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回曲折都成了狗屁,不想进荣亲王府,也不想做正妻的胡兰茵使着恶仆,直接提着棒子来了。
粗棍随即砸上宝如的脖子,此时要喊已经来不及了。为减少对脖子的损害,宝如顺势一扑,扑倒在朱氏身上。
身后的人还有后招,一块半湿的,酒气腥浓的帕子随即捂上她的鼻子。帕子上肯定是拿酒和过的迷药,宝如脖子剧痛,昏昏沉沉,满脑子全是李少源当年教的,若遇到此类情况,如何逃生之计。
野狐和稻生就在窗外,但她只要张嘴,迷药入肺,非但喊不来人,还有可能就此真的昏迷过去。
宝如昏头胀脑软趴在朱氏身上,任凭那男子摆弄着。
胡兰茵这回带的是自己的陪房王妈,和王妈的儿子王福贵。跌入昏迷之际,宝如听到胡兰茵在问:“外面那两个怎么样了?”
“已经晕了,杀是不杀?”王富贵问道。
胡兰茵显然在沉吟,过了很久,终归还是妇人的心软,分明恨不能杀季明德的,此时却连野狐和稻生都舍不得杀,吩咐道:“先捆了,扔在廊下。”
宝如一下子跌入沉沉昏迷之中,彻底晕过去了。
再度醒来,还是方才的屋子,宝如手脚俱绑,栽在朱氏的床脚下。
她转眼去看窗边映进来的日光,比她晕之前稍斜,显然她迷药吸的不多,晕的时间也不长。颈椎剧烈作痛,手脚俱被粗绳捆着,屋中再无别人,窗外响起胡兰茵的声音,她道:“季墨不见音讯,土蕃人到现在还不来?再不来,哪两个小土匪可就要醒了。”
这么说,野狐和稻生两个也被胡兰茵下药蒙翻了。
大约是见她昏迷的缘故,绳子绑的并不紧。宝如肉多而骨细,忍痛狠命错着挣扎了几下,两只脚便钻了出来。
挣开绳子爬起来,脖子一阵剧痛,宝如栽倒在床上,便见朱氏面色蜡黄,两眼大张,大概是想喊人的,可惜嗓子里咕噜咕噜,只有痰声,显然是痰迷了。
她再挣扎着爬起来,这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王富贵在外叫着:“大小姐,土蕃的勇士们到此刻还不见音讯,咱们不能再等了,小的还是把赵宝如先送出城的要紧。”
宝如一个滚身爬了起来,滚到床底,狠命将两只手从绳索中挣了出来,一把撩起地毯,扣起床下盖板,在门被推开前,闪身钻了进去。
这两座相连的别院,在前朝属于权倾朝野的奸相李密,李密为防刺杀,在卧榻之下修了暗道,能渡到隔壁一府,助其在关键时刻逃脱。
宝如和李少源幼时经常在这条密道里玩来玩去,所以下去之后,便直奔隔壁。
地道中大约久没人打理过,半路有坍塌,亦有几处汪着水。
上台阶之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通向李代瑁的书房,还有一条,是通向李少源的卧室。
站在台阶上犹豫许久,宝如还是准备奔李代瑁的书房而去。毕竟尹玉卿和李少源都来了,新婚夫妻正是亲热的时候,万一他俩正在卧室里亲热,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可就尴尬了。
李代瑁的书房稍远,出口在书房里一进的卧室之中。
季墨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虽荣亲王不在,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两手恭垂,规规矩矩的在门口站着。
恰在他的正对面,李代瑁的公案后面,挂着副字迹拙劣的应召小诗,落款竟是赵宝如。字稚,更丑,小孩子的学笔,歪歪扭扭,李代瑁竟大剌剌挂在自己的书案后,也是怪事一桩。
他这几天可算是焦头烂额了。
土蕃赞普赤炎的人紧紧追着他在要赵宝如,概因他收了赤炎五百匹良马并一个宕昌,承诺要把赵宝如送给赤炎。
秦王李代圣因为他给的消息不够准确,低估了季明德的身手,没能一举除掉季明德,反而叫季明德反手绞杀了二十多名刺客,血洗长街,轰动长安城,拍着桌子要摘他的乌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季墨派人日夜在曲池坊盯守,再命胡兰茵夜里开窗户,冻了朱氏几回,只待朱氏奄奄一息,季明德赴洛阳奔丧时,人不知鬼不觉,要把宝如给劫回秦州,过些日子再转送给赤炎。
谁知季明德半途变卦,带着宝如同赴洛阳。无奈之下,他只得追到洛阳再行调虎离山之计,调开季明德往白马寺。
此刻他本该已经从隔壁劫到宝如,带着胡兰茵快马加缏回秦州的。谁知半路接到李代瑁的口谕,被困在这书房里整整半天。
若叫李代瑁知道他所干的一切,他就全完了。
终于,外面一阵沉沉脚步,随行官员陪驾门外,侍卫扇行散开,李代瑁一人进了书房。
紫色一品大员公服,腰围青玉带,佩圭璧,本黑面白底的短靴纤尘不染,李代瑁仍旧一身笔挺。
至少三天未刮面,寸长的络腮胡,进门便摘硬幞,露出下面墨青色的玉冠,扣硬幞在三彩烧瓷冠架上,回头,双眸深如星河盯着季墨,开门见山:“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季明德是李代瑁亲儿子的事,季墨当然早已知道,也知道他极反感半路杀出来的亲儿子,非但不肯见,还不惜撸掉整个秦州的举子,要把他赶回秦州。他恰是趁着这个乱,才敢抢宝如,杀季明德。
季墨脑子一懵,以为自己和李代圣合谋杀季明德的事情曝露,李代瑁才会这样问,迟疑半晌,硬着头皮道:“是!”
李代瑁两颊凹陷,唇紧抿着,在巨大的花梨木镶寿山石屏风前踱着步子,忽而止步,张嘴,一口鲜血喷出,溅在寿山石屏风上,哗啦啦往下流着。
季墨吓的往后退了两步,欲掏手帕,又不敢掏。准备转身叫人进来,李代瑁却自掏帕子揩着嘴角:“无事。本王且问你,季明义和季明德,皆是季白家内人,朱云生的?双胎?”
季墨已彻底给吓到魂飞天外:“是!”
李代瑁定在屏风前,忽而张嘴,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腔而出。
秦王府外一场杀戮,二十条人命的血案,给这摄政十年后,渐渐专权独断,自负狂妄的男子以当头一棒,喝的他混身清明。
山匪方升平的干儿子,秦州解元,大都督季墨的族侄,这上天下地也搭不到一起的身份,他同时归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季明德,季明义的弟弟季明德,恰就是当年他一夕风流种下的孽障。
果报非虚,他竟杀了自己的血脉。
季明义的死,是李代瑁亲自点过头的。那孩子和白明玉私下有了婚约,当天夜里不知怎的也在宫里,目睹大事发生,皇家隐私,且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若传出去,便是脏污。
他一生惮精竭滤为家国,竟昏昧到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
李代瑁脑中嗡嗡作响,手扶上画案,半佝着腰,道:“既你是季氏宗族族长,本王便委托你一句,季明德此人,本王此生都不想见。烦请你带他回秦州,替他安顿个一方知县。叫他不要在做匪,安生终老在秦州,此生都不要再翻关山,入长安。”
死了的哪个,是李代瑁此生所造最重的罪孽,但活着的哪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见。
季墨双唇微抽,再抽,掩不住一脸狐狸般的笑,抑不住满腔喜悦。颤声答道:“微臣尊命,微臣必定好好照顾明德,让他做一方知县,并富足到老。”
如今他已拥有兵马,只要季明德回秦州,与季明义一样,关山仍将是他的葬身之地。至于赵宝如,放在身边红袖添香长作伴当然好,但她可以从土蕃再换良马千匹,壮大秦州都护府的实力。
总之,两个宝贝,全要落在他手里了。
门不过半掩,外面两个人的对话,宝如原原本本听在耳中。
把季明德委托给季墨,岂不是把肉骨头交给狗,叫豺狼替自己看羊么?
宝如深深摇头,心说这道门看来是出不去了,我还是硬着头皮,钻李少源的床底吧。
她折身刚要走,便听外面有人高声报道:“王爷,有个人叫季明德,率众闯进了咱们别院,拦都拦不住,侍卫们能否对他动武?”
宝如立刻又折了回来。
隔着门缝,只能看见季墨三品官服笔挺,一脸尴尬的笑站在门口。
李代瑁闭了闭眼,以为季明德是逼上门来认亲的,捧过茶碗,摸了一把是凉的,一把砸碎在地:“无谕而入,本王这是菜市场吗?将他给本王轰出去!”
脚步踏踏,显然廊下的侍卫们集体出动,去阻季明德了。
季墨半喜半忧,怕季明德闯进来,又怕李代瑁反悔,但此时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只能老老实实的站着,恨不能融入那座屏风之中。
李代瑁又道:“听说他有两房妻室,大房的随他回秦州,二房妻子赵宝如须得留在洛阳一段时间,过段日子,本王自会派人把她送回去。”
李代瑁这是要留下赵宝如,遣走季明德。
那么个小宝贝儿,能红袖添香又还懂诗情画意,失之,莫大的遗憾。
抬头看着公案后面那幅拙字书成的小诗,季墨不由多看了李代瑁两眼:心有恶趣的男人们,外表总是伪装的格外清正。
这荣亲王,能将赵宝如一幅小诗大剌剌挂在书案后,大约心比他的还要肮脏也不一定呢?
虽与预想的有些出入,但能带走季明德,于季墨来说,今天就是莫大的胜利。他颤声笑道:“微臣绝不辜负王爷之命,今夜就带季明德翻关山,回秦州。”
行至门上,迎门一支牡丹花苞,将季墨顶住。
第105章 父子
门里的宝如险险一声叫来的竟是季明德也不知重重侍卫相逼他是怎么闯进来的。
青直裰眉眼仿如雕成面似玉白里透着股子淡青一双狼眸仿如盯着待捕的猎物,手持一株牡丹苞蕾的季明德一步步将季墨逼进书房。
夕阳下的洛阳城,从未见过面的亲父子。
不需要任何证明胡茬略青,悬鼻秀目的少年,恰就是少年时的李代瑁。
无论季明德还是李代瑁都没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与李代瑁对视半晌季明德一笑,两颊酒窝旋现即没:“王府别院护卫重重但季某有事非得要见一面王爷所以就硬闯了王爷不会怪罪吧?”
说着他转身将房门扣合下鞘,再一扇扇关起窗子。闲庭信步一般仿如在自己家。
接着,他解了身上好件蓝直裰转身挂在门后面的圆木衣架上。
里面仍是短打本黑。他向来谨慎,便杀人,身上亦很少沾血。
今天这件短衫上瞧得出剑痕与血斑,显然在白马寺,他已经过一场恶战,这么说,方才他果真去了白马寺,上百人的埋伏,叫他给突出来了。
季墨觉得有些不对,季明德哪双豺狼般的眼睛盯着他,像盯着将要捕杀的猎物。
他转身闪到李代瑁身后,疾声道:“王爷,季明德在以为季白是其生父的情况下,设伏,引马匪围剿,并生生将他放血,杀死在自已家中。而且,微臣还得告诉您一句,他便是秦州匪首,方升平的干儿子!”
如此肖似的俩父子,此时唯有离间,才有生机。
季明德冷笑,扣合所有窗扇,再转身,一把搡开李代瑁,便是和宝如归宁那一天,踩马的那一脚,脚重重踏出去,把个季墨踹上寿山石屏风,屏风晃了几晃,啪一声摔倒于地。
而被踢至屏风上又摔下来,哇一声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喘息。
李代瑁摘下墙上佩剑,抽剑怒喝道:“孽障,你竟要当着本王的面谋杀朝廷命官不成?”
季明德丢牡丹在季墨脚边,上前,揖手:“王爷,季某有父,名叫季丁。此生除了季丁,我绝不会再认任何人作父。
夜闯尊府,要见您一面,季某也绝不是为了什么荒唐的认亲一事。季墨与突厥人勾结,准备明日在牡丹花会上行刺于您。朝廷命官勾结突厥,难道他不该杀?”
说着,他忽而上前,一脚狠狠踩上季墨胸膛,咔嚓嚓的骨断之声,季墨再喷一口鲜血。
李代瑁本就吐过两回血,暗沉沉的屋子里唯有一扇后窗透进夕阳来,满室血腥中两鬓突突,抽出佩剑抵上季明德的胸膛:“若他果真勾结突厥要谋杀本王,也该由大理寺审问,定罪。倒是你,杀季白,认匪首方升平做干爹,黑道白道那一道你不曾走,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季明德往前一步,李代瑁手中的长剑几乎刺穿他胸前衣帛。
“是,匪首方升平是我干爹,季白是我杀的。”季明德紧紧盯着生父,两臂松旋于半空,目光中仍是独狼盯着垂死猎物时的玩味,一字一顿道:“但我不曾把两位公主送到突厥和亲,并叫突厥人奸杀在西海畔,您说呢,王爷?”
送公主和亲,并叫突厥人奸杀,是大魏皇廷之耻,无人敢揭的疮疤。
一胎同生,季明义虽长于商人铜臭之家,文韬武略,侠肝义胆,见他不过两三回,便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再瞧瞧这一个,狂妄、自大、面俊而性野,无法无天到当着他的面打杀养育自己长大的族叔。
若与他相认,给他一个皇亲的身份,他不得把天都给捅破?
李代瑁此时身边无人,眼看季明德一步步逼近,横心再逼剑:“季明德,若你果真十年寒窗,就挺起你书生的脊梁骨,从本王这书房中走出去,回到秦州,此生都不要再回长安,也不要翻过哪座关山。
今天你打季墨之事,本王绝不追究。”
宝如怕两父子再这样僵持下去要伤到彼此,她刚想推门而出,只听倒在地上的季墨忽而一声惨叫,再看时,李代瑁手中那柄剑已反手叫季明德插在季墨心窝之上。
被踹晕的季墨遭剑刺,猛然清醒过来,见是季明德长剑刺下来,两颊酒窝,满脸狞笑,吓的转身就是一滚,满身血汩汩往外流着,挣扎着往门口趴去,张嘴便是血,便往外涌还边在喊:“季明德非但弑父,还勾结土蕃马匪,土旦是他抓的,秦州知府胡魁,也是他杀的!”
季明德仍在狞笑,忽而扔剑在半空,抓起来仿如投镖枪一般,斜斜将剑剁下去,贯穿季墨的胸膛,剑刃钉在石质地板上,发出游龙般的啸音。
季墨一声哀嚎,长血喷腔,气绝当场。
朝之三品重臣,一方都护府的大都督,就叫他这般残忍的,连踹带踢,生生杀之。
满室血泊,残屏歪倒,分不清是他吐的,还是季墨吐的,血泊之中满满的,季墨挣扎过的手印,在青灰色的大理石砖地上,一抓一痕,便是季墨临死时奄奄一息的绝望,骇人欲绝。
李代瑁气的大吼:“逆子,你竟当着本王的面,谋杀朝廷命官?”
季明德道:“突厥人的奸细此刻就在府外,只要王爷唤进来一审,便知季某所言非虚。人是王爷怒中所斩,与季某可没什么关系。”
疾行两步逼近李代瑁,肩比同高的父子,李代瑁双眼深黑,憔悴。季明德却精健,挺拨,一身贲勃之势。
他揭过圆木衣架上的直裰,套在身上,半猴着背,土匪训人的架式,紧盯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哑声道:“另,季某入长安,是来考会试的,不中进士,绝不回秦州。”
李代瑁望着赤手空拳的儿子,他系着掖下衣带,一步步逼近。
这个瞧起来叫人厌恶的,反感的,胡茬横生的年青男子,他并不觉得他像自己,只是觉得他分外叫他熟悉,他看得到他眼里的仇恨,不屑。
身于高位十年,他从不曾怕过任何人,唯独这年青人,叫他心生胆怯。
徜若,季明义是生成他这般眉眼,他不会那么轻易就点头,叫王定疆杀了他的。
天意弄人,李代瑁道:“不知耻的孽障,明义为光禄寺办皇差,多乖的孩子,你竟流入恶道,与方升平那等土匪为伍。季白虽不是个东西,毕竟养你到成年,你竟能下得了手杀他。果真土匪教坏了你,叫你生生流于恶趣。”
“传承而已。”季明德再逼近一步,双眸如同野兽,一脸狞笑:“乖孩子只会叫你无情猎杀。所以人常言,好人不常命,祸害遗千年。为了能活下去,我正在努力学着,怎么做一个祸害。”
李代瑁两目怒圆,与自己的孽子相恃:“那就不要逼本王再杀了你。”
季明德退后两步,汗湿的黑衫紧裹着矫捷,敏捷如鹿的长躯,两腿笔直,虚张两手,两目炯炯,恰似燃着火焰:“那得看王爷,有没有那个手段。”
李代瑁