要逃生的。”
说着,他忽而跃身,掀起宝如的综裙,两只小腿上的伤更加可怕。从脚腕到骨踝,几乎褪去一层皮,新凝的血痂斑斑点点,轻轻一触,她疼的立刻缩脚。
“是谁捆了你?”李少源纵身一窜跃了下来,将宝如逼在台阶上,两眸通红,中满满的怒火,在黑暗的粗喘如灼:“季明德呢?他去了何处?”
宝如心说,方才他还在隔壁杀人了。她强呈着笑了笑:“他有些忙,这会只怕已经来接我了,我真的得走了。”
李少源怒冲冲甩袖:“我且不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咱们出去,我替你包扎伤口。”
说着,他伸手便来抱宝如。
宝如欲挣扎,两把推不开李少源,小声道:“世子爷,我得走了,你若果真记得当年情谊,就什么都不要问,给我点脸面,好吗?”
李少源屈膝,跪在台阶上,仰面看着宝如,狭窄的地道之中,她唯有一半的脸上有光,泪蒙蒙两只眼睛,清澈透明,半为难半怜悯,就哪么看着他。
“咱们都成年了,都有各自的生活,你只当没见过我。”她又道。
李少源一只手伸了过去,永远甜甜的,他的小宝如,他记得在这条地道里的每一次相见,他吻过她甜甜的唇,揉她在怀里,逐着她鬓角的发香,听她浅浅的笑。
她两只小脚丫,就在这台阶上轻轻的跺着。
骨殖软软的小丫头,世界那么大,他却只想带她到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只想听她的心跳,看她清澈的,满是笑意的双眼,就那么点平凡的心愿,如今已成奢侈。
若果真下毒害他的人是白太后,那杀赵相满门的,也一定是白太后,而他的父亲,曾经在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圣人,也许不过是个四处滥种的风流情种,尽力辅佐李少陵,也不是什么狗屁的天下为公,而仅仅因为,李少陵是他的儿子。
他放任赵相一府被烧死,放任宝如落入匪窝,放任他被白太后害瘫在床后,仍一再的纵容她。
一点一点,另一个不一样的长安城揭开它狰狞的面目,浮现在他眼前。
李少源轻轻嘘了口气,掏出帕子,一点点沾着宝如眼角濡湿的地方,见她要躲,拇指捏上下巴。
地道里空气骤热,潮气扑面,身后不知何时渐有一束朦胧亮光,晕染上她整个面庞,睫毛上挂着泪的眸子,沾着汗的鼻尖。
他到底亏欠她多少,又到底该如何补偿?
若就在此刻,给尹玉卿一纸休书,带着宝如远走,抛开长安城所有的一切事非……
“宝如。”李少源忽而一笑:“你记不得记我陈舅公?”
老太妃娘家在庐州,姓陈。陈舅公是老太妃的娘家侄子,一个极有趣的老儒,亦是誉满大魏的画家,胸怀博学,亦不轻视女子,一肚子的典故,与他一起乘车出游,听他谈古说今,是件极快活的事。
宝如连连点头:“记得,他替我绘的侠女图是我此生最爱的一幅画儿,可惜回秦州的半途叫土匪们从里面找银票,撕成条了。”
李少源柔柔一笑,鼻尖对着鼻尖,低声道:“那年你才不过十岁,算得什么侠女。大别山中自古出侠客,况且陈舅公与侠客们相交最多,据说公孙大娘隐退之后,便闲居大别山,你若想去……”
宝如有些明白了,这人是在哄自己呢。她道:“我已经成家了。”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